作者:多元
我在北京的邻居方丙仁,安徽人,当时有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微胖
,皮肤偏黑。文革中,他当了造反派头头,批斗过当权派和“反动学
术权威”。文革后整党,他虽然出身贫农,又是中共党员,却很费了
一些周折才“说清楚”,保住了党籍。
老方原是学生物的,七十年代末,突然对看相之术发生兴趣。他跑到
北图、科图和北大图书馆,把馆藏的看相、算命、摸骨之类文献全部
复印下来,叠在桌上有一尺多高,认真研究一番,然后开始给别人看
相。
单位没有伙食团,我们这些“单身职工”在附近某科研院食堂搭伙。
有一次,我和老方在食堂刚吃完晚饭,厨房工人王大婶走过来找他看
相。老方两手扳着王大婶的右耳,头凑过去,仔细观察一番,说:“
我数数你生过几个孩子。一个,两个,三,四,五,六,七......”
王大婶惊惶失措,急忙挣脱身子,跑回厨房去了。旁边一位男厨师说
:“王大婶嫁过三次人,她现在的丈夫也不知道她一共生过多少孩子
。”
老方对我说:“按照中医理论,人体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各系统
器官之间,存在密切联系。耳朵和手掌,有丰富的毛细血管和神经末
梢,人体其他部位发生病变或有损伤,会在耳朵和手掌上反映出来。
中医的耳针疗法,把耳朵视为子宫里的胎儿。看手相耳相,也是相同
原理。”
老方的相术渐渐有了一些名气。晚上下班后,经常有人来宿舍找他看
。那时候,他和许多国营单位职工一样,没有商业意识。老方看相从
不收费。来看相的人,顶多送他两盒香烟、一包糖果之类小礼品。他
屋里有一幅“相术大师”的横匾,大概是来看相者送的最贵重礼物。
老方不满足于业余看相,还想搞点研究。他跑到北京某医院,先给护
士、医生看相,一口说出他们自己或家人才知道的的某种生理隐密,
如大腿上有个疮疤,屁股上有块胎记,手臂曾经骨折,小腹上有颗黑
痔或割阑尾留下的疤痕,一说一个准,使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医院内科主任解放前在英国留过学,听医院的人说起老方的神奇功夫
,开始根本不信。有一天,一位医生把内科主任拉到门诊室。老方看
了看他的手掌,叫他站起来走了几步,马上说:“你的第五个颈椎出
过问题。”内科主任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确实厉
害。当年我在英国,有次打篮球,摔了一跤,摔坏了颈椎,英国医生
给我装了个不锈钢颈椎,这事儿连我老婆都不知道。”
老方和医院的人混熟了,医院领导同意他在内科门诊室摆了一张桌子
。病人进来,内科大夫先照西医常规路数,量体温,听心肺,查尿,
验血,化验肝功,写下诊断意见,然后叫老方给病人看相。老方得出
结果后,与大夫的诊断意见作比较。
老方告诉我,对大多数病例,西医的诊断结果和他相同。他不是学医
的,有时他说不出具体病名,却能看出病人的哪个器官出了问题。有
极少数疑难病症,西医诊断不出结果,他却找出了病因。
有一次,一位老太太由儿子带来医院看病。老太太的左腿已疼痛多年
,既不红肿,也无摔伤、刀伤或烂疮。她几乎走遍了安徽、北京各大
医院,找过无数著名中西医大夫,始终没找到病因,也没有治好。她
一进屋,老方发现她是安徽老乡,就拉起她的手,看了看,说:“大
娘,你年青时生活一定很苦。”老太太一听,眼泪直流。她儿子说,
他母亲二十来岁就守寡,一直未改嫁,历尽千辛万苦,才把他和妹妹
抚养成人。
大夫为老太太作了全身检查,找不出病因,叫老方给老太太看相。老
方看了之后说,老太太的病因在隔膜,位置偏左,但看不出是贴近胸
部还是贴近后背。大夫半信半疑,说:“腿疼跟隔膜有何相干?”老
方说:“你先给大娘做个胸透,正面侧面都透,最好拍片。”
透视拍片以后,果然发现老太太隔膜上长了一颗比豌豆略大的肿瘤,
位置偏左,贴近胸前,估计属于良性肿瘤。老方对内科大夫说:“大
娘身体没发现其他异常,这颗小瘤子很可能就是她腿疼的病因。”
有几个医生见老方的相术确实不凡,建议和他合作研究,被老方婉言
谢绝。他对我说:“手耳相术的科学原理,就像一张纸,一捅就破,
被医生轻易拿去,他们条件好,能天天接触许多病人,再加以总结提
高,我这点本事就不值钱了。我老了退休之后,还想靠它赚点烟钱呢
。”
老方除了看相,还和公安部的指纹研究所合作,研究指纹、掌纹和犯
罪的关系。该所一位副所长从东北调来一百多个已定罪刑事犯的掌纹
和指纹,叫他辨认其中的恶性杀人犯。老方挑选出了二十多个杀人犯
,既未认错一个,也没漏掉一个。后来,我在从事政法工作的一位朋
友家,看到一本指纹研究所编写的指纹学大学教材,其中有一章的作
者,就是我这位老邻居。
一天晚上,我在他房间里聊天,两位二十来岁的姑娘推门进来,找他
看相。其中一位在科研院工作,大概通过看相认识老方。另一位姑娘
是第一次来,长得很漂亮,只是神色有点憔悴。老方说了她的一些生
理情况之后,她请求老方说点别的。
老方深深吸了一口烟,对她说道:“你要我说,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反正这里没有外人。你做过两次人流,现在和男朋友或丈夫关系很
不好,可能会分手。”和老方认识的那位姑娘连连点头:“方老师,
你看得很准,她男朋友已经把她给甩了。”
两位姑娘走后,老方说:“我是党员,相信唯物主义,相信科学。我
看相,一般只谈生理状况和疾病,这不是封建迷信。来看相的,有许
多青年女性。我说完生理问题之后,她们常常要我算命,问恋爱婚姻
家庭,甚至调工作、分房子、长工资、提职称也来问我。我一向认为
,这些东西是由社会因素决定,跟耳相指纹不相干。有时推辞不过,
只好照命相书上的说法,跟她们说一通。奇怪的是,大多数人居然说
我算得很准。我简直没搞懂。”
我有次问老方,看相有没有失过手。他说有过一次。那是他给一位女
大夫看相,说她怀过孕。女大夫终身未婚,坚决否认。老方就用镜子
当反光镜,指给她看右耳上一个暗褐色的小斑点,说,这就是依据。
女大夫说,那是她有次不小心,左耳被织毛衣针戳破皮,经过细心护
理而留下的。老方对我说,他目前的水平和工具,还难以区分这两类
斑痕。
1983年初,我刚从重庆探亲回京,还有几天就是春节。恰好我二月份
在贵阳有个学术会议,就借了出差费,买好火车票,准备赶回重庆,
在家里过完年之后再去贵州。临行前那个晚上,老方来我房间聊天。
我叫他给我看相。他一口回绝:“我从来不给熟人朋友看相。看对了
,对方会说是因为我对他太了解。”
我说:“我不要你看别的,只要你看三件事。”
他问:“哪三件?”
我说:“第一,看看我小时候,二十岁以前,生过什么严重疾病。第
二,看我的大脑功能,用脑状况。第三,看我身体有无重大隐患。我
的病史,不要说你,我老婆也不知道。”
他说:“好,今天我就破例,给老朋友看相。”
他跑回自己房间,拿来袖珍手电、放大镜和一把木尺,仔细研究了我
的手掌和耳朵之后,说:“第一点,你从小到大,很少生病。伤风感
冒不算,你很少生大病。二十岁以前,只生过一次重病。我说得对不
对?”
我想了想,点点头说:“对。那次重病发生在哪一年?”
他拿起手电,又看了看我的手掌,说:“大概在12岁至14岁。我目前
的水平,精确度只能达到二至三年。”
我点头说:“不错。那么,你能不能说说,我那场重病发生在身体的
哪个系统?”
老方答:“消化系统。”
我又问:“消化系统的哪个器官?口腔,咽喉,食管,胃,肝,胆,
十二指肠,小肠,大肠,盲肠,还是直肠、肛门?”
他说:“应该是在小肠。”
我点头笑道:“老方,你还真有两刷子。13岁那年,我刚进初中,得
了一场伤寒,上吐下泻,发高烧近40度,又打针又吃药,停学一周才
慢慢痊愈。伤寒的病变部位是在小肠。你看对了三分之一。第二个问
题呢?”
他说:“你的智商不错,不过我对你比较了解,这个不算。你最近的
用脑量在百分之七十左右,顶多百分之八十。但几天之前,不到一周
,你的大脑是否发生过一次剧烈的感情波动?”
我挠了挠脑袋,猛然想起几天前,我坐火车离开重庆,在车站曾为一
件小事和老婆吵了一架,当时很生气,甚至想离婚,但两天以后回到
北京,这件事早就忘得一干二净。掐指一算,吵嘴那天刚好是六天以
前。
我说:“第二个问题,你也大致看对了,现在说说第三件,我有没有
什么严重隐患?如癌症,肝炎之类。”
老方答道:“你没有什么严重隐患,不会得癌症,也没有肝炎。但你
的呼吸系统不大正常。”
我嘿嘿一笑,说:“老方,这你就说错了。我全身只有呼吸系统最正
常。小时候,隔壁邻居有个肺结核老病号,母亲怕我传染,多次叫我
到医院照光,以后上中学,念大学,工作,多次照光,连个钙化斑点
也没有。去年10月,在解放军总医院体检照光,也没发现问题。我平
时极少伤风感冒,也很少咳嗽吐痰。”
他有点惊讶,拿起手电,又把我的耳朵仔细检视一遍,摇摇头,说:
“老多,你的呼吸系统真的不大正常,我不骗你。”
我回答:“老方,三个问题,你说对了两个,准确率为百分之六十六
点六七,还算不错。”
两天后,大年三十,我回到重庆,托熟人买好车票,准备初五乘火车
去贵阳。哪知初四晚上,半夜里我忽然发高烧,浑身冒冷汗,妻子连
夜把我送到附近一家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我得了急性肺炎。我在医
院住住了三天,粒米未进,只吊葡萄糖盐水。出院后,又在家里休养
了两天,才赶去贵阳。
看来,方大师看相的准确度,至少在百分之九十以上。
(附注:为保护隐私,未用真名。)
2001年10月3日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