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那位老汉眉毛也笑弯了,又夹了两块,奉在苏荣面前,道,“难得我农家粗菜能够让贵客喜欢!”
苏荣谢过主人。
这时,另一桌有位青年,满面通红,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过来,为苏荣和道长满上,要陪苏荣喝酒。
“不瞒你说,”那青年道,“你刚才过的是六合最可怕的地段。让我看看你身上,有没有被鬼打淤血?”
苏荣笑道:“那鬼怎么可以近我的身?”说着,把杯子举起,道,“这位老弟,我先干为敬了。”
苏荣饮酒时,梅修就伸出手,在苏荣身上摸索,弄得他浑身痒痒。苏荣揶揄道:“你不会是性变态吧?”身体急忙扭开。
梅老汉口里骂着儿子不正经,一边介绍说,那是他的大儿子,叫梅修。
苏荣心想:要是叫梅开才好听,怎么是梅修?
梅修也不吃菜,支吾道:“上次……呃,有一个人从山凹里逃进我们村子,身上被鬼蹂躏得惨不忍睹!头上还掉了半巴掌大一块的头皮,血直往外窜。”
梅老汉道:“看你个活宝,逮着谁都爱和人家神吹?你那破故事有谁稀罕?我们还是听龙道长接着说他上次怎么和吊死鬼斗法的吧!”一边请龙道长接着说。
梅修抽了自己一嘴巴,笑道:“我闭嘴!天师请——”
龙道长见大家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就绘声绘色地把另半截故事说完。众人听到最后,都楞在那里,谁也不伸筷子,也不说话,似乎在回味那故事。
过了有五分钟,梅老汉怅然道:“就这么结束了?”
“是啊!”
于是,大家不再盯住龙道长,转而去陪苏荣喝酒。苏荣平日在家中顿顿不离酒,此刻有人陪,乐意得不得了,就有敬有还,和那些人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大家到子时,方才散去。
苏荣和龙道长被安排到一间屋子里睡。
龙道长让苏荣先睡,自己要打一会坐。苏荣有些过量了,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他一挨上枕头,就看见大哥的脸。他戴着清朝末年四品道员的帽子,上身是鸳鸯补服。他坐在轿子里,向弟弟探出脑袋,含糊地笑着。
那份优游快乐,和他客死异乡的悲苦是多么隔隔不入,让苏荣心酸。
他忍不住扑上去,抱住苏贵,涕泪涟涟,道:“哥哥,你知道你已经死了吗?你还没有告诉我是谁害了你?”
“……”苏贵漠然地望着他痛苦的表情,并没有说什么。
“难道你要把我急死吗?”苏荣逼迫道,“是八国联军的炮火炸的你吗?”
苏贵摇了摇头,原先的快乐一扫而空,满脸写满了愁苦和悲愤……忽然,另一个苏贵出现了,他衣裳褴褛,肢体似乎散了架,在寒风中似深秋最后一片树叶,无奈地抓住生命中最后一丝生气。
苏荣被梦魇缠住了,在被卧里啜泣着。
龙道长连忙过去,把他从摇醒,从他头下抽走了那只枕头。
“你不要再枕了,弄得我练功都受影响!”龙道长盘腿在那黑暗中,岿然如一口古钟。
苏荣正有些尿意,遂起身去屋子外。经过后院邻屋,他隐约听见里面传出女子的呻吟声。他不敢停脚,无意中听见倒无所谓,如果刻意去听,就有违君子之道了。
可是那声音里却透出些许狐媚,让他悬想一定是那位被救的女子。看来,一个人被狐狸勾引后,身上的妖气要慢慢地才能退掉。
苏荣上过厕所,就在空落落的院子里仰望苍穹。他思绪澎湃,被未知的另一个世界折磨着。刚才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枕头上的见闻真的发生过吗?如果有另一个世界,大哥会在那边做什么?
他就那么苦思冥想,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忽然,他想起了那只狐狸。如果它有同党,此刻唐突造访,还不把他给……他吓了一跳,赶紧回屋子。
进门之后,他放轻了脚步,怕打扰了道长修行。初春时节虫子还没有活动,屋子里黑黢黢的死寂。苏荣和衣躺下,睡意全无,就睁着眼睛。他能够听见自己鼻翼在颤动,听见心脏在跳动。然后,他听见了低低的“唧咕”声。有个声音嘘了一下,意思是保持安静,可是那声音越演越大,终于他分辨出来:是大哥的灵魂在袋子里被其他鬼欺侮,发出求饶的哀号。
苏荣看了看黑暗中的龙道长,他双手抱球,沉浸在气功状态,纹丝未动。
“怎么办?”苏荣在心里问道,耳朵贴着那只黑袋子,要听真切些。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听见咚咚的声音,似乎大哥在用脚猛踢一堵厚墙。
接着,苏荣听见凄厉的号哭,还有撕打声,好像有衣物被“哧啦”一下撕坏。
苏荣再也无法忍受了,恨不得冲进袋子里,把那些鬼好好收拾一通。他拿起袋子,在外面用手指捏着,想镇住那些厉鬼。可是,它们继续打闹,我行我素,根本不理会。
“放我出去……”大哥的声音微弱下来。
苏荣的良心简直在被煎熬!他忍无可忍,就动手去解开了扎袋子的绳子。那不是普通的绳子,是茅山张天师念动咒语后结成的。
苏荣打开擒鬼袋,探手在里面摸了一下,觉得空空如也。正自疑惑,一阵阴风扑面而出,苏荣觉得手脚一麻,似乎挨了毒蛇的信子,“妈呀——”惊叫起来。
喊声惊动了龙道长。他双手合住,念起请神咒:“奉请三星照符令,天上日月来供应,南斗北斗推五行,奄佛显灵敕真令,八卦祖师其中形……”
那些鬼魅立刻蜷缩一团,在地上求饶,要龙道长放它们出去,也好早点投生。
“阴阳轮回不是你们想当然的!”龙道长教训道,一边伸手去把它们捉住,送回袋子,“你们与其去地府等待超升,不如随我四处广布德行,可以早日超度。该你们走的时候,我自然会送你们一程!”
龙道长把口袋重新用道符贴妥,便对苏荣道:“做事情凭你个人的好恶,不考虑后果,这多么可怕!刚才不是我在,梅家就要遭殃了:送走狐狸,请来众鬼。那就看它们闹腾吧!”
苏荣嗫嚅着,算是认错。他把那只挨了蛇咬的手给道长看。龙道长道:“我袋子里哪里有什么毒蛇呀?是你的幻觉在作祟。你刚才是中了蛊毒呢,让我看看重不重——”
说话间,那只手已经红肿得像发酵的馒头。苏荣强忍住钻心的疼痛,把手凑在蜡烛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