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小艮仙学思想泛言
刘利
在传统炼养文化中,仙学以其严谨不乱的次第,真实不虚的效验,神化不测的成就,犹如杲日当空,光芒万丈,自古及今,一直吸引着无数先哲为之奋斗不已。
近年来,随着认识的深入,愈来愈多的热爱修养之士开始研读丹经,寻求真谛。但丹经难读,是普遍的感受。“上古丹经,十隐八九;中古丹经,十隐六七;近世丹经,十隐二三。”这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试看上古之《龙虎经》、《金碧经》等书,满纸的龙虎铅汞,使人目不暇接,不知所云。其后如《悟真篇》、《金丹大要集》、《中和集》、《玄肤论》等书,虽然于修持要领略有披露,但仍语焉不详。至于有清一代,道家人才辈出,如刘悟元(刘一明)、朱元阳(朱元育)、闵小艮(闵一得)、李涵虚(李西月)、黄元吉、董德宁、柳华阳、魏则之等等。他们的著述大多明白晓畅,大露玄机。因而笔者以为学者应先从清代丹经入手,深入研摩,久而有得,再溯源直上,以读中古、上古丹经,则一通百通,这是纵向的;同时,清代丹经往往圆融三教,出此入彼,互为诠释。因而学者可在此同时兼读儒释二家修养书籍,加以比较,庶几可以明白道之全体。这是笔者的一家之言。
于清代丹经,笔者推黄元吉、闵小艮二真人之作最为精当明了。此二者都秉承最上一乘圆顿丹法,虽以清修为主,又不辟他法,说理透彻,内景描绘,详细生动,洵为难得。黄氏代表作《道德经注释》、《乐育堂语录》早已引起学者注意,风行世上,今且不述。而闵真人之作,却少有人作系统阐述,故而向广大学友介绍闵氏著作,此为本文缘起之一。
缘起之二,是为与台湾佛教大德南怀瑾先生作一商榷。南先生曾评论说:“至若闵一得(小良)《古隐楼丛书》,则驳杂无归,离道尚远。”(见《禅海蠡测》中“禅宗与丹道、道教之经籍”一文。文中“小良”为“小艮”之误,“《古隐楼丛书》”应为《古书隐楼丛书》)。笔者以为此语略嫌武断。因闵真人一生著述极丰,南先生虽博学,未必都能一一仔细看完。比如先生素来服膺刘悟元真人的《修真辩难》,《禅海蠡测》评曰:“持论笃实,足为丹道式范。”而《修真辩难》虽精当的注本,即为闵氏的《修真辩难前后参证》。书中对于道体之指示、修证之指导、行愿之开示,多与禅门古德作风相近。且说理平实明了,于刘氏原作多有发挥之处,相信先生读后,会有亲切之感。再如其晚年的力作《还源篇阐微》,更是横扫法相,独标真诠,诚为传统炼养文化史上不可多得的圆融之作。更为重要的是,闵真人秉龙门北派心传,最早明确提出“太上心宗”这一概念,把丹道从常人眼中有修有证的事相法门提升到了不落窠臼、明心见性的顿悟法门。邱处机祖师尝谓:“吾宗门贵在见性,而水火配合其次也。大要以息心凝神为初机,以明性见空为实地,以忘识化障为作用。回视龙虎铅汞皆法相,不可拘执也。若拘执法相,便为外道。”(见《历代真仙体道通鉴》)闵真人此举,可谓大畅宗风,使道家正统法脉炳然显赫,与禅宗曹溪一脉相互辉映,争艳斗奇,洵为不朽之伟业。近代仙学大师陈撄宁先生,提出“最上一乘仙学顿法”之概念,实际上是受了闵氏“太上心宗”提法之影响。而南先生所说的“驳杂无归”云云,当指闵真人详述有为养生小术的著作,如《养生十三则阐微》、《太虚集录》等等。此殆对初机说法,卑无甚高论而已。就像禅宗祖师“慈悲心盛,故作落草之谈”,良为苦口婆心,未容轻议。
最后,这也是促使疏懒的笔者不得不率尔操觚、冒昧为文的主要原因。现今社会上有人打着“西天竺龙门心宗”的旗号,向人兜售一套荒谬见解,埋没绝学,愚弄学者。本来笔者以为广大学友对此是会一笑置之的,讵料竟会从者云集,愈演愈烈。对此不由得想起数千年前魏伯阳真人的感叹:“世人好小术,不审道深浅!”道眼不明,自古皆然。为了保持道统之纯洁,还“太上心宗”本来面目,笔者抛砖引玉,希望广学友能由此深入闵氏原作,豁开正眼,不受人诳惑,是为本文缘起之三。
闵真人仙学思想体系概述
一、独标“太上心宗”,明示仙学最上一乘顿悟法门
中华仙学,由来已久,其间又历经多变,至今已成为包罗万象的修证体系。最初的丹道修证,是借助自然界中一些物质精华,在特定的复杂的条件下进行烧炼,使之成为一颗有形有象、可持可服的“神丹”。人吞服之即可达到肉体化炁的修证极果。《玄肤论》谓之:“天元之谓神丹。神丹者,上水下火,炼于神室之,无质生质,九转数足,而成白雪,三年加炼,化为神符,得而饵之,飘然轻举。乃药化功灵,圣神之奇事也。”如历史上轩辕皇帝、许逊真人,皆以此道而成真。其指导性经典如《龙虎经》、《石函记》等等。其服丹之先决条件为:首先具备大德,有极大贡献于人群,方能安然顺受天地之厚报;其次自身修炼必须已达“炼精化炁复还童体”者。否则“五脏未坚,服之立殛”,是为天之神丹。汉唐以降,修真之士,苦于烧炼之繁杂,遂变为最上一乘同类阴阳的人元丹法,互利互惠,双修双证,乃“神仙眷属”之法,如古之刘纲、范云翘等。其次则为有利于我,无损于彼之法,即《参同契》、《悟真篇》之法。其法先清净单修,至于复还童体,再用“鼎器”而采大药。如《玄肤论》中所说:“人元者,谓之大丹。大丹者,创鼎于外,炼药于内,取坎填离,盗机逆用之谓也。古者高圣上仙,莫不由之。”是谓人元丹法。这种方法在修到阳神出体之后,为了达到肉体化炁之境地,一般仍需服食天元神丹,如张三丰、沈万三真人。亦可以单凭一己阳神之力,熏蒸凡体,唯时间较长耳。值得一提的是,在西藏密宗,亦有类似的功夫存在于“圆满次第”中,只不过不如丹道之精微。另外尚有地元灵丹,可以点化金石以济人,又可以上接天元以成神丹。总之,上述丹法,虽然亦要求学者自身努力修持,但其关键都是借助外力,这是早期道家秉承了南方楚越文化、老庄思想灵秀气息之结果。它充分发挥了“盗”字的真义,借天地日月精华为我所用,从而速成修证的极果。
与上述“他力派”相对应的,是人类利用自身阴阳进行清净单修的丹法,也称“天元丹法”。这里面有二种差别:一种是被黄元吉真人称为“阴阳双补”的丹法。其法因势利导,每有作为导引术,即男子的“太阳炼气术”,女子的“太阴炼形术”,其效甚速,是纯正的道家丹法。另一种是单刀直入,自始至终“致虚守静”、“专气至柔”,乃以性带命的丹法,即“真空炼形法”,如曹文逸真人的《灵源大道歌》,闵真人的丹法及唐代司马承祯《坐忘论》、《天隐子》等书,它们所论述的,即为此种丹法。这是秉承了北方齐鲁文化、孔孟思想而以“方正不倚”、“参赞化育”为特色。因此不仅可以与儒门典籍相参证,更可以与标榜“即心即佛”、峻厉透脱的禅宗心要相印证。如果眼界再宽一点,西藏密宗的大圆满、大手印、大圆胜慧的修持心要,亦与此种丹法相去不远,皆可资借鉴。正国为如此,唐后道家俊彦,每博通三教,常有“三教归一”之提法。自宋代王重阳建立全真教以来,玄门修士多以清净单修为主。其行径,一如金·元好问所说“苦枯寂头陀然”,明显地是受了禅门宗风的影响。但最早明确提出“太上心宗”的概念,并把仙道天元清修丹法之“真空炼形法”提升为顿悟法门的,则是闵小艮真人。其法扫尽“炼精化炁、炼炁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等诸般法相、功用次第,一超直入,不历阶次,当下圆成,一了百了。北京白云观田诚阳道长在总结陈撄宁大师的仙学成就时说:“(陈氏)把道教丹法提炼升华而为顿悟之法门”。实际上,陈先生是继承和发扬了闵真人的这种理论。下面简单介绍一下该派的宗旨。
正如禅宗有“涅槃妙心,正法眼藏”一样,“太上心宗”有“玄关一窍”、“玄牝之门”,被视为道门至要。玄牝之说,道教各宗所在皆有,但有层次上的差异:下焉者,以身体某一部分作为“玄关”,常见的脐内一寸三分、山根等;中焉者,以神气合一,修炼到一定程度,所现之景象为“玄关”,所谓“杨发则成窍,机息则渺然”;最上乘者,不落窠臼,圆融透脱,不假修证,本自圆成,处圣不增,处凡不减,竖穷三际,横裹十方,放之则弥于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清代刘悟元、闵小艮、黄元吉所传,即是此种玄关宗旨。
近代陈撄宁先生最为推崇此种“玄牝”之说,他在《口诀钩玄录》中说:“学者若能将玄窍之理论,一一贯通;玄窍之功夫,般般实验,何患不能藉天地于壶中,运阴阳于掌上。功成证果,可与三清元始齐驾并肩,岂区区金液、玉液、尸解、长生之说能尽其量哉!”并强调此窍在传授上的慎重性:“但我的玄关,必不轻传,须看他是一个载道之器,方能与之点破。”仅就笔者自身所见过的各派丹家修持口诀来看,确实唯有上述诸公所传丹法才吻合老子“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的“太上心要”。
闵氏曾校订衡阳道李德洽的《上品丹法节次》。李氏说:“夫人之元性,即是金丹,即是大道,即是无位真人。世人不明修金丹是修个甚么,所以到底无成……王(重阳)祖师云:‘本来真性唤金丹,四假为炉炼作团’是也。中宫祖窍,即是太上所谓玄牝之门,修炼金丹,全在此窍,所谓‘守一而万事毕’者此也”,闵小艮按:“中宫祖窍,洵是玄牝之门,但此中字,须要认得真,不要认作有形有所,乃是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之中。故无方所,亦无内外,曰珠,曰黍米,又曰舍利、牟尼、金丹、太极,许多假名别号,皆在此中取得、种得、炼得、圆得、脱得、化得也。”
闵真人又在《修真辩难前后参证》中说:“要知玄关一窍,外包三才(指天地人),内充四大(指地水火风,此年指人身中之四大),本无内外,无处无所,乃是一气,何有通闭,特为外物自堵自塞,能置身心于先天之先。三才与我,本是一物……盖此一窍,上包过去,下包未来,个中真妄,各随类感,随感随应,神祗无得暂阻”。
同理,黄元吉真人在《道德经注释》中解释“谷神不死,是谓玄牝”时说:“何为谷神?山穴曰谷,言其虚也;变动不拘言神,言其灵也;不死,即惺惺不昧也。人能养得虚灵不味之体以为丹头,则修炼自易。”
在《乐育堂语录》中说:“吾言玄关一窍,是虚而灵者之一物,才能了生死,脱轮回,为亿万年不坏之法身。从此体会出来,务令干干净净,精莹如玉,不使纤芥微尘染而坏之,即是仙家。”
《性命圭旨》更是开宗明义地说:“欲修长生,须识所生之本;欲求不死,当明不死之人;那不死之人,道家呼为铁汉,释氏唤作金刚,即世人本来妙觉真心是也。”
综上所述,可知元神(或元性、真心、道心等称谓)即是“玄牝”、“玄关一窍”、“玄牝之门”,其体“寂然不动”,为阴为静;其用“感而遂通”,为阳为动。这个元神能自由发为阴阳,但又不受阴阳之所拘,如《易》所说:“阴阳不测之谓神。”南怀瑾先生曾仿照晋时僧肇《肇论》中口吻为之作一妙解:“能阴能阳者,岂阳明之所能!”故而又谓之“太极”。以其坚固不变,本自圆成,谓之“金丹”。其它如玄珠、黍米等等称谓,不过是取其在各个层面上的属性而名之,学者当依此类推,在此不累述。
禅宗则称元神为“本来人”,如雪岩义钦彻悟后说:“原来只是昔是人,只异昔时行覆处。”黄龙死心禅师偈:“明见本来人,丧却胸中物。”曹山祖师偈:“觉性圆明无相身,莫将知见妄疏亲。念动便与玄体背,心差不与道为邻。情分万法沈前境,识鉴多端丧本真。若向句中全了会,了然无事昔时人。”景岑禅师偈:“学道之人不悟真,只为从前认识神。无量劫来生死本,痴人唤作本来人。”
今日之“大师”、“先生”们夥矣,能有几个悟乇本源,真正知道“元神”、“本来人”的?须知元神不神,无形无相,藏于常人一念未生之前。昔人谓之“一念不生全体现”,你刚一用心去找、去造作,就不是元神而落于识神了。古德称之为“动念即差,拟心即乖”,更何况去“将心用心”,以妄意去“采光”、“冲顶”等等,真是一场笑具,于大道尚未梦见在!彼等本来虚灵不昧的玄窍,早被物欲窒塞不通;原来纯洁无暇的“本来人”,已被尘世污垢熏染得面目全非了!
若从用上讲,举凡“眼耳鼻舌身意”这“六根”所起的“视听嗅尝觉思”六种功能,都是“玄关一窍”这个体起的作用。关于这点,李清庵真人有上形象的比喻:“傀儡比一身,丝线比玄关,弄傀儡的人好比主人公。一身手足举动,非手足动,是玄关使动;玄关使动,却是主人公使动。咦!还认识这个弄傀儡的人么?若认得,又奚患不成仙乎!”刘悟元真人在《修真前后辩难》一书中亦有相似的比喻。我们的肉身有如傀儡,神经和神经冲动犹如丝线,而“本来人”即是弄傀儡之人。好道诸君,不妨静下心来仔细体察:当我们一念不生,无思无虑之时,虽视而不见,虽听而不闻,虽觉而不识,忽兴一念,则视听言动诸般作用即应念而起,“寂然不动,感而遂通”之义,即可由此体会出来。
佛门要典《楞严经》亦说:“如世巧幻师,幻作诸男女,虽见诸根动,要以一机抽,息机归寂然,诸幻成无性。六根亦如是,元依一精明,分成六和合,一处成休复,六用皆不成。尘垢应念销,成圆明净妙,余尘尚诸学,明极即如来。”若明乎此,则得万法归元之妙,儒家得此曰“成性存存”,释家得此而“如如不动”,道家得此而“绵绵若存”,故曰“一切圣贤,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又何必妄兴人我之争,门户之见哉?
闵真人在《还源篇阐微》中说:“(玄关)一窍者,神明之牖,性命之宗也。逐于末则分注乎七窍,还其本则归并为一窍。”“人不必另寻孔窍,即此七窍归根于一窍,一窍复返其真空,便是真孔窍也。”道之全体大用,老子“归根复命”之“太上心传”,尽在此矣。
从接引学人,指示心体的“开关点窍”教授法上来讲,禅宗多用当头棒喝之法,来切断学人妄想,如吹汤见米,使人直下见道,所谓“直载根源佛所印”是也。闵真人所提持的“太上心宗”亦吸取了禅门教授法,又兼诸家之长,颇为系统完善,可以在任何一机一境上接引学人,使之不下知归,豁然见性。但在这里,恕笔者不能一一讲明,因为教授法自古以来,只能对得法弟子甚至掌门弟子讲明,这一则是为了保密,另外更重要的是,学者在未开悟之前,法眼不明,知道得越多,反而增长其妄想,等于“借盗兵而假寇粮”,往往使人认指为月,有买椟还珠之弊。自古及今,此病难除,远者如临济祖师,以喝为用,而其门下弟子即“错认定盘星”,虽未悟,亦胡喝瞎喝,以至真假难分,宗风不振。近者如南怀瑾先生,他以香板接引学人,但学生遂有东施效颦者,滥学此法,到处用香板“接引人”,反为学道之障。南先生自嘲曰“一香板子禅”,并嘱学生不准将打七之法外泄,否则“无法接引人矣!”(见《习禅录影》)
或问:你不是已经说元神就是玄关一窍吗?何必再说教授法呢?答曰:因为“元神”也好,“本来人”也好,对于绝大多数的学者而言,只是一个代名词,只是从文字上去寻文逐义的理解,并未能从身心上得到真实的体验。如吃过梨子的人所说之“甜”与未吃过梨但只是听说过其味的人所说的“甜”,二者有着根本上的不同。前者是真实无妄,后者是“打肿脸儿充胖子”而已。古禅德尝谓:“从文字上入者,其力弱;从缘入者,永不退失。”即是此意。古人往往要下数十年参访之功,才能真证悟透,变成自己的东西,岂是容易!帮而好道诸君,必须苦求明师,经过耳提面命,方能见得亲切,从而归家稳坐。
六祖言:“不见本性,修法无益。”紫阳张祖亦说:“不明此窍,皆妄为矣。”如果不明白这个“根本智”,即使“现前成九次第定,犹是法尘分别影事”(见《楞严经》),和外道修法无异。但若开了“窍”,见了性,则可以“把本修行”,什么延年祛病,通关结胎,出神入化,都只不过是自性中本有的“本分事”,并不稀奇。龙门七祖“了悟生死偈”中说:“认得真,连夜走,觅个柱儿一无有。空空荡荡独修行,不饥不渴天地寿。”此昔人之所谓之“一个百当”也。
二、一生清修为主,巧妙融合“阴阳”、“清净”法门。
说到修证方法,道家南北二宗,往往各扫一端,自以为是,相互诋毁,陈撄宁先生言之甚详:“学双修的,常常瞧不起单修的。学清净法门的,又难保不辟双修。”但他又说:“北派工夫,重在清净,而七真刘祖,则以在妓院修炼著名,未闻如长春真人之枯坐也;南派工夫,重在阴阳,而五祖玉蟾,则自幼出家,终身水云,未闻如道光禅师之还俗也。”可谓善于说法者也。
闵真人以圆融之智,巧妙调合二者,如陈撄宁先生所评:“虽讲阴阳,不是栽接;虽亦静坐,却非清净”,“理论极为圆满”。其效缓于双修,速于单修,有二者之长,少二者之弊。下面将散落在闵真人各种著作中的有关理法诀要作一串述,以飨同好:
“修真至明心见性,归真已得其半。学者果能九窍玲珑,五蕴空寂,百节透澈,则采药亦易得。邱长春曰:‘深耕则易耨,布种为钩玄。识得玄中奥,人元遍大千。’在人遇不遇师耳。”
“盖以后学真破元亏,惟深耕布种,乃能假幻钩玄,不识深耕置种,无由返本归元也。欲事深耕,功从三观始,三观功熟,乃能置种。种者何:同类也。”
“其要全在深耕一着,深耕功浅,得收无多;深耕功熟,得收盈仓。此是至理,幸勿自误。”
“于置种一诀,有力者预谋元种,无力者寂隐市朝。”
“所谓置种者,乃将生龙活虎置于丹室,用以感致真元。男则致夫坤元,女则致夫乾元,两元气感交于虚际,必有所生,吾有我媒,引至个中,结成夫妇,是为神仙延年而已。”
“须置生龙活虎,各为勾引,感交于虚际,是乃清净道侣,以元引元,以一引一,此自然感通之妙。书内有八十一偈,其七言曰:‘活虎生龙习静时,虚空相感不相知。无中生有还归彼,有里还无我得之。得此恍同巫峡雨,全凭自力慎维持。’”
“若侣果属置种之侣,不宽衣,不解带,一龙一虎,均以清净气神,会透虚空,即于虚空净境,相吞相啖,我于其下,但廓鄞鄂,空虚以俟。得有种龙种虎神交生物,自必下投吾谷,我但加倍虚寂,自与吾汞洽合。惟戒内起杂念,必无他变。功竣之后,吾此中必顿觉倍加安泰焉!”
“倘沐天缘,竟于种交之际,感降上天圣父圣母,精交虚际,必有天宝,如日如月,合璧虚悬,我于其时,鄞鄂旷廓,兼吾真阴,积如玄圃,渊深无际,则可以意上迎,自得天宝,如针芥,亦无他变。”
“学者贵累行,名曰深耕。次惟大隐朝市,不劳布种,自有人元虚集,而己则寂静虚无以俟,此则律宗之所授也。夫太极真阳,学者德能感此,必自顶门而下,且必滴顶应阙,霎时清凉,验乃如此。所谓‘乾元得自顶,三界立清凉’是也。”
“噫!丹经所谓‘同类易施功,非种难为巧’,此两句诀法备矣!味此类字,知在先天中讨同类。大地生人,龙虎无量,其中合星、命、潮者,亦自有无量数可接可取,争以见不见为可否焉!此道惟吾北宗得之。然此采法,岂仅不宽衣不解带哉!鄞鄂宽广,百里之内,不面不期,如磁吸铁,而迩若同座也。惟‘玄关窍’开者,行乃不妄,亦不幻也。”
以上略述该种法诀竟。正如古德所说:“还丹容易,炼己最难。”可见无论是吸收天地真阳、同类真阳还是自身真阳,都须要自身的清净定力达到相当的程度,才能以阴感阳,并能将之“消化吸引”,否则当“阴阳交战”之时,异境极多。《易》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可见其凶恶。苟心一走作,必得而复失,反有伤于性命。观闵氏一生行迹,多宴坐山中,又何尝如一般阴阳丹家,游走江湖而求缘会耶?
下面再从清修丹法的内功进程上略讲几点。
一曰通关。其大意是:“任督二脉如羊肠小路,曲折难通;中脉如通天大路,宽阔易行。以气通任督如坐汽车,进展缓慢,而直透中脉则如坐飞机,其效神速。”并举例说闵真人即作如此主张。这正迎合了当前商品社会芸芸众生急功近利的浮躁心理,于是乎从者云集。甚矣!学者之不智!请勿道听途说,且回到闵真人原著中看看他究竟是如何说的。
闵真人在《泄天机》中说:“丹家理气,原有三道:曰赤、曰黑、曰黄。赤乃任脉,道在前,心气所由之路,心色赤,故曰赤道,而性炎上,法必制之使降,则心凉而肾暖;黑乃督脉,道在后,肾气所由之路,肾色黑,故曰黑道,而黑性润下,法必制之使升,则髓运而神安。原斯二道,精气所由出,人物类以生存者,法故标曰人道。丹家、医家详述如此。黄乃黄中,道介赤黑中缝,位在脊关心后,而德统二气,为阖辟中主,境则极虚而寂。故所经驻,只容先天。凡夫仙胎之结之圆,皆在斯境,虽有三田之别,实则一贯,法故标曰仙道。”“人道尽矣,续事仙道,可无躐等之弊。”在《上品丹法节次》中又说:“(得)体赤黑发乎离坎,学事还返,必自离坎淘洗,务要后尽返先,几自化圣也。而世学通病在于欲速,每每躐等取进,致有闹黄惊疑之失……闹黄之害,小则脑胀,大则伤脑,其祸犹烈,不可不知。”可知欲通中脉,必先通任督二脉。吾尝向学友们比喻:“督脉如弓背,任脉如弓弦,中脉如弹性。任督二脉通透,中脉才随之而通。如弓拉满,则此弹性达最大值。若舍任督而言中脉,犹舍弓而言弹性。”此喻虽小,其理可以通于大处,仙学、武学、医学,均可因此而启慧思。
但通关之法,亦如陈撄宁先生所言,有旁门,有正道,正道中有自然渐进法,复有勉强急进法。闵氏之法即自然缓进之法,他在《还源篇阐微》中说:“有以身后之尾闾、夹脊、玉枕为下中上三关,复以身前鹊桥、绛宫、关元为上中下三关者。吾宗亦取其说,以为立基时疏通督任,销其宿疾积垢,以便后来真气得以畅行无滞之功用。然亦只以涤虑忘情以疏之,并不更有作用也。”正如曹文逸真人之修法,一味“专气致柔”,不加有为,以致于“蒸融关脉变筋骨,处处光明无不通”,此法见效虽迟,却有利无弊。学者可以参考南怀瑾先生《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一书。自此以后,不必以妄意去空空导引矣!
二曰四步法程,一以贯之。古人于丹道修炼,有“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之说,后人往往以为这四步中的每一步各有不同功法。其实如陈撄宁先生所说,上乘仙家功夫,简易圆融,本不分段落;昔人为初学方便说法,以功效深浅划为四段,即以上四步功候,其实自始至终皆用一种炼法以致之。于此闵真人多有妙论:
“吾于是悟得精之化气,气之化神,神之化虚合道,只凭我心意两相忘于无形无物之中。其法始相依,渐而蛰藏,从此相依于无,相依遂并蛰藏于无可蛰藏之际,是为相忘,湛然常寂,即是化虚,到寂无所寂,即是炼虚合道也。”
“吾师太虚翁尝谓:天仙之学,精气神三者转关于一窍之中,如子在胞胎未解料量,母怀胎亦弗矜持,母子相忘而相安;一如水晶盘中,转漉漉地,活泼泼的,自然圆陀陀,光烁烁,初无渣核存滞于中。非如别品丹法,限定几时炼精化气,几时炼气化神,几时炼神还虚。究因未识此一孔转关之诀窍,是以讲不到真实功夫,只将小法闲言、名象程限支吾演说,教人误弄是非。吾宗所传,上品丹法也。盖吾宗心传,必以藏神混化为天仙功夫者,故考究家珍,件件指明实据,令人修炼,教他先觅主人,事事勤勤恳恳,处处朴朴实实,然后下手炼丹,则伏虎降龙,陶魂制魄,自是易事。回向一孔诀窍,直造三关源头,更不难。故得以三百日功夫,成就金液大还丹也。凡我同人,幸毋岐惑,误认脾边一穴,存思气升气降,谓气腾腾,谓精滴滴,谓神灵灵,谓虚空空,如此拔本塞源,益滋流弊。如饥食盐,反加得渴,永无锻精成神之日,那得炼虚合道之时。徒然兀坐,暴气伤神,不知立丹基于顷刻,运造化于一身,甚可惜也。”
三曰出阳神之境界。学者每于“阳神出体”、“身外有身”一类词句,望文生义,以为丹成之后,在身体外实实在在有个“光洁如婴儿”的身体在存,这实在是著相、片面、呆板的见解,遂使“气光婴出游”一类邪说得以入主心田。须知“神无方而易无体”,神是无形无象的,但又自在显示各种形象。所谓出阳神者,即元神得天地正气点化,突破自身肉体这一“小宇宙”的局限,透过浑身八万四千毛孔,与无边无际的大宇宙合而为一,庄子谓子“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这个无形无相、浑然湛然的元神充塞于天地之间,能自主支配各种事物。若执定有形色可睹,即是魔外之见。
紫阳张祖在“金丹四百字序”中说:“采药、火候、沐浴、结丹、脱体,皆在于玄关一窍之中。”仙学修炼,自始至终,皆在玄关一窍中作用,其始则玄关窍开、阳生药产。如此积药静养,如滚雪团一般,最后玄关窍大开,其力震破顶门而阳神出矣!昔日陈撄宁先生尝谓:“丹道小静之后,必有小动;大静之后,必有大动;至其力量之极致,竟可震裂顶门而出神。”此理至简至易,又至繁至深,可以意会,难以言传。
闵真人《还源篇阐微》中说:“七窍归根之一窍,到此豁然顿开,遂尔洞见本来真一——根乎万象之先,贯透色身内外,至虚至妙,至无至玄。但觉杳杳冥冥,非尺寸之所可量;浩浩荡荡,非涯岸之所可拘。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大包天地,细入毫芒。上无复色,下无复渊,一物圆成,千古显露,是乃一统七窍玄关大开之时也。”“用之则真神显现,舍之则藏于如如不动中矣!”
明乎此,则可知古人所说“聚则成形,散则化气”,应改为“显则有形,隐则成气”。此理可用武术名家王芗斋先生所言技击之至高境界以喻之:敌人未近吾身,则我之浑元真力充塞于一身,无形相可见;一旦敌之拳脚加身,则立感即应,一触即发,我不加累索,而敌已应声跌出矣。此一过程虽则如电光石火,但亦有形象可见也。道人阳神出体之后,尽天地宇宙之量,皆为我一真所弥漫,人不得以声色而见之。然随缘赴感,救苦寻声,则应时有形象显现也。如观世音之“千处祈求千处应”,阿弥陀佛之“光中化佛无数亿”也。
与闵氏同属龙门派之伍冲虚,有《冲虚子语录》,亦曰:“本性灵光,非有非无,亦有亦无,显隐形相,安可拘一!”“故念不在化身,则不必见有身;念若在化身,则不必不见有身。”由此可见仙学修养之真义,其始虽重在坚固色身,但最终必以归于形而上之无相法身为鹄的,非是执着法相、滞在半途之“事相法”也。南先生在《禅海蠡测》中亦极力斥责伍柳丹法,似嫌不妥。孰是孰非,姑留待明眼人去自加甄别。
三、以身医世,藐姑射山神人式的救世主义思想
仙学丹功成就之后,就应该谈到行愿问题了。古德每有三千阴功、八万善行之说。或游戏红尘,治病救人;或著书立论,广施法乳。如是等等,都是有形有相的善法,非是“为善而无近名”,“善行而无辙迹”的虚无一贯大道。综观历代仙师语录,唯闵小艮真人所说的即身即世,以身医世之玄理最为简易圆融,颇合于老庄“无为而无不为”,“清静为天下正”,“以无事而取天下”的道家本义。
《庄子·逍遥游》中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粃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窨然丧其天下焉。”
闵真人所标榜的“参天地,赞化育之大道”,即渊源于此。其理其事,以《吕祖三尼医世说述》和《吕祖三尼医世说述管窥》二书所说最为详尽。此处略作钩提,欲知详情请细读原文。
以身医世之原理:“人禀天地之气,故通天地之气,且能运天地之气。人气为天地二气之枢纽”;“作善则百祥随之,作不善则百殃随之,皆自然之道也。而致殃致祥之柄,乃自人操之而天随之,是则可见人有转移造化之为矣”;“转移在人,而藉有转之移之之人,一气转而人心皆转,人心转而天心亦转矣!”“匹夫衔冤,三年不雨,凶乃尔,吉亦然也。”
其法:“‘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以之医世,出神入化,近则一家一村,远则一县一郡,推其极,则四大部洲,无不调摄于此方寸之中。消其灾沴,则无水火、刀兵、虫蝗、疫疠;正其趋向,则俗无不化,人无不新,民安物阜,熙熙然如登春台。小用之则小效,大用之则大效。道如是也,而用之则存乎其人”。
其效:“昔姑射山神人姓许,名晶,字子由,创医两大于尧舜时,而洪水平,苗民臣服,非明征欤?”“古人行之见诸典册者,周时吴会张讳亚,字善勋,以医世之道阴行医世之功业,默辅周召于成王时,道洽政治,福祚无疆,而证文昌果位”。
闵真人本人所获神效,于嘉庆十八年长至日“元神入定”,“虚静内观,遂入浑穆,久又久之,元神出定,吾身趺直如初,而颜色顿变,忽成少年,须发皆变白成黑”。于人世,则“迎元之应,已历有神验。一得久寓之乡,春花重放于秋季,非一次二次,三四五次也。如金盖之云巢,姑苏之大德庵、莲华庵、葆元善堂,禹航之天柱观、半持庵,武林之寂宁阁,上海之小蓬莱,若杏若桃,若玉兰、紫荆、木笔、木瓜、西府海棠之属,秋令作花,灿烂棻馥,浓若三春,万目共睹,题咏成帖。”另外书上记载闵真人“修养淳粹,所至禽兽互乳,花木齐菲”,洵为神效。
闵真人还引吕祖的话来称赞此法:“惟此医世,乃有循环补剂,用用无穷。不费一钱,不劳丝力,坐而致之,功圆上升。与其从事三千功、八百行须藉人力,不若行凭一念、操纵自由,而诀又不繁。乃反空度岁月,不亦惑乎?时哉时哉,幸毋待焉”。并又推而广之,致于儒释二教:“《易》曰:‘凡益之道,与时偕行’,《书》曰:‘道有升降,政由俗革’,此儒教之视否泰元运而医世也。《华严经》曰:‘清静光明,遍照世间,以无碍愿,住一切劫,常勤利益一切众生’。《楞严经》曰:‘于恒沙劫中,救世悉安宁’,此释教之历无量元运而医世也”。
闵小艮小传
闵小艮真人,生于乾隆戊寅(1758)十二月初二,于道光丙申(1836)十一月初十辞世,享年七十有九,浙江吴兴人。一字补之,号守一子、懒云、金盖山人,又号一得。
闵真人出身望族,亦曾智暂为官。因自幼体弱多病,乃经父母同意,拜龙门高道高东篱为师,东篱卒后,复以师礼侍从其师兄沈太虚真人。嗣后云游访道,南至云南,北至幽燕,皆布有行迹。在此期间,于云南得天竺高僧黄守中(此为华名)以及一些隐真指点,转益多师,见识成就遂臻大成。
据后人记载,闵真人“隽爽冲和,超然物表”,并评价说:“其教人也,有体有用,有本有末,笃于实行,不为神奇”;“大旨以修身改过为入门,省察涵养为彻始彻终功夫。”且闵真人“忧丹经之杂妄,将古来丹经一一订正。凡阴阳采补,讹传邪说,悉均摒斥,归于中正”。
诸评论中,以清末民初北平明阳道人汤东晖所论最为精当,兹录于后:“湖州金盖山闵小艮真人,以开府之孙,为司马之职,因真侧口授,得至大成。所著《古书隐楼藏书》,贯穿三教,阐发三乘,将自古不传之诀,一一笔之于编。学者伏而读之,凡本末、始终、先后,以至大化、圣神之功用,无不一以贯之,令人心目了然,毫无疑惑,诚登天之宝筏,渡世之慈航也。其所刻之《古书隐楼藏书》,凡廿余种,而未刻之秘本,尚有六种。自经红羊之劫,此书流传绝少。余幸于友人处借得熟读,再欲觅之,殊不易易。惟得其《天仙心传》一全书,直指太上心宗,是为我至圣精一执中之心法,与文佛圆明觉性之真传,为一超直入无上上乘之妙道。不必言卦爻、斤两、火候、度数、年月日时,如能心息相依,清净自然,久久纯化,自可与钟吕齐驱,王马并驾。”
闵真人在羽化之前,曾自作两联以明志,其文潜合古哲微意,且不留痕迹,浑然天成。其句曰:“修道只为求己志,著书未尽度人心”;“善养吾浩然之气,不失其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