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破天荒相公
左宗棠一介书生,有澄清天下之志,壮岁挥师江南,从太平军手中收复了大片失地;暮
年挺兵塞北,不仅平定了叛乱,还肃清了险些落入沙俄手中的新疆全境。论功勋,他与曾国藩当在伯仲之间,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按照清代相沿而成的惯例,汉员须具备进士出身,才能入阁拜相,左宗棠只是举人资格,却被超擢为军机大臣,可谓奇数和异数,难怪李鸿章称之为“破天荒相公”。自左宗棠破例之后,袁世凯也有幸享受过同样的隆遇。但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左宗棠以救国为夙志,袁世凯则以窃国为初衷。左宗棠对国家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袁世凯呢?他一边假装给气息奄奄的清王朝做“人工呼吸”,一边猛掏它的家底。被掏的一方固然不值得同情,施展空空妙手的一方又何尝不是贼寇?
道光己酉年(1849年)冬,林则徐自云贵总督任上称疾还乡,途经长沙,泊舟江上,派
人招左宗棠前去晤谈。当时,林公六十四岁,左公三十八岁,后者谈起沙俄觊觎新疆的情形,援古证今,议论风发泉涌。林则徐对这位晚辈的见解激赏久之,以至于拍着左宗棠的肩膀说:“他日能建奇勋于天山南北,完成我毕生志愿的人,可能就是你吧。”没想到,这一预言最终变成了现实。直到暮岁,左宗棠仍以早年遇见林则徐,并得到后者的赏识为生平第一荣幸事。林则徐曾手书一联赠左宗棠,上联为“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下联为“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左宗棠一生行迹遍及江南塞北,总以此联相随,悬挂于斋壁上,怀人的同时,也借以励志。须知,他同样具备林则徐那种“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爱国情怀。
清代疆臣无不以入阁为荣,按常情常理去推测,左宗棠功勋盖世,却迟迟未能拜相,难
免内心忿忿不平。有人说,此前他已等得很不耐烦,猜到朝廷中的冤家对头以其出身止于举人为口实,故意堵截他的青云之路。于是,左宗棠一气之下,上章请求解职,声称要入京会试。此举十分鲁莽,岂不是要挟朝廷吗?慈禧太后体恤忠良,赶紧优诏安抚他,并且赐同进士出身。没多久,左宗棠便得偿所愿,升为军机大臣。有基本智商的人都分辨得出,这是某些好事者的假语村言,不足采信。左宗棠功勋再高,胆量再大,也不至于玩弄这套狂童把戏。倘若换一种说法,称举人出身是他的一块心病,倒是的确有风可捕,有影可捉。
同治五年(1866年),左宗棠由闽浙总督调任陕甘总督,北上路过江西九江,府县官员
照例前来谒见。这些人中绝大多数为进士出身,左宗棠难以引为同调,惟有九江同知王某仅有举人的功名,算得上“我辈中人”。左宗棠因此对他另眼相看,留下单独叙话。聊得兴起,左公问王某:“你说是进士好,还是举人好?”王某颇有点鬼机灵,朗声回答道:“当然是举人好啊!”左宗棠一听,乐了,便问对方何以见得。王某说:“中进士后,要是做翰林,须致力于诗赋小楷;做部曹知县,也各有公务缠身,无暇专心修治实学。举人则可以用志不纷,最宜于讲求经济;而且屡次入京赴考,饱览名山大川,足以恢弘志气;遍历郡邑形胜,也足以增长见闻,所以说举人强于进士。”这家伙巧舌如簧,口才的确很棒,正而反之,反而正之,死的也能讲成活的。左宗棠对他的回答非常满意,客人走后,依然赞不绝口,称九江官员中王某品学最优。大家以为王某有什么特别的操行受到他的激赏,随后才知道是“同病相怜”的缘故,立刻传为趣谈。
趣谈归趣谈,真要落到实处,男儿大丈夫注重经世致用之学,以兴利除弊为己任,对于
僵死的八股文难免反感,而且厌憎。左宗棠曾告诫儿子:“八股愈做得入格,人才愈见庸下,此我阅历之言。”他三次赴考,三次被切,自然识得厉害,所以不愿后人再往“刀口”撞。他还曾对甘肃士子安维峻说:“读书当为经世之学,科名特进身之阶耳。”作为一名生逢其辰,得以一展雄才的大成就者,他说这话,是可以理解的。但寻常士子若不想沉沦偃蹇,仍不得不去科场(犹如赌场)撞大运,侥幸过得独木桥,才可望鸟语花香,风和日丽。“进士不如举人”,这样的“高论”透露出几分滑稽,你将它归入黑色幽默,也不为错。
一个人自命不凡,先得有硬本事大本事才行,本事硬了,本事大了,底气才足。但自负
仍可能只是一种精心为之的保护色,仿佛古人佩剑于腰,其意不在于进攻而在于防卫。左宗棠自负经天纬地之才,以“老亮”自居,常恨世人不肯推服,即便是曾国藩和胡林翼那样慧眼独具的月旦高手,左宗棠也认为他们目力有限,未能窥测其堂奥之深,蕴蓄之富。为此,他在致郭嵩焘之弟郭?焘的信中流露出不满之词:“涤公(曾国藩)谓我勤劳异常,谓我有谋,形之奏牍,其实亦皮相之论。相处最久,相契最深,如老弟与咏公(胡林翼),尚未能知我,何况其他。此不足怪,所患异日形诸记载,毁我者不足以掩我之真,誉我者转失其实耳。”看来,谁要跟左宗棠作朋友,先得勇于承认自己有眼不识泰山,才行。?经略西疆,是左宗棠一生重头戏中的重头戏。同治七年(1868年)八月,东、西捻军覆灭之后,左宗棠入宫觐见两宫皇太后,对平定陕甘回民暴动充满信心,“西事以五年为期”的话并非吹牛,凭其铁腕手段,果然五年肃清关内,可是他的部下杀人太多,回民视之为嗜血的屠伯,恨之入骨。其后(1875年),浩罕汗国阿古柏匪帮入侵新疆,一时间叛者云集,沙俄虎视鹰瞵,都说新疆守不住了,不如干脆忍痛“割肉”,惟有左宗棠力主收复伊犁。他慷慨陈词:“克服新疆,所以保蒙古;守卫蒙古,所以保京师。”慈禧太后不傻,一听这话在理,当即批准了他的出征请求。这位矍铄老翁,年逾花甲,“舁榇出关”(抬着棺材出玉门关,比戏文《水淹七军》中魏国的敢死将军庞德还要绝),大有“不斩楼兰誓不还”的冲天豪气。他心甘情愿地拿自己的英名去冒毁于一旦的风险,可谓神勇之至。常言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左宗棠既然敢去捅远在西北边陲的那个特大的马蜂窝,就自然有他的霹雳手段。自青年时代开始,左宗棠即接受了林则徐提出的“防俄宜先”的主张,因而长期研究西北边疆的地理人情,早已胸有成竹。他挥师绝域,跃马天山,果然所向披靡,如期完功。当时,左宗棠年事已高,北地苦寒,取暖条件极差,兰州道台、湘阴老乡蒋凝学出于爱护之情,特意禀明上峰请让左宗棠入住总督府,可这位湘军大帅却坚持住在军营,与士卒同甘共苦。后来,他的大儿子左孝威去军中省亲,随父亲入住军帐,受寒致疾,回家后一病不起。由此可见,这位硬朗的湘军大帅可真是铁打的菩萨。
左宗棠曾与人畅论天下大势,认为山川皆起于西北,所以规复新疆,实为万古远猷。兵出嘉峪关,他命令部下沿途插柳,以示有去必有回。春天一到,绿柳成荫,蝉噪千里,原本荒凉的西域风景为之一变。光绪五年(1879年),左公的好友、帮办陕甘军务的杨昌浚巡游故道,豪兴遄飞,如有神助,于马上赋诗一首,道是:“大将西征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这首诗颇具大唐边塞诗的风骨,很快就传诵得天下皆知。?
李鸿章比左宗棠年轻十余岁,江南决战期间,两人虽有过不少公务上的来往,私交却趋
近于零。曾国藩的门人个个出息得不错,但要入左宗棠的法眼,还得再苦苦修炼一两百年
。左宗棠重视塞防,李鸿章重视海防;左宗棠对外主战,李鸿章对外主和。两人在政治上始终拗着股子劲,共同语言少而又少。李鸿章对新疆之役极不赞成,曾致书刘秉璋,疾言厉色地说:“尊意岂料新疆必可复耶?复之必可守耶?此何异于盲人坐屋内说瞎话?”然而,事实胜于雄辩,左宗棠不仅收复了新疆,其麾下大将刘锦棠还守住了新疆,倒是李鸿章苦心经营的北洋水师,在中日甲午战争中一战而烬,全军覆没。
左宗棠自负壮概远猷,想要他看得起宫中朝中那些颟顸之辈,完全没可能。他的性情是
出了名的耿介,单论这一条,他简直就是那位“横刀立马”的彭大将军彭德怀的前身。他保全西疆,大功一件,返京叙职,两宫(当时东宫慈安太后尚未被西宫慈禧太后鸩杀)召见。太监们竟要这位左大英雄出陛见关节费三千两银子,左公坚决不出,眼看就要闹僵,幸得一向顾全大局的恭亲王奕?从中转圜,为他代出了这笔冤枉钱,左公才见到了那两位垂帘听政的皇太后。当时,左宗棠奏对称旨,慈安太后被老英雄的言语感动,又听说他视力下降,于是将先帝(咸丰皇帝)的遗物——一副墨晶眼镜赏赐给他。用这人情味十足的小恩小惠表彰左宗棠的盖世功勋,东宫太后倒真是别出心裁。谁知太监奉旨颁赐时,又勒索礼金数千两(报价真够咸的),左大将军一怒之下,转背就走,先帝的老花镜也懒得要了。恭亲王奕人情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他再次出面和稀泥,好说歹说,还了个半价,才为左宗棠“领到”奖品。
耿介的人敢讲话,敢表态,甚至敢“以一人而敌一国”,彭大将军在“庐山会议”上捅
了个大漏子,众所周知。左大将军呢,也是烈胆刚肠,他曾在大庭广众中放言无忌,指斥满族大员官文目不识丁,还说旗人权贵多半不学无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因此触犯众怒,令满、蒙籍的高官恨之入骨。左公首度遭排挤,简放两江总督;再度遭排挤,则被派往福建前线,主持海防。他才不犯愁呢,仍要大言矜夸,论到临敌制胜,那些鼠辈都得靠边站,还须我“老亮”亲自出马才行。他对外一直主战,却始终无缘与英、法、德、意、日这帮列强的精锐之师正面交锋,未能痛痛快快地决一雌雄,遂引为平生憾事。他在写给儿子孝宽的信中说:“……但能破彼船坚炮利诡谋,老命固不惜!或者四十余年之恶气,藉此一吐,自此凶威顿挫,不敢动辄挟制要求,乃所愿也!”左公越老越劲健,盖因胸头有一口恶气郁懑已久,未曾吐出。他在信中还引用了同袍彭玉麟的话说:“如此断送老命,亦可值得!”语气何等豪迈,足令热血男儿肃然起敬。人至古稀,头脑不昏瞀,够清醒,已属难能;左与彭还肯将一腔英雄热血洒在疆场,更属可贵!
“破天荒相公”建破天荒功业。生前,他“嗬嗬”地笑出声来;死后,也可以含笑九泉
。他真行,活够了自家趣致,终身不肯受委屈。你骂他骄矜,骂他狂妄,又何妨?骂完了,你还得承认,他狂出了一股子不同凡响的精、气、神。
左宗棠真行,创造了生命的极值,活得畅快,活得轻松,远不像曾国藩那样牵于礼,拘
于俗,活得累,活得没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