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一个少数民族是否被另一种民族及其文化所同化，与文化所谓的先进与伟大与否其实并没有多少实质的关联。中国文化之所以能够同化女真人、蒙古人、色目人，是因为他们不能不在汉人的文化海洋中生存，尤其他们为了保持他们的统治地位，他们更是必须这么做。即使今天，如果某些西方人希望在中国生活，他们也同样不得不主动被中国文化同化，学会运用中国的语言、文字，学会中国人的风俗等等，尽管西方文化似乎比中国文化先进，与这却毫无关系。设想英国人当上了中国的皇帝，我们倒要看，最终是他用英国文化同化了中国人呢，还是中国人用中国文化同化了他的子孙？事情将会很明显，是后者。因此，我认为，我们既不要因为中国人同化了色目人、满人，便以为中国文化多么恢弘，多么伟大，也不要以为西方文化多么先进，它就将有一天会同化中国人。我可以肯定，中国人生活在中国将永远不会有被人同化的一天。在这里还不说中国人的黄色人种，就以中国的语言和文字来说也不可能。在本书前面，我们曾有一节专门论及中国的汉字。在那里曾指出，汉字是中华民族献给全人类的第五大发明。中国的四大发明：造纸、指南针、火药和活字印刷，曾经为西方文化在近代的崛起起到了很重要的物质性的奠基作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中国人的技术发明为西方近代科学与民主精神的兴起及时送去了必要的传递工具，虽然也为自己的文化在１９世纪４０年代之后的漫长的脱胎换骨过程预埋下了引爆的引信。与前面的四大发明不同，中国的第五大发明，汉字为全人类服务的时间表将安排在新的千年世纪—— 当然首当其冲是２１世纪。对于这一点笔者坚信不疑。而在此之前，汉字为中华民族的统一和壮大立下了不朽的功绩。在很大的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没有汉字就没有统一而庞大的中国。汉字的相对而言的永恒不变性，使２５００年前的孔子可以直接与今天的人们对话。汉字的这一特征使中国人成了世界上最能保持文化的连续性，也即最能维护文化传统的人类。汉字的音随字转且一字一音的特征为人类消除一切方言语音的隔阂提供了最有力的工具，从而为大范围内人们的通讯创造了极有利的条件。正是这个特征促成了中国人在巨大版图内的国家的统一。以上两点基本上反映了汉字的时空的相对不变性，在这方面，一切拼音文字都无法与汉字相提并论。例如现今的英国成人，如果不是专家，已不能读懂６００年前英国著名诗人乔叟的诗篇。汉字的第三个特点是，在相同的时空条件下，汉字的文化信息比其他任何拼音文字都更密集。例如同样内容的文件，汉字文件最薄，阅读起来，汉字文件所花的时间最短。在这个意义上，完全可以称汉字是人类文化信息的集装箱。汉字的第四个特点是，造新词的能力比其他任何拼音文字都强。拼音文字是线，只有不断增长线的长度才能容纳新词。汉字是面，增加新词的能力是线性文字的平方倍。鉴于汉字的上述四个特征，汉字将成为全人类未来文化信息交流的最佳工具。但在此之前，汉字首先是使统一的中国变得越来越庞大的工具。回到本文的主题：为什么中国人的祖国愈来愈庞大？大致归纳如下：国民性的一盘散沙导致极权的大一统；儒家思想以及释家、道家思想全都在塑造国民的逆来顺受的人格，强化极权的大一统；大一统的极权周期性地被外来的少数民族篡夺，随之带来国土和人口的增加；少数民族逐渐被汉族同化，同化的重要工具是儒家思想以及借以表达思想的汉字和汉语；汉字的伟大特征从文化信息传播的方面帮助扩大了中国的版图和人口。以上诸点互为因果，相辅相承，共同使中国人的祖国变成今天这样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大国。
世界上可以有文化历史上比中国还更古老的国家或地区，例如埃及，中东的两河流域地区，即今天的伊拉克、叙利亚等国所在地区。但是这些国家和地区的历史却远不是连续的。所谓连续主要指如下几个方面：其一，今天生活在这些国家和地区的人类基本上是过去，特别是古老的过去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类的许多代的后裔；其二，今天生活在这些国家和地区的人类所使用的语言和文字基本上是过去，特别是古老的过去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类所使用的语言和文字的不断演变的产物；其三，今天生活在这些国家和地区的人类所崇奉的宗教信仰和主要的生活习俗基本上来自过去，特别是古老的过去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其四，用文字所记载的历史可以一直源源不断地追溯到古老的过去。埃及的文化历史虽然古老，但它的人口，尤其它的语言、文字、宗教却远不连续。古老的埃及文字曾经是象形文字，古老的埃及宗教信仰非常复杂，人们崇拜的神灵就现在所知有２０００多，但在现今的埃及，象形文字早已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他们信奉的主要宗教是伊斯兰教，人们只崇奉真主……历史的连续性显然在过去的某个时期就已经开始有了中断。两河流域的文化现已证明，比埃及更古老，甚至最初创造了那里的最古老文化的苏美尔人“似乎既不是印欧人的一支，也不是闪米特人的一支，这一点很可奇怪。他们的语言与汉语相似，这说明他们的原籍可能是东方某地”。①
苏美尔人的文字也是楔形的象形文字，与现今流行于该地区的阿拉伯文风马牛不相及，人既不同，文更相异，历史的连续性显然早就被打断。印度文明与中国文明同样古老，但不要说过去，即令今天印度人的语言、文字也仍旧非常庞杂，缺乏统一。印度人的宗教信仰纠纷至今依然是政府人士感到棘手的问题，前总理甘地夫人及其儿子拉吉夫•甘地相继被人暗杀即导因于此。佛教产生于印度，但今天在印度却极少佛教徒。历史的连续性显然由于这种种原因而被不时地打断。此外，印度人的古文献极其缺乏历史的时间观念，数字的应用离谱到无法让人相信。因为这些古代文献更多是宗教文献，而不像中国人那样是连续的历史文献。近代西方出现的民族国家，如英国、法国、德国等，虽不乏数百年的历史连续性，但在历史的古老和悠久性方面，实在无法与中国相提并论。说到头来，就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文明和文化的历史既具有悠久性又具有连续性而言，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惟一的一个，就是中国。中国人都可以毫不夸大地称自己为炎黄子孙，炎帝和黄帝的陵寝强烈地吸引着数千上万海外华人子孙归来朝拜。中国方块文字的根，一直可以上溯到４０００年前，今天中国的小学生可以毫不困难地阅读２５００年前中国古代圣人孔子的《论语》。中国人的宗教只是崇拜自己的祖先，中国人最主要的生活习俗是孝敬父母。中国文字所记载的历史从五帝三皇的事迹一直到今天的共和国，中间虽有详略之分却基本上毫无间断。中国的历史从远古到今天①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１９８８年。
这种毫不间断的连续性堪称人类的奇迹，这种奇迹只有中国人能够创造，这的确可以看作是中国人的骄傲。但稍有一点理性的人决不会不看到，中国人为了创造这种奇迹，同时也付出了多么高昂的人类精神性亏损的代价。真正打着算盘来仔细计较一下，很难说中国人是赚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活着的人至少应该为今天还活着的人，以及明天又会出生的人多想想。现在我们要回答，为什么只有中国人能够创造出这种历史悠久的连续性的伟大奇迹？首先，只有中国人坚持不断地运用象形会意的方块汉字。仅这一点就排除了其他一切民族的可能性。我们在前面已经讨论过汉字相比于所有拼音文字的优点。其中谈到汉字在时空上的相对不变性比所有的拼音文字都更有利于传承历史中的文化信息，汉字是最能维护文化历史传统的文字。拼音文字则由于地域或代际的语音的流变而很容易使人类丧失掉对历史中的文化信息的记忆，从而很容易丢失文化历史的传统。除了增强传统历史的记忆之外，就个人的学习效果而言，汉字也是最能够提高人类对于经验和知识的记忆力的文字，这是不少心理学家都曾加以证明过的事实。有人会问，既然象形会意文字具有如此优越的特征，那么，远古的苏美尔人、阿卡德人、埃及人也都曾创造性地运用过象形会意文字，为什么它们的文字在很久以前便湮没无闻了呢？在本书前面，笔者曾经以美感来作为回答的理由，即汉字从它发生的第一日起，便不仅仅是作为一种语音的符号，并且是作为一种具有美感的艺术对象而出现的。这一点可以从中国历史渊源悠久的文字书法传统得到印证。迄今为止，恐怕还找不到第二个国家（除了东亚接受了汉字文化的日本、南韩以外）的人们，像中国人这样把书写本民族的文字作为最高的艺术来看待；因为美感的引导是文化发展的最强烈的诱因。现在看起来，仅仅这样回答对于古代苏美尔人、阿卡德人、埃及人来说有欠公平，因为不能说他们的象形会意文字就一定缺乏美感，至少这样说缺乏充中国人为了创造这种奇迹，同时也付出了多么高昂的人类精神性亏损的代价。
可见汉字汉语的得以长存不存在任何侥幸，而是中国历史的必然产物。分的证据。因此，就他们的文字的湮灭不存的原因而言，至多也只能算是一种猜测，虽然它们事实上就是在历史中湮灭了。或许还可以有其他的猜测，例如运用这种文字的人完全被运用其他文字的人所消灭、所取代。虽然这种猜测作为解释文字湮灭的原因来说尚待考古学家的证实，但的确是可能的。然而这种可能性在中国却不存在。自从秦始皇统一中国并统一车轨、统一文字以来，中国即是一个地域广阔、人口众多的大国。古罗马的恺撒可以征服高卢，并逼迫法国人的原来讲古日耳曼语的祖先改用罗马人的拉丁语言，从而拼音的文字肯定也要有相应的变化。高卢人的遭遇不可能落到中国人的头上。中国的邻国没有出现一位“恺撒”逼迫中国人改变他们的文字，反倒是出现了一位忽必烈，或一位康熙，他们虽然属于少数民族当上了中国的皇帝，却宁愿放下本民族的文字而改用汉字和汉语。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已在前一篇文章中作出了回答。答案的关键是在权力的现世和未来的利益，以及为此而不得不利用儒家思想及其经典的必要性；如果既想达到巩固极权的目的，又想要逼迫中国人运用蒙文或满文，势必会南辕而北辙，反而加速极权的崩溃。再说，统治者是一个小孤岛，被统治者却是包围孤岛的大海。任何精明的统治者都不会不看到这一点。占有极权的欲望的满足是以本民族完全被同化为代价的。满人得到了利益，汉人得到了面子，心理上都达到了平衡。可见汉字汉语的得以长存不存在任何侥幸，而是中国历史的必然产物。然而这种历史的必然又与中国国民性的一盘散沙和极权统一的特征紧密相关。汉字汉语长存的必然性构成了文化历史连续性的必要的基础。除此之外，中国儒家和道家的崇古复古以及重视历史记载的思想为历史和历史记载的连续性准备了实际操作的精神动力。孔子删定《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其中占绝大多数的是中国古代的史料。章学诚索性认定“六经皆史”，确属精辟之论。孔子自称“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更是直白“述而不作，中国人创造了４０００多年历史连续性的奇迹，留给自己的后人的是什么呢？留给人类思想者心中最终的文化价值判断的结果又是什么呢？信而好古”，老子的复古思想更彻底，主张回到“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的时代。中国思想的总的复古主义倾向是极有利于历史的连续性的。在全世界，像中国这样从古到今一直重视修史的国家恐怕找不到第二个。哪一个国家也拿不出像中国的二十六史那样跨越４０００多年中间竟毫无间断的历史巨著，何况除此之外中国还有大量通鉴类断代史、分类通史、稗官野史、私人所撰杂史以及无数的地方志等等，中国简直就是一个为历史而存在的国家。中国人创造了历史连续性的人类文化奇迹，这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创造奇迹的背后也含有２０００多年来大量中国人的辛酸。这就像一位杂技演员，虽然他（她）能在一条钢绳上连续不断地走上一辈子，创造出一项永远不能被人们打破的吉尼斯纪录，一项真正永恒的奇迹，然而作为一个人来说，他（她）能说他（她）的生活不是同时也是极其辛酸吗？为了永远在那条钢绳上保持平衡他（她）不能不损失掉他（她）的几乎全部精神的需求，甚至人类最美好的爱的需求，这值得吗！人最需要丰满的生活，既要有原欲的满足，也要有社会需求（权力、权利、金钱、财富、知识）的满足，更要有精神需求（信仰、求知、爱）的满足，人生的价值实际上更集中地体现在这最后一层的满足。用这种价值观来评估那位创造奇迹的杂技演员的人生，人们在对他（她）的奇迹表示惊叹之后，更多留下的是惋惜，而不是羡慕。中国人创造了４０００多年历史连续性的奇迹，留给自己的后人的是什么呢？留给人类思想者心中最终的文化价值判断的结果又是什么呢？这两个问题实际上我在前面都已经作出了力所能及的回答。前面提出的几乎所有的“为什么”都可以成为这里的答案。但我认为，为了创造上述奇迹，中国人付出的最沉重的代价还是下面两个：中国人丧失了或不知不觉放弃了真信仰精神和真求知精神，这本应是人类的两大元精神。中国人在历史的“钢绳”上连续地走了４０００年，只用了人类的一种元精神，即人类爱的精神，可惜即使是这一种元精神，中国人也只具有其最原始最基础的形态，即孝敬父母的孝的精神。可以毫不夸张地认为，文明的中国人连续地生存了四五千年，惟一地显示了他们的精神的真诚之处，还真正只在这一个“孝”字上，而除此之外，都是“伪”：信仰是伪信仰，求知是伪求知。至于为什么“伪”，笔者在前面的“为什么”中已经作出了回答。正是因此，我要告诫我的同胞，千万珍惜这一个“孝”字，千万不要盲从西方人，把自己最后的一点真诚也丧失掉。完全没有了真诚的世界，那才真正是人间的地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