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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原旨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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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2-07-12
西游原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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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原旨序





西游记者,元初龙门教祖长春丘真君之所著也。其书阐三教一家之理,传性命双修之道,俗语常言中暗藏天机,戏谑笑谈处显露心法。古人所不敢道者,真君道之;古人所不敢泄者,真君泄之。一章一篇,皆从身体力行处写来;一辞一意,俱在真履实践中发出。其造化枢纽,修养窍妙,无不详明且备,可谓拔天根而钻鬼窟,开生门而闭死户,实还元返本之源流,归根复命之阶梯。悟之者,在儒即可成圣,在释即可成佛,在道即可成仙,不待走十万八千之路,而三藏真经可取;不必邅八十一难之苦,而一筋斗云可过;不必用降妖除怪之法,而一金篐棒可毕。盖西天取经,演法华金刚之三昧;四众白马,发河洛周易之天机;九九归真,明参同悟真之奥妙;千魔百怪,劈异端傍门之妄作;穹历异邦,指脚踏实地之工程。三藏收三徒而到西天,能尽性者必须至命;三徒归三藏而成正果,能了命者还当修性;贞观十三年上西,十四年回东,贞下有还元之秘要;如来造三藏真经,五圣取一藏传世,三五有合一之神功;全部要旨正在于此。其有裨于圣道,启发乎后学者,岂浅鲜哉!憺漪道人汪象旭,未达此意,妄议私猜,仅取一叶半简,以心猿意马毕其全旨,且注脚每多戏谑之语,妄诞之辞。噫!此解一出,不特埋没作者之心,亦且大误后世之志士。使千百世不知西游为何书者,皆自汪氏始,其遗害尚可言乎?继此,或目以顽空,或指为执相,或猜以采战,或疑为闺丹,千枝百叶,各出其说,凭心自造,奇奇怪怪,不可枚举,此孔子不得不哭麟,卞和不得不泣玉也。我国朝悟一子陈先生真诠一出,诸伪显然,教百年埋没之西游,至此方得释然矣。但其辞虽精,其理虽明,而于次第之间,仍未贯通,使当年原旨,犹不能尽彰,未免尽美而未尽善耳。予今不揣愚鲁,于每回之下,再三推敲,细微注释,有已经悟一子道破者,兹不复赘,有遗而未解,解而未详者,逐节绎出,分析层次,贯串一气,若包藏卦象,引证经书处,无不一一释明,俾有志于性命之学者,原始要终,一目了然,知此西游乃三教一家之理,性命双修之道,庶不惑于邪说淫辞,误入异端傍门之途。至于文墨之工拙,则非予之所计也。



时 大清乾隆四十三年岁次戊戌初秋三日素朴散人悟元子刘一明自叙于金城白道楼







栖云山道人西游原旨叙





阴符清静参同契,丹经也。西游一书,为邱真君著作,人皆艳闻乐道,而未有能知其原旨者。其视西游也,几等等演义传奇而已。苐于戊午之秋,得晤栖云山悟元道人于兰山之金天观,出其修真辨难、阴符参同契诸经注解,盖已大洩先天之秘,显示还丹之方,冣后出其西游原旨一书,其序其注,云诗其结,使邱真君微言妙旨,昭若日星,沛如江海,乃知西游一记,即阴符也,即参同也,周易也,修真辨难也。西游原旨之书一出,而一书之原还云原,旨归其旨,直使万世之读西游者,亦得旨知其旨,原还云原矣。道人之功,吏岂微哉!一灯照幽宝,百邪自遁藏,从兹以往,人人读西游,人人知原旨;人人知原旨,人人得西游。迷津一筏,普渡万生,可以作人,可以作佛,可以作仙,道不远人,其在斯乎,其在[ ]乎?



嘉庆三年中秋前三日癸卯科举人灵武水香居士梁联第一峰甫浑然子薰沐拜题







读法诗结序





西游原旨,脱稿多年,今欲付梓,共诸知音。因通部文本注语,不下百万之字,孤煢一身,杖头百文,未得如愿。固镇瑞英谢君,义士也。与予厚交,素有刻刊之意,未行辞世。乃郎思孝思悌,欲了父愿,来山请事。予因所费极多,独立难成,仅摘刻读法四十五条,注解结尾,七言绝句诗一百首,分为上下二卷。虽语句不多,而通部大意皆包括在内,聊以为读西游者,助一烛之光,此予之愿,亦瑞英父子之愿也。



大清嘉庆三年岁次戊午秋吉日素朴散人再叙於栖云山自在窝中













尝读庄子断轮之说,而不胜慨然也。圣贤四书六籍,如日月之经天,江河之行地,其为世所童而习糿而安者,尽人而皆然也。顾安得尽人而领圣贤之精髓乎?审如是也。知龙门邱真人西游记一书,又何以读焉?其事怪诞而不经,其言游戏而无纪,读之者,孰不视为传奇小说乎?虽然,庄子抑又有言矣,筌者所以得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得兔,得兔而忘蹄。盖欲得兔,舍筌蹄知无所藉 ,既得鱼兔,[氵*尸@工]筌蹄知何以自然。数百年来,有悟一子之真诠,而后读之者,始知西游记为修炼性命之书矣。然其中有缺焉而未解,与焉而未详者,则尽美而未尽善也。习邑悟元子,同流杰士也。其於阴符道德参同悟真,无不究心矣。间常常读斯书,二十余年,细玩白文,详味诠注。始也由象以求言,由言以求意,继也得意而忘言,得言而忘象,更著西游原旨,并撰读法,缺者补之,略者详之,发悟一子之所未发,明悟一子之所未明,俾后之读西游记者,以为入门之筌蹄也。即由是而心领神会,以驯至於得鱼忘筌,得兔忘蹄焉,亦无不可也。岂必尽如断轮之说,徒得古人之糟粕已耶。



嘉庆己未春二月题於龙山书屋中皋邑介菴杨春和







悟元子注西游原旨序





大道传自太古,问答始於黄帝问道於广成子。言简意该。由汉唐以来,神仙迭出,丹经日广,然皆发明微妙之旨,言理者多,言事者少。若是既有悟者,即有昧者。长春邱真人复以事明理,作西游记以释厄,欲观者因事明理,俾学人易悟。后人仍有错解,不悟立言之精义者。是书行於世,益尚不博,幸得悟一子陈先生作解注,详细指出书中之元妙,奥义始明。然注中尚有未便直抉其精蕴者,亦有难於笔之於书者。今得悟元子刘先生原旨,其所未备者备,其所未明者明,以补陈注之缺。不但悟一子之注即成全璧,而长春真人作者之本意,亦尽阐发宣露无余蕴矣。使读西游记之学人,合而观之,一刹时间,爽然豁然,惺悟於二悟子之悟矣。余本世之武夫鲁汉,阅之尚觉开心快意,况世之文人墨士,阅之自必有触境入处。是二子之注,功翼西游,西游之书,功翼宗门元教。自兹以往,悟而成道者,吾不知有恒河之几多倍矣。



嘉庆六年岁次辛酉三月三日序



宁夏將军仍兼甘肃提督丰宁苏宁阿











西游原旨读法





栖云山素朴散人悟元子刘一明著



门人冲和张阳全校阅

后进学人夏恒重刊





一西游之书乃历圣口口相传,心心相印之大道。古人不敢言者,丘祖言之,古人不敢道者,丘祖道之,大露天机,所关最重。是书在处,有天神护守,读者须当净手焚香,诚敬开读。如觉闷倦,即合卷高供,不得亵慢。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立言,与禅机颇同,其用意处,尽在言外,或藏於俗语常言中,或托於山川人物中,或在一笑一戏里分其邪正,或在一言一字上别其真假,或借假以发真,或从正以劈邪,千变万化,神出鬼没,最难测度,学者须要极深研几,莫在文字上隔靴搔痒,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神仙之书也,与才子之书不同。才子之书论世道,似真而实假;神仙之书谈天道,似假而实真。才子之书尚其文,词华而理浅;神仙之书尚其意,言淡而理深。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贯通三教一家之理,在释则为金刚法华,在儒则为河洛周易,在道则为参同悟真,故以西天取经,发金刚法华之秘,以九九归真,阐参同悟真之幽,以唐僧师徒,演河洛周易之义。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一案有一案之意,一回有一回之意,一句有一句之意,一字有一字之意,真人言不空发,字不虚下,读者须要行行着意,句句留心,一字不可轻放过去。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世法道法说尽,天时人事说尽,至於学道之法,修行应世之法,无不说尽。乃古今丹经中第一部奇书,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有转生杀之法,窃造化之道,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非一切执心着意、玩空寂灭之事。学者须要不着心猿意马、幻身肉囊,当从无形无象处,辨别出个真实妙理来,才不是枉费功夫。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大道,乃先天虚无之学,非一切后天色相之邪术。先将御女闺丹、炉火烧炼劈开,然后穷究正理,方有着落。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每宗公案,或一二回,或三四回,或五六回,多寡不等,其立言主意,皆在公案冠首已明明题说出了,若大意过去,未免无头无脑,不特妙义难参,即文辞亦难读看。阅者须要辨清来脉再看下文,方有着落。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每回妙义全在题纲二句上。题纲要紧字眼,不过一二字。如首回: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灵根即上句字眼,心性即下句字眼,可见灵根是灵根,心性是心性,特用心性修灵根,非修心性即修灵根,何等清亮?何等分明?如次回悟彻菩提真妙理,断魔归本合元神。悟彻即上句字眼,断魔即下句字眼,先悟后行,悟以通行,行以验悟,知行相需,可以归本合元神矣。篇中千言万语,变化离合,总不外此提纲之意,回回如此,须要着眼,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取真经即取西游之真经,非西游之外别有真经可取,是不过借如来传经以传西游耳。能明西游,则如来三藏真经即在是矣。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每宗公案收束处皆有二句总结,乃全案之骨子,其中无数妙义,皆在此二句上着落,不可轻易放过,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乃三五合一,贞下起元之理,故唐僧贞观十三年登程,路收三徒,十四年回东,此处最要着眼。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通关牒文乃行道者之执照凭信,为全部之大关目,所以有各国宝印,上西而领,回东而交,始终郑重,须臾不离,大要慎思明辨,方能得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大有破绽处,正是大有口诀处。惟有破绽,然后可以起后人之疑。心不疑,不能用心思,此是真人用意深处,下笔妙处。如悟空齐天大圣,曾经八卦炉煅炼,已成金刚不坏之躯,何以又被五行山压住?元奘生於贞观十三年,经十八年报雠,已是贞观三十一年,何以取经时又是贞观十三年?莲花洞悟空已将巴山虎倚海龙打死,老妖已经识破,何以盗葫芦时又变倚海龙?此等处大要着意。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通关牒文有各国宝印,乃西游之妙旨,为修行人安身立命之处,即他家不死之方,此等处须要追究出个真正原由来。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每过一难,则必先编年记月,而后叙事,隐寓攒年至月,攒月至日,攒日至时之意,其与取经回东,交还贞观十三年牒文同一机关,所谓贞下起元,一时辰内管丹成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有着紧合尖处,莫如巴蕉洞、通天河、朱紫国三案。巴蕉洞言火候次序,至矣尽矣;通天河辨药物斤两,至矣尽矣;朱紫国写招摄作用,至矣尽矣。学者若於此处参入,则金丹大道可得其大半矣。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有合说者,有分说者。首七回,合说也,自有为而入无为,由修命而至修性,丹法次序、火候工程无不具备。其下九十三回,或言正,或言邪,或言性,或言命,或言性而兼命,或言命而兼性,或言火候之真,或撥火候之差,不过就一事而分晰之,总不出首七回之妙义。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即孔子穷理尽性至命之学。猴王西牛贺洲学道,穷理也;悟彻菩提妙理,穷理也。断魔归本,尽性也。取金篐棒、全身披挂,销生死簿,作齐天大圣,入八卦炉煅炼,至命也。观音度三徒,访取经人,穷理也。唐僧过双叉岭,至两界山,尽性也。收三徒,过流沙河,至命也。以至群历异邦、千山万水,至凌云渡、无底船,无非穷理尽性至之学。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有劈邪归正,有证正劈邪之笔,如女人国配夫妻,天竺国招附马,证正中劈邪也;狮驼国降三妖,小西天收黄眉,隐雾山除豹子,劈邪归正也。真人一意双关,费尽多少老婆心,盖欲人人成仙,个个作佛耳。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有写正道处,有劈旁门处。诸山洞妖精,劈旁门也;诸国土君王,写正道也;此全部本义,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所称妖精,有正道中妖精,有邪道中妖精。如小西天狮驼洞等妖,旁门邪道妖也;如牛魔王、罗刹女、灵感大王、赛太岁、玉兔儿,乃正道中未化之妖,与别的妖不同,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演卦象有重复者,特因一事而发之,虽卦同而意别,各有所指,故不妨重复出之。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有欲示真而先劈假之法。如欲写两界山行者之真虎,而先以双蚁岭之凡虎引之;欲写东海龙王之真龙,而先以双蚁岭蛇虫引之;欲写行者八戒之真阴真阳,而先以观音院之假阴假阳引之;欲写蛇盘山之龙马,而先以唐王之凡马引之;欲写沙僧之真土,而先以黄风妖之假土引之。通部多用此意。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有最难解而极易解者,如三徒已到长生不老之地,何以悟空又被五行山压住?悟能又有错投胎,悟净又贬流沙河,必须皈依佛教,方得正果乎?盖三徒皈依佛教,是就三徒了命不了性者言;五行山、云栈洞、流沙河,是就唐僧了性未了命者言。一笔双写,示修性者不可不修命,修命者不可不修性之义。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有不同而大同者。如西游记本为唐僧西天取经而名之,何以将悟空公案著之於前乎?殊不知悟空生身於东胜神洲,如唐僧生身於东土大唐;悟空学道於西牛贺洲,如唐僧取经於西天雷音;悟空明大道而回山,如唐僧得真经而回国;悟空出炉后而入於佛掌,如唐僧传经后而归於西天。事不同而理同,总一西游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每到极难处,行者即求救於观音,为西游之大关目,即为修行人之最要着。盖以性命之学,全在神明觉察之功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前七回,由命以及性,自有为而入无为也;后九十三回,由性以及命,自无为而归有为也。通部大义不过如是。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三藏喻太极之体,三徒喻五行之气。三藏收三徒,太极而统五行也;三徒归三藏,五行而成太极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言唐僧师徒处,名讳有二,不可一概而论。如元奘、悟空、悟能、悟净,言道之体也;三藏、行者、八戒、和尚,言道之用也。体不离用,用不离体,所以一人有二名。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写唐僧师徒,有正用,有借用。如称陈元奘唐三藏,孙悟空孙行者,猪八戒猪悟能,沙悟净沙和尚,正用也;称唐僧、行者、呆子、和尚,借用也。正用专言性命之实理,借用兼形世间之学人。不得一列混看。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以三徒喻外五行之大药,属於先天,非后天有形有象之五行可比,须要辨明源头,不得在肉皮囊上找寻。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写三徒皆具丑相。丑相者,异相也。异相即妙相。正说着丑,行着妙,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所以三徒到处,人多不识,见之惊疑。此等处须要细心辨别。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写三徒本事不一。沙僧不变,八戒三十六变,行者七十二变。虽说七十二变,其实千变万化,不可以数计。何则?行者为水中金,乃他家之真阳,属命,主刚,主动,为生物之祖气,统七十二候之要津;无物不包,无物不成,全体大用,一以贯之,所以变化万有,神妙不测。八戒为火中木,乃我家之真阴,属性,主柔,主静,为幻身之把柄,只能变化后天气质,不能变化先天真宝,变化不全,所以七十二变之中,仅得三十六变也。至於沙僧者,为真土,镇位中宫,调合阴阳,所以不变。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写三徒神兵大有分晓。八戒、沙僧神兵,随身而带,惟行者金篐棒变绣花针,藏在耳内,用时方可取出。此何以故?夫钉钯宝杖虽是法宝,乃以道全形之事,一经师指,自己现成,若金篐棒,乃历圣口口相传,附耳低言之旨,系以术延命之法,自虚无中结就,其大无外,其小无内,纵横天地莫遮栏,所以藏在耳内。这些子机秘妙用,与钉钯宝杖天地悬远。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以三徒喻五行之体,以三兵喻五行之用。五行攒簇,体用俱备,所以能宝唐僧,取真经,见真佛。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写悟空每到极难处,拔毫毛变化得胜。但毛不一,变化亦不一。或拔脑后毛,或拔左臂毛,或拔右臂毛,或拔两臂毛,或拔尾上毛,大有分别,不可不细心辨别。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写悟空变人物,有自变者,有以棒变者,有以毫毛变者。自变棒变,真变也;毫毛变,假变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称悟空,称大圣,称行者,大有分别,不可一概而论,须要看来脉如何。来脉真则为真,来脉假则为假,万勿以真者作假,假者作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悟空到处自称孙外公,又题五百年前公案。孙外公者,内无也;五百年前者,先天也。可知先天之气,自虚无中来,乃他家不死之方,非一己所产之物。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孙悟空成道以后,入水不溺,入火不焚,大闹天宫,诸天神将皆不能胜,何以保唐僧西天取经,每为妖精所困?读者须将此等处先辨分明,方能寻得出实义,若糊涂看去,终无会心处。盖行者之名,系唐僧所起之混名也。混名之名,有以悟的必须行的说者,有以一概修行说者。妖精所困之行者,是就修行人说,莫得指鹿为马。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唐僧师徒每过一国,必要先验过牒文,用过宝印,才肯放行。此是取经第一件要紧大事,须要将这个实义追究出来。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经人注解者不可胜数,其中佳解,百中无一。虽悟一子真诠为西游注解第一家,未免亦有见不到处。读者不可专看注解而略正文,须要在正文上看注解,庶不至有以讹传讹之差。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读西游当先在正文上用功夫,翻来覆去,极力参悟,不到尝出滋味,实有会心处,不肯休歇。如有所会,再看他人注解,扩充自己识见,则他人所解之臧否可辨,而我所悟之是非亦可知。如此用功,久必深造自得。然亦不可自以为是,尤当求师印证,方能真知灼见,不至有似是而非之差。



以上四十五条,皆读西游之要法,谨录卷首,以结知音,愿读者留心焉。











西游原旨诗结







第一回  灵根育孕源流出 心性修持大道生



灵根育孕本先天,藏在后天是水铅。悟得真心明本性,不空不色自方圆。





第二回  悟彻菩提真妙理 断魔归本合元神



性命天机深又深,工程药火细追寻。求师诀破生身妙,取坎填离到宝林。





第三回  四海千山皆拱服 九幽十类尽除名



分明一味水中金,收得他来放下心。攒簇五行全体就,长生不死鬼神钦。





第四回  官封弼马心何足 名注齐天意未宁



归根复命是还丹,养到纯阳再换坛。不晓个中消息意,圣基虽入道难完。





第五回  乱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宫诸神捉怪



阳极阴生姤即连,此中消息要师传。含章在内神功妙,知者夺来造化权。





第六回  观音赴会问原音 小圣施威降大圣



大观若也更神观,否泰盈虚怎得瞒。用九随时兼用六,执中精一结灵丹。





第七回  八卦炉中逃大圣 五行山下定心猿



九还七返大丹功,炼就纯阳再变通。了命弗知兼了性,法身到底不飞翀。





第八回  我佛造经传极乐 观音奉旨上长安



金液还丹教外传,五行四象火功全,求师诀破其中奥,了悟源流好上船。





第九回  陈光蕊赴任逢灾 江流僧复雠报本



丹法原来造化基,逆生顺死妙中奇。仙翁指出还原理,怎奈旁门自己迷。





第十回  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魏丞相遗书托冥吏



人生在世似浮沤,背理违天谁肯休。任尔堆金多积玉,怎能买得命长留。





十一回  游地府太宗还魂 进瓜果刘全续配



天堂地狱在心头,善恶分明祸福由,富贵不淫贫贱乐,可生可死有何愁。





十二回  玄奘秉诚建大会 观音显像化金蝉



存诚去妄法虽良,究竟难逃生死乡。何若金丹微妙诀,超凡入圣了无常。





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双叉岭伯钦留僧



未修仙道先修人,人与虎蛇作近邻。急脱诸般凶恶念,小心敬谨保天真。





十四回  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



已修人事急修仙,这个天机要口传。翻过五行归正觉,霎时六贼化飞烟。





十五回  蛇盘山诸神暗佑 鹰愁涧意马收缰



大道原来仗火功,修持次序要深穷。鑑形闭静都抛去,步步归真莫着空。





十六回  观音院僧谋宝贝 黑风山怪窃袈裟



迷徒不识本原因,误认皮囊有宝珍。心肾相交为大道,火生于木自伤身。





十七回  孙行者大闹黑风山 观世音收伏熊罴怪



真阳不在肾中藏,强闭阴精非妙方。会得神观微妙法,消除色欲不张遑。





十八回  观音院唐僧脱难 高老庄行者降魔



辨明心肾假阴阳,急问他家不死方。木母金公同类物,调和决定到仙乡。





十九回  云栈洞悟空收八戒 浮屠山玄奘受心经



震兑交欢大道基,金从木顺是天机。打开个里真消息,非色非空心不迷。





二十回  黄风岭唐僧有难 半山中八戒争先



心动意迷志不专,修行往往被他牵。劝君戒惧勤防备,莫起风尘障道缘。





二十一回  护法设庄留大圣 须弥灵吉定风魔



猖狂惑乱失灵明,大要留心念不生,拄杖如能常稳定,何愁妄意不归诚。





二十二回  八戒大战流沙河 木义奉法收悟净



真土匿藏流性中,恃强戒定不成功,若非伏气行柔道,彼此何能言语通。





二十三回  三藏不忘本 四圣试禅心



若还原本急明心,莫被尘缘梢有侵,返照回光离色相,绝情绝欲退群阴。





二十四回  万寿山大仙留故友 五庄观行者窃人参



五行精一是灵根,生在乾家长在坤。君子得舆留硕果,趁时窃取返阳魂。





二十五回  镇元仙赶捉取经僧 孙行者大闹五庄观



人人妄想服金丹,弄尽旁门枉作难。抛去珍珠寻土块,俱将原本并根剜。





二十六回  孙悟空三岛求方 观世音甘泉活树



要活灵根有妙方,不须别处问端详。慈悲净水勤浇灌,攒簇五行即返阳。





二十七回  尸魔三戏唐三藏 圣僧恨逐美猴王



人生大患有其身,为食为衣坏本真。若也阴柔无果断,霎时认假失元神。





二十八回  花果山群妖聚义 黑松林三藏逢魔



从来用义以成仁,杀里求生最妙神。这个机关知不的,行行步步起魔尘。





二十九回  脱难江流来国土 承恩八戒转山林



脱难须当脱难根,若无义道难终存。总然信宝忙中现,难免转时戒定昏。





三十回  邪魔侵正法 意马忆心猿



若将白骨认为真,便是邪魔害法身。脚力诚然归实地,何愁斗柄不回寅。





三十一回  猪八戒义释猴王 孙行者智降妖怪



性去求情仁合义,金来恋木义成仁。智中全信分邪正,礼道兼行保本真。





三十二回  平顶山功曹传信 莲花洞木母逢灾



修真火候要周全,年月日时一气连。未悟河图深奥理,方才举步有灾愆。





三十三回  外道迷真性 元神助本心



河图妙理是先天,顺则生人逆则仙,闭艮开坤离外道,阴阳转过火生莲。





三十四回  魔头巧算困心猿 大圣腾那骗宝贝



休施巧伪枉劳心,别有天机值万金。扑灭狐疑真土现,腾那变化点群阴。





三十五回  外道施威欺正性 心猿获宝伏邪魔



五行攒簇已通灵,别立乾坤再炼形,剥尽群阴无滓质,虚空打破上云軿。





三十六回  心猿正处诸缘伏 劈破旁门见月明



身在宝林莫问禅,心猿正处伏诸缘。中和两用无偏倚,明月当空照大千。





三十七回  鬼王夜谒唐三藏 悟空神化引婴儿



黑中有白是真阳,生在杳冥恍惚乡,若待地雷声动处,神明默运返灵光。





三十八回  婴儿问母知邪正 金木参玄见假真



向生身处问原因,子母相逢便识真。金木同功真宝现,法财两用返元神。





三十九回  一粒金丹天上得 三年故主世间生



金丹大药最通神,本是虚无窍里真。窃得归来吞入腹,霎时枯骨又回春。





四十回  婴儿戏化禅心乱 猿马刀圭木母空



善恶机心最败行,机心一动燥心生,未明这个凶危事,稍有烟尘道不成。





四十一回  心猿遭火败 木母被魔擒



暴燥无情不可当。阴阳反复丧天良。真心本性同伤损,怎似虚容是妙方。





四十二回  大圣殷勤拜南海 观音慈善缚红孩



清心寡欲是良医,气质全消进圣基,性静原来无暴燥,神明自不入昏迷。





四十三回  黑河妖孽擒僧去 西洋龙子捉鼍回



水性飘流最误人,生情起欲陷天真。此中消息须看破,断绝贪痴静养神。





四十四回  法身元运逢车力 心正妖邪度脊关



运气搬精俱作妖,谁知法身自逍遥。若于根本求元运,无限邪行一笔消。





四十五回  三清观大圣留名 车迟国猴王显法



三教原来是一家,牟尼太极即金花。若无大圣留真诀,叶叶枝枝尽走差。





四十六回  外道弄强欺正法 心猿显圣灭诸邪



旁门外道尽争强,弃正从邪命不长,别有心传真口诀,入生出死上天堂。





四十七回  圣僧夜阻通天河 金木垂慈救小童



执中精一有真传,药物工程火候全。金木同功离坎辏,后天之内复先天。





四十八回  魔弄寒风飘大雪 僧思拜佛履层冰



五行攒簇已还元,住火停轮是法言。若也持盈心未已,有伤和气必遭蹇。





四十九回  三藏有灾沉水宅 观音救难现鱼兰



心忙性燥道难全,总是丹成有变迁。静养婴儿归自在,随时脱化出尘缘。





五十回  情乱性从因爱欲 神昏心动遇魔头



情乱性从爱欲深,出真入假背良心。可叹皮相痴迷汉,衣食忙忙苦恼侵。





五十一回  心猿空用千般计 水火无功难炼魔



自无拄杖用何功,外面搜求总落空。任尔登天能入地。终归大化入坑中。





五十二回  悟空大闹金兜洞 如来暗示主人公



穷理必须穷入神,博闻多见未为真,果然悟到如来处,知致意诚养法身。





五十三回  禅主吞餐怀鬼孕 黄婆运水解邪胎



痴迷每每服红铅,怀抱鬼胎妄想仙。怎晓华池真一水,些儿入腹便延年。





五十四回  法性西来逢女国 心猿定计脱烟花



烟花寨里最迷真,志士逢之莫可亲。对景忘情毫不动,借他宝信炼元神。





五十五回  色邪淫戏唐三藏 性正修持不坏身



色中利害最难防,或着或空俱不良。正性修持归大觉,有无悉却保真阳。





五十六回  神狂诛草寇 道昧放心猿



大道修持怕有心,有心行道孽根深。却除妄想重增病,因假失真无处寻。





五十七回  真行者落伽山诉苦 假猴王水帘洞誊文



无心不是着空无,如有着空入假途。试问参禅修静客,几人曾得到仙都。





五十八回  二心搅乱大乾坤 一体难修真寂灭



隐微真假谁能知,须要幽独自辨之。非色非空归妙觉,借真除假见牟尼。





五十九回  唐三藏路阻火焰山 孙行者一调芭蕉扇



阴阳匹配始成丹,水火不调道不完。用六休教为六用,剥中求复有余欢。





六十回  牛魔王大战赴华延 孙行者二调芭蕉扇



未济如何才得济,依真作假运神功。中孚露出虚灵物,绝灭七情道气冲。





六十一回  猪八戒助力破魔王 孙行者三调芭蕉扇



阳极生阴理自然,能明大小火功全。观天造化随时用,离坎相交一气旋。





六十二回  涤垢洗心惟扫塔 缚魔归正乃修身



扫除一切净心田,循序登高了性天。可笑旁门外道客,着空执相尽虚悬。





六十三回  二僧荡怪闹龙宫 群圣除邪护宝贝



着空着色尽为魔,不晓戒行怎奈何。大道分明无怪诞,存诚去妄斩葛萝。





六十四回  荆棘岭悟能努力 木仙庵三藏谈诗



修行急早戒荆棘,不戒荆棘道路迷。饶尔谈天还论地,弃真入假总庸愚。





六十五回  妖邪假设小雷音 四象皆遭大厄难



禅关话句并机锋,埋没如来妙觉宗,不晓其中藏祸害,心思枉费反招凶。





六十六回  诸神遭毒手 弥勒缚妖魔



三教圣人有实功,顽空寂灭不相同。存诚去妄归真道,结果收园称大雄。





六十七回  拯救陀罗禅性稳 脱离污秽道心清



清静门中意味深,贪图货利秽污侵。急须看破寻真路,大隐廛林养道心。





六十八回  朱紫国唐僧论前世 孙行者施为三折肱



富贵荣华尽枉然,几人活得百来年。休将性命寻常看,急访明师问大还。





六十九回  心主夜间修药物 君王筵上论妖邪



虚灵不昧有神方,清夜良心大药王,如果打通真道路,忧疑尽去可还阳。





七十回  妖魔宝放烟沙火 悟空计盗紫金铃



精神与气药三般,为圣为魔在此间。不晓个中机秘事,着空怎得盗灵还。





七十一回  行者假名降怪犼 观音现像伏妖王



灵宝如何我得来,真中用假趁机裁,阴阳不悖复原本,入圣超凡脱祸灾。





七十二回  盘丝洞七情迷本 濯垢泉八戒忘形



可叹忘形迷本徒,忘形采取尽糊涂。邪行丑态不知戒,罗网缠身气转枯。





七十三回  情因旧恨生灾毒 心主遭魔幸破光



五金八石炼丹砂,到底无成破尽家。世上盲师多恨毒。何如积德是生涯。





七十四回  长庚传报魔头恶 行者施为变化能



着空执相道中魔,高傲欺心怎奈何。教外别传藏秘诀,岂容声色冒猜摩。





七十五回  心猿钻透阴阳窍 魔主还归大道真



阴阳是否细钻研,才识此天还有天。真着实行神暗运,人心化尽道心园。





七十六回  心神居舍魔归性 木母同降怪体真



悟得真心不色空,一行一止主人公。如能观察通权变,气性降除反掌中。





七十七回  群魔欺本性 一体拜真如



不能伏气怎同人,柔弱虚中必有邻。傲性师心都化尽,如如稳稳自全真。





七十八回  比丘邻子遣阴神 金殿识魔谈道德



秉受天良赤子心,圣贤根本炼丹金。可叹采战邪行客,昧却良心向外寻。





七十九回  寻洞求妖逢老寿 当朝正主救婴儿



邪行扫去有生机,坏却天良何益之,大道光明兼正大,人人细辨认亲儿。





八十回  姹女育阳求配偶 心猿护主识妖邪



闚观习静欲求阳,便是身居黑暗乡,怎晓心传中正理,存亡进退保真常。





八十一回  镇海寺心猿知怪 黑松林三众寻师



有蹇能止在心知,颠倒阴阳只片时,不会其中消息意,些儿失脚便难医。





八十二回  姹女求阳 元神护道



阴阳配合要相当,虑险防危是妙方。默运神功无色相,坎离颠倒不张遑。





八十三回  心猿识得丹头 姹女还归本性



至中至正是丹头,神会心知不必忧。用六休教为六用,大观妙法了真修。





八十四回  难灭伽持圆大觉 法王成正体天然



方圆应世大修行,暗运机关神鬼惊,隐显形踪人不识,万殊一本了无生。





八十五回  心猿妒木母 魔王计吞禅



金木相间性有偏,中和乖失怎为禅,真心不见外空戒,陷害丹元道不全。





八十六回  木母助威征怪物 金公施法灭妖邪



性情如一道何难,真戒实行不隐瞒。内外相通全体就,除邪救正百骸安。





八十七回  凤仙郡冒天致旱 孙大圣劝善施霖



祸福无门总自招,阴功隐恶录天曹。如能一念修真善。罪过当时尽化消。





八十八回  禅到玉华施法会 心猿木母授门人



玉液还丹谁得知,知之可作度人师。轻传妄泄遭天谴,大法何容慢视之。





八十九回  黄狮精虚设钉钯会 金木土计闹豹头山



外道旁门信口频,窃偷天宝乱迷人。明师尽被盲师蔽,学者还须细认真。





九十回  师狮授受同归一 盗道缠禅净九灵



狂言乱语不能欺,似是而非细辨之。授受如真直下悟,缠禅盗道脱群思。





九十一回  金平府元夜观灯 玄英洞唐僧供状



命之未了性何恃,了性还须立命基。若是偷闲恃假慧,泰中必有否来随。





九十二回  三僧大战青龙山 四星挟捉西牛怪



空空一性便偷闲,破戒伤和入鬼关。怎晓天人相合道,法财两用出尘寰。





九十三回  给孤园问古谈因 天竺国朝王遇偶



非心切实有真传,配合阴阳造化全,窃取生身初受气,后天之内采先天。





九十四回  四僧宴乐御花园 一怪空怀情欲喜



四个阴阳天外天,是非真假细钻研。后天造化夫妻理,识得先天作佛仙。





九十五回  假合形骸擒玉兔 真阴归正会灵元



真中有假假藏真,假假真真定主宾。金火同宫还本相,阴阳混化脱凡尘。





九十六回  寇员外喜待高僧 唐长老不贪富惠



道成急须去韬光,莫露形踪惹祸殃。大抵恩中还有害,当知绵里裹针芒。





九十七回  金酬外护遭魔毒 圣显幽魂救本原



善中起见动人心,怎晓尘情利害深,欲救本原完大道,潜藏默运化群阴。





九十八回  猿熟马驯方脱壳 功成行满见真如



火功运到始方圆,由勉抵安道可全。消尽后天离色相,不生不灭大罗仙。





九十九回  九九数完磨划尽 三三行满道归根



通前达后理无差,性命双修是作家。若遇真师传妙诀,功完行满赴龙沙。





一百回  径回东土 五圣成真



贞下还原是首经,五行攒簇最空灵。西游演出图书理,知者修持入圣庭。











西游原旨歌







二十年前读西游,翻来覆去无根由。自从恩师传口诀,才知其中有丹头。



古今多少学仙客,谁把妙义细追求。愿结知音登天汉,泄露天机再闹幽。



先天气,是灵根,大道不离元牝门。悟彻妙理归原本,执两用中命长存。



还丹到手温养足,阳极阴生早防惛。趁他一姤夺造化,与天争权鬼神奔。



观天道,知消长,阴阳变化凭象罔。收得大药入鼎炉,七返火足出罗网。



五行浑化见真如,形神俱妙自在享。性命双修始成真,打破虚空方畅爽。



这个理,教外传,药物火候不一般。知的父母生身处,返本还元作佛仙。



愚人不识天爵贵,争名夺利入黄泉。怎如作福修功德,访拜名师保天年。



修行人,听吾劝,脚踏实地休枝蔓,凡龙凡虎急须除,休将性命作妖饭。



翻去五行唤金公,得其一兮可毕万。神明默运察火候,任重道远了心愿。



心肾气,非阴阳,金木相并出老庄。除却假土寻真土,复我原本入中黄。



原本全凭禅心定,培养灵根寿无疆。不是旁门乱造作,别有自在不死方。



肉尸骸,要看破,莫为饥寒废功课。道念一差五行分,戒行两用造化大。



不明正理迷真性,五行相克受折剉。腾那变化消群阴,笑他瞎汉都空过。



诸缘灭,见月明,须悟神化是法程。生身母处问邪正,取坎填离死复生。



戒得火性归自在,除去水性任纵横。多少搬运工夫客,谁知三教一家行。



三教里,河图道,执中精一口难告。金木同功调阴阳,自有而无要深造。



功成自有脱化日,返本还元不老耄。谨防爱欲迷心神,入他圈套失节操。



服精粟,采红铅,皆执色相想神仙。谁知大道真寂灭,有体有用是法船。



阴阳调和须顺导,水火相济要倒颠。扫尽心田魔归正,五行攒处却万缘。



戒荆棘,莫谭诗,口头虚文何益之?稳性清心脱旧染,除病修真是良医。



说甚采战与烧炼,尽是迷本灾毒基。更有师心高傲辈,冒听冒传将自欺。



防淫辞,息邪说,坏却良心寿夭折。莫教失脚无底洞,全要真阴本性洁。



和光混俗运神功,金木扶持隐雾灭。道以得济始全真,屋漏有欺天不悦。



道为己,德为人,施法度迷才入神。不似利徒多惑众,自有心传盗道真。



假装高明剥民脂,伤天害理总沉沦。阴阳配合金丹诀,依假修真是来因。



未离尘,还有难,莫为口腹被人绊。浅露圭角必招凶,显晦不测男儿汉。



猿熟马驯见真如,九还七返寿无算。天人浑化了无生,千灵万圣都称赞。



学道的,仔细参,西游不是野狐禅。劈破一切旁门路,贞下起元指先天。



了性了命有无理,成仙成佛造化篇。急访明师求口诀,得意忘言去蹄筌。



勇猛精进勤修炼,返老还童寿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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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2-07-16
“严重”感谢~~!收藏~~~~~~~~(难得电子版)
世间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开心就好~~~~~~呵呵!
离线奇游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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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2-07-16
西游真诠
西游真诠

第一回

灵根孕育源流出 心性修持大道生

悟一子曰:此明大道之根源乃阴阳之祖气,即混元太乙之先天,无中生有之真乙。能尽心知性而修持之,便成金身不坏,与天地齐寿也。

此回提纲二语最著意在上一句,为作者全部之统要。解者只提心字为主,妄揣混注,反昧却大道之根源,是不知道也。并不知心,竟将仙师度世真谛全然遗弃,可惜可叹。

首言灵根也者,先天真乙之气也。经曰:"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又云:"两者同出而异名"。方其气也,真乙之气不可见,故为天地之始;及其有也,真乙之珠现于空虚中,故为万物之母。一气生阴阳,阴阳生四象,四象生五行,五行生万物,俱真乙之气变也。其为气也,立于天地之先,入于天地之内。始自无中生有,复自有中生无。人能得此一气,可以包罗万象。故曰:"得其一,则万事毕矣"。《悟真篇》曰:"道自虚无生一气,便从一气产阴阳,阴阳再合成三体,三体重生万物昌"。《易》曰:"天地氤氲,万物化醇"。元始以一粒宝珠证道,三教圣人无不从此道直探根源,洞明造化。盖道生一气,一气生形,形中又含始气。故天一生水,水为壬水。壬即真一生物之祖气。壬水长生在申,申者猴也,故为猴。申金生于土,石者土之精气之核,故为石猴。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十四气、九宫八卦,即《悟真篇》所云:"五行四象全藉土,九宫八卦岂离壬"者是也。

乙为花果之木,生于震东,阳气始生之地,纳音为海中之金,故在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此水中之金即父母未生前先天真乙之真金,故无父母而父天母地产于石卵。

目运两道金光也,因服食后天之水而金光潜息,将渐失其初禀之性矣。以其为水中之金,故居于水帘洞。内有铁板桥,分明是天造地设的家当,非人力所能为。此种家当,得之者我命不由天,不受老天之气者矣。诚天地间至美之大乐王也,故称美猴王。自盖闻天地之数,自此总明灵根源流之奥旨,并无心字在内。

仙师用一诗关扭,侧到人身上,甚明云借猴假名,以完配金丹大道之成耳。使历代人人而皆属此之完配,则亦称外王称内圣而任其纵横矣,非言心之难制也。下文方说人当体察其妙,尽心知性,勉力修持之为贵也。

人身难得,百岁易蹉,急宜开发道心,自己勉力,须知仙佛神圣之道,长生不老之方,人人有分,奈何世人都是为名为利之徒,更无一个为身命者,殊可怜悯。故仙师指出一个路头,还向西方访问,直至西牛贺洲,讨出一个神仙下落。噫!神仙不择地而生,岂南赡部洲果无,转至西牛贺洲而有耶?仙师立之意,只要指明南方为火旺之乡,非金生之地,必至西方乃产真金耳。与全书取经必往西方同一义也。

说出个行孝的君子,孝为行仁之本,即与神仙相近。故与为邻,其中又有妙义。盖神仙之道以水生金,非以金生水,乃母隐子胎,子报母恩之象,同一行孝之道也。

樵夫曰:"不远不远,此山名叫灵台方寸山,山有座斜月三星洞,洞中有个神仙,称名须菩提祖师"。菩提梵语,即华言正道也。此处明提灵台方寸,一勾三点,读者谓是指心字无疑,予亦何能谓其不是指心?噫!误矣。若云是心,以心问心,参禅打坐,祛欲循理便可长生,又何又用求仙访道,南奔西驰耶?以此心为天地之心则可,以此心为人心之心则失之远矣!

《易》曰:"不远复,复见其天地之心乎"?天地之心不可见,因有地雷复卦为见天地之心。盖静极而动,动而生阳,生生续续,皆因于坤。故《参同》曰:"因母立兆基"。即坤生复也。又曰:"六五坤承,结括始终。温养众子,世为类母"。所谓万物之母也。故樵夫云:"那祖师出去的徒弟也不计其数",言万物皆从此出也。又云:"见今还有三四十人从他修行"。其从者为东三西四中十,其祖师则为北一南二,坎离既济,五行攒簇明矣。又云:"你顺那条小路儿向南行,不远即是他家了"。由西而西南不远,非坤位乎?《易》曰:"西南得朋,乃以类行"。《悟真》曰:"只在西南,而本乡是也"。小路者西兑之位也。兑为少阴,故曰小路。他家者,即《悟真》所谓"认取他家不死方"也。始曰:"不远不远",继曰:"不远",明言不远复之义。终曰"约有七八里远",七八者十五也。金逢望月之位,其义微矣。仙师篇首取邵尧夫之诗:"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明天始有根,到此明天心之所在也。静悄悄杳无人迹,阴静之极也。然静极未见天地之心,静极初动方见天地之心,故又说美猴王跳上松梢摘子一象,明震木初动而时在子之义。其阐理微奥如是。

童子道:"我家师父讲道,未说出原由,教我来接,想必是你"。猴王道:"是我,是我",此中又有妙义。盖真乙之精其家在东,寄体在西,此阴阳颠倒之义。有生以来,走在他家,今番认得,说出原因,分明原是我家物也。故曰:"是我是我",与上"他家"二字相照。见菩提祖师端坐台上,两边有三十个小仙侍立,即《参同》"六五坤承,结括始终"之义———五六三十也。历代仙师又以坤方为月生之地,以偃月为象。一勾为偃月,三点为三星。月受真阳之气而生明,中有精气神三星之象。复卦为阳之首,朔旦为月之首。故《参同》曰:"五六三十日,度竟复更始"。魏公以月三十日配坤卦,同一义也。

大觉金仙一诗,空寂真如,语语透露识得天心方是大法师也。然欲尽其心,则必知其性。知其性则知天心之微妙而完成大道矣。猴王志心明礼,自东而西,凡以求知其性也。曰:"我无性",曰:"我无父母",曰"想是树上生",曰:"恰是石里长",盖因既生之后为尘欲所染,而渐失其先天之性,遂不知为东方震木之物,亦即为西位兑金之体,岂有不弃其天造地设的家当耶?故须菩提大发慈悲,曰:"我与你就身上取个姓氏,古月老阴不能化育儿男,婴细正合本论。仙师已实发性中之妙,无庸复言。猴王曰:"好!好!好!今日方知姓也”。又曰:“好!好!好!自今就叫做孙悟空也"。世人识得好字、姓字、空字之义,便是广大智慧真如性海颖悟圆觉者。故曰:"鸿蒙初开原无姓,打破顽空须悟空"。但欲觅见先天之真性,须从后天而深求。


第二回

悟彻菩提真妙理 断魔归本合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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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一子曰:此发明金丹大道真妙真传,微示取坎填离,使之归本合元神之大意。

提出彻悟二字方著心。上来言真妙大道之理,须要大悟大彻,得真师传授,方好下手。非谓此心即道,悟了即得。若从自心参悟即可得道,且问悟个什么,得个什么?此又是静门中参坐功夫,总属水中捞月,到底成空耳。故篇中以断魔一事微示归本合元之意。直向本洞中取金箍棒,则大畅归本合元神之义矣。

仙师诗曰:"三家配合本如然,指引无生了性玄"。人知三家为三姓,而不知三家为一姓。人知前诗初辟原无姓之妙,则知此诗三家本如然之妙。虽曰三姓总属一姓,虽曰一姓总属无姓耳。悟空闻师讲道,识得妙音,可与语道之时。在烂桃山吃了七次饱桃,桃烂者,剥烂之象,其中有仁。《参同契》曰:"剥烂肢体,消灭其形,道穷则返,归于坤元"。盖剥下起复之时也。七次者,乃七日来复之义。

在道心发现之候,祖师云术流动静四种都是旁门,一问一答,辨析详明。特可惊疑者,流字门中之儒释道,静字门中之清静无为、守神入定都指为旁门,未免起人骇疑之心。何也?儒者正心,释者明心,道者观心。清静无为,老子之心法;参禅入定,佛氏之心印。皆从心上作工夫,正合批《西游》者心猿意马之解,收其放心之识。而今云壁里安柱、窑头土坯,欲舍此而别求真心,令人茫然,何处求索?噫!此可知从来读《西游》、批《西游》心猿意马之误,收其放心之浅。仙师早已明白显露于此,而非予之私言也。然则三教大圣人特用心以修道,非修心即道也。以为道合心猿则可;以为心猿即道则不可。世俗之儒释道皆心猿意马之解,收其放心之识,故仙师特晓之曰旁门,而非金丹至真无上之大道也。是道也,虽天生至灵之悟空亦何能识,故必求菩提传授。紫阳真人曰:"纵饶聪慧过颜闵,不遇真师莫强猜"。如非天生至灵之悟空而欲从身中强猜,其可得闻乎?又有一等浊俗愚夫,多以采阴补阳之邪说诬惑圣经,故仙师之动字门中首辟其妄,请有志学道者细加注目。此道万劫一传,非人弗授。菩提祖师设为盘中之迷,亦以秘处密传。悟空即能打破盘子,长跪信受,真佛种也。菩提口中自吟道:"难!难!难!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闲。不遇至人传妙诀,空言口困舌头干!"可知金丹之道,必师传而得,非可求之于人中也。然悟空虽打破盘迷,知打三下为三更时存心, 关中门为后门进步,秘处传道。定息存神,约到子时前后,偷开后门直至寝榻,跪求长生之道。菩提云:"显密圆通真妙诀,惜修性命无他说。都来总是精气神,谨固牢藏休漏泄。休漏泄,体中藏,汝受吾传道自昌。口诀记来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凉。得清凉,光皎洁,好向丹台赏明月。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火里种金莲。攒簇五行颠倒用,功完随作佛和仙。"此金丹作用之始终,字字包括。若遇口诀指点,即可闻道。内有最重要精、气、神三字,恐人错认,予特为指出:此精不是交感精,此气不是呼吸气,此神不是思虑神。幸弗从自己心中摸索而落于心猿意马,收其放心之谬解也。

祖师说破根源,悟空记了口诀,暗暗维持。金丹之作用,子前午后温养之工夫,三年之后,法性颇通。难容五百年后,天降雷灾,须要见性明心。可知见性明心乃丹成以后之事。若不见性明心,则理欲混杂,不能纯一,则落于邪辟。故天神不容,雷灾难免。此外来之灾,犹属易避。若不能见性明心,则本身之阴火未除,迟久又积而成害,火灾自生。若不能见性明心,则本身之阴气未净,迟之又久积而为殃,风灾自生。此三灾之发明道成之后,须归到无为原真之极处也。祖师传口诀,行者学成变化,始而爬云,继而筋斗云,总见得见性明心自能超脱尘凡,与天地同其变化,由强勉而抵于神化也。读《西游记》者见七十二变化,十万八千筋斗,又解是心。若是心,则是悬空妄想,正是放心,有何真际实落?不知此乃金丹之灵妙,真才实用,变化何止万万,而以七十二候之气运概之;筋斗何止万万,而以十万八千之藏数概之。

此道只宜自知,不宜在大众面前卖弄,故从来古佛上仙了道之后即超然远举,不露圭角,正见明心也。行者变拟树耍子,未免惊动大众,成何世界?故祖师曰:"这个工夫敢在人前卖弄?假如有人求你,你若畏祸,只得传他;若不传他,必然加害。"观此则知此身未离凡世,切不可在人前卖弄也。故祖师又传他一法,曰:"你去罢,你从哪里来,从哪里去。"盖教他归本还原以避祸也。虽然,七十二般变化者,一年之候也;爬云者,法来精也;只怕有心人者,密密留心也;十万八千者,两藏之数也;变松者,金木并而铅汞就也;舌动是非生者,谨言秘炼也;不可在人前卖弄者,防不测之祸也;哪里来,哪里去者,从东而来,还从东而归也,此便是保全性命也;只说自家会者,必待师传也;哪消一个时辰,早看见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自知快乐者,金丹得手也。此又有盘中之盘,迷中之迷,非凡人所能打破。俱是附耳低言,口诀中之妙法也。

金丹口诀,祖师不能笔之于书,又虑世人终难测识,故于悟空归洞之后微示其意,演出一段断魔故事。明归洞之后,须断去此魔,为第一工夫也。

猴王为水中之金,离东而去西。自一去之日而正北之水即混入于水帘洞中,洞中之猴亦混入于正北水脏,故曰:"混世魔王。"正北属坎,故执有刀;其色黑,故头戴乌巾,身挂皂袍,下穿黑甲,足踏黑靴。坎中有金,惟因混而成魔也。悟空曰:"我乃正南方。"正南者,离宫也。没器械,光着头,红色衣,勒黄绦,踏马靴,俱形容离宫之义。中火而鲜金,非没器械乎?形圆而似日,非光着头乎?日色之光焕,非红色衣乎?日行之黄道,非勒黄绦乎?日中之金乌,非踏乌靴乎?最妙在两手勾着天边月也。月为真阴,交日而阳魂生。上弦为左手勾着,下弦为右手勾着。月圆则阳魂盈轮而两手勾着矣。夫能两手勾着天边月而大道完成,而脏魔自断,故能取魔金而即为我用。顶门一下,砍为两段,妙矣哉!正北坎中之水,一刀两段,变奇为偶。坎水已固而复归为坤,岂非烧得枯干,尽归一体之乾耶?混去之孩儿自倏忽还乡,而水脏洞收不上身之被众猴已脚踏实地,认得家乡,不陷于坎而填乾尽离矣。

悟空又结出南方无道之言,以指出西方之路。仙师书中如此笔墨,非洞察阴阳,深明造化,何从测识乎?此所谓"断魔归本合元神也,"非与天同寿的真功果,不死长生的大法门乎?纯阳一得而孙孙不绝,变化无穷,又何天地幽冥之得以拘束之哉?



第三回

四海千山皆拱服 九幽十类尽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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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一子曰,此发明金丹大道乃水中金之一物,能得其真者,则凡地下之自近而远,自显而幽,无所障碍而一如我意之展施也。

猴王自得混世魔王一口之金,旋取傲来国武库之金,复收七十二洞献贡之金,花果山成铁桶金城,根本已固,靡远勿届,但未及通神也。故猴王曰:"我这口刀着实狼犺,不遂我意。"盖此道贵于中正纯粹,方能所向无前。则入海博求之举不可已矣。

从铁板桥下而入求铁板,一定之理也。自称天生圣人,无生无灭,自命非凡,必须得至一者以操之也。龙王取出一把大杆刀,乃乾之初九,勿用也;又抬出一杆九股叉,乃乾之九四,未可意也;三千六百斤者,四九三十六也。统初九、九二、九三也。又抬出画杆方天戟,乃乾之九三、九四、上九也,统三爻为八九七千二百斤也,亦未可意也。及说出天河定底神针铁,是大禹定江海浅深的一个定子。噫!可悟矣。此乃尧授之舜,舜授之禹,圣圣相传,用中之精微,其乾之九五,龙德之正中者也。非天生之圣人,从容之大勇,不能胜任哉!

龙王道:"扛不动,抬不动!"金光万道者,万理万物皆从此生也。二丈长者,二五又十也;东三、南二、北一、西四、中十也;两头两个金箍,中间一段乌铁者,执两用中也。唤作如意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如意者,一如我心之运用而咸宜也。一万三千五百斤者,得九又五九四十五也,九五也。又隐寓三四一十二,为东西南北中之象。得一万二千,又加十五,为三五之义。此器已统乾卦之全象。

一边心思口念,只有丈二长短,碗口粗细,可见此物随意转变,有定之中而无定。丈二者,亦三四一十二也;碗口者,圆极也。又可见无定之中而有定。盖刚健中正,纯粹精也。此明慧器入手之妙也。

数百年来,读《西游》、批《西游》者,亦俱说是心,以着如意二字也。不知《中庸》程序所云"正道宝圣"者,果是心乎?抑非心乎?何不将其书"始言一理,终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一细味之乎?此金箍棒为历圣相传,执中之要旨明矣。

仙家谓之水中金者,正大道内之至真至妙,而不可以言传者也。悟空执在手中者,执中也;一客不犯二主,没有定不出门者,不二法门也;走三家不如坐一家,千万告求一件者,三家总属一家,万件总归一件,所谓"得其一,万事毕"也。不去不去,随高就低者,不执理以逐物,俟物来而应之也。擂鼓撞钟,须臾到齐者,声施宏远,感应神速也。东为青龙之木,必得三人之奉而始完全其棒。有谘诹四岳,和合四象之义焉。仙师下字之妙如此。藉丝履出于水,玄武也,北也;锁子甲成于金,白虎也,西也;凤翅冠明于火,朱雀也,南也。乃自东自西自南自北,无思不服也。此提纲所谓"四海千山皆拱服"也。

悟空跳出波外,身上更无一点水湿。金光灿灿,走上桥来。盖属纯乾之象而道体完备矣。将宝贝揩在手中,叫大就大,叫小就小,使出一个法天象地的神通,那棒上抵三十三天,下至十八层地狱。收了法象,还变做绣花针儿,藏在耳内一段,读《西游》者又以为奇异变化,必无此事,不过形容心之妙耳。不知是极庸常之定理,即"散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也。岂曰心猿意马之谓哉?

此道也,非止魔物人神之拱服,亦幽冥异类之所钦仰也。四猴六王亦为十类。举蛟鹏狮猕之大而一切飞走之小与蠢动含灵者,莫不于焉统之矣。老君曰:"玄牝之门,是谓造化根。众夫蹈以出,蠕动莫不由。"盖能尽其性,则能尽人物之性。一尽无不尽,而可以放下心矣。不曰"放心"而曰"放下心",不曰"心放下"而曰"放下心",其中妙义非世人所知。未免又有一番私解窃见。批评者于此着眼,谓是放心之害正,生死关头,因放下心,致魔致睡而入于幽冥界。看得悟空竟未曾了道而全靠操存者,失之远矣。提纲云"九幽十类尽除名",盖明其已经了道而无之不可也。

学问之道,固求其放心而已。若道果成就,则从心所欲而已。悟空已得金箍棒,全副披挂,执两用中,神化莫测。故着"放下心"三字,以明其入地登天而无碍也。又何死之一字足以动其心?故下文先从能入幽冥而见其伎俩也。

批《西游》者总因错认心字为道而以放下心为心害,种种看错,未免失真。不知心者,正人生生死死之缘因,轮回之根蒂。圣人言存心者,名教治世之方;释仙言无心者,无为出世之法。不洞晓根蒂,但执心浮论,万劫轮回,其能免乎?不得道者,死固死,生亦死也;得其道,生固生,死亦生也。统生死为一致,则长生矣。怯死则有死之心而不得生;不怯死则无生之心而不得死。若以怕死而存心,则其死也立至;若不知其心掇存何处,其必存于所生之处,而死中有生,生中又有死。死死生生,何时了歇?未审是人是物,千磨万难,无有出头。此长死之苦而非长生之乐也。

悟空睡着,见两个人拿一张批文,上有孙悟空三字。其所差之名,各必一系活无常,一系死有分耳。不容分说,人所无可如何者也。悟空独顿然醒悟,掣出宝贝,把两个勾死人打为肉酱。自解其索,反打入城中,是死者反生而勾死者反死矣。慌得十殿阎君不能作主,令其自检生死簿,到魂字一千三百五十号,正与宝贝之数相合,亦系三五之数。至三百四十二岁,百者,一百也,亦系东三南二西四北一中十之数。取笔过来,一概勾之。一勾之义妙矣哉!心者,死之根也。其精微姑俟别回畅明。且明心字之义。心字之勾向上,不放心,则心字之勾向上而死藉注矣;勾账之勾向下,放心,则心字之勾向下而死藉消矣。

一概勾之,"了账!了账!今番不服你管了也",此等作为,已动地惊天矣。悟空只如绊了一个草纥[纟*达]之易。一跌而醒,乃是一要。凡人以生前为作梦者,悟空以死去为作梦;凡人以生时而作死事者,悟空以死中而消生名。下海不妨身往,入幽不妨神往。其出幽入冥之神通已极其妙。于草纥[纟*达]一绊,何也?草纥[纟*达]者,草昧初开之意。即屯卦初开草昧,如梦方觉也。然未经登天,不足以见其开泰之力量也。试观二表直达上苍,而恰如代为路引。一角天使来迎,而适待正思天上。金丹之为用大矣哉!故紫阳真君曰:"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第四回

官封弼马心何足 名注齐天意未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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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一子曰:此发明能了金液还丹大道,寿与天齐,冲举九天之上,由其出入,天帝亦不得而拘束之也。

天帝为乾坤主宰,黜陟幽冥,包含古今,原无等伦。惟圣人为能观天之道,执天之行。运化阴阳,神明合德,万化生身而与天为伍。何也?金者,历劫而不坏;丹者,日月之精神,浑是一团阳气。天地之所循环者,气也;金丹之所变化者,亦气也。天地之气,无所不包;金丹之气无所不有。故《参同契》曰:"含精养神,通德三光。众邪辟陈,正气常存。"又曰:"幽潜沦匿,变化于中。包囊万物,为道纪纲。"皆言圣人与天齐体而等量也。《易》所谓与天地合德,日月合明,鬼神合吉凶者,何异《中庸》所谓"天地位,万物育,又皆童而习之"者?大圣之与天齐名,夫何疑哉?

读《西游》者错看提纲"心何足"、"意未宁",又解作心猿意马放心妄想,钩取篇内半句一言,牵合其说。总因未识金丹之道之大也。金丹之道会五皇而还于太极,御劫运于无穷,出乾坤于不约者也,岂代天御马之足以称其职?亦齐天虚位之未可尽其量也。

金星与猴王一齐驾云而起,何以把金星撇在脑后?金星者,五行之一;悟空者,五行之全也。然何以挡住天门,不肯放进?见天神亦所不能识也。金星说到素不相识,见了天尊,向后随你出入。悟空何以说"也罢,我不进去了。"总由我而不肯为天所限也。金星奏曰"妖仙已到。"玉帝问曰:"那个是妖仙?"以悟空而称为妖,妖名违其实矣。悟空即应到:"老孙便是。"直受而不辞,已见其包含之量。一切仙卿反大惊失色,则地位不及可知。帝又曰:"下界妖仙初得人身,不明朝礼。"若天帝之包含矣,实未察其为先天真乙之妙也。正是下文不能收伏之根。悟空却朝上唱个大喏,亦直受而不辞。非悟空之包含天帝哉?天宫御马监缺个正堂,玉帝传旨,授为弼马温。到任之后,弼马昼夜不睡。盖体"天行健,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自强不息"之义。读《西游》者批为子午抽添之火候,真傍门谬说也。然在天上视之谓之马者,在地下视之必谓之龙矣。在天上名之谓御马监者,在地下名之必谓之御龙监矣。

悟空曰:"没品,想是极大?"大众道:"唤做未入流。"在天宫为未入流者,在地宫仰之即极品矣。悟空何以曰:"不做他,不做他?"昔者,陶唐氏欲以天下让巢由,而且有洗耳污口之故事。岂道大如悟空而犹肯终其职于御马监耶?忽喇一声推倒此席,取出宝贝打出御马监,径至南天门。何等斩然超脱也。不觉心中火起,心中大恼,只是发明以御劫之大圣而欲以御马之一职收伏之,已大违其本来,必不可得。心中火,心中恼,乃由金光自然之发越也。批者又以为放心妄意,试问上帝明威之所,可容放心妄意者恣其出入而又无可如何耶?紫阳真君曰:"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魏伯阳祖师曰:"天地神明,不可测度。利用安身,隐形而藏。"夫天地之形体象数,人皆知之。至于神藏鬼匿之机,人固莫得而测也。唯圣人知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乃擅其利用,安乎其身。宇宙在乎手,造化生于心。出有入无,隐显莫测。知此则知大圣之入地登天,皆系真心实用而非天之所能规域。故有独角鬼王为之推戴。王而独角者,主也。特献赭黄袍,乃黄中通理之象。劝晋齐天大圣,立竿张挂,明主张由我而不由天也。特黄而加赭,过赤也,有阳极之义。王而自主,亢也。有亢龙之象。已伏后回乱反之根。

及玉帝封李天王为降魔大元帅,欲收伏大圣。不察其孕育之根源,修持之奥妙,而反以大圣为魔,不能收伏也宜矣。故巨灵神一棒而逃,哪吒又一棒而逃。以全体之圣而取胜于诸天之末,又何怪焉?然巨灵之非敌而逃,宜矣。哪吒一变而为三头为六臂为万万千千,乃乾之三横,为万变从化之象。大圣亦一变为三头为六臂为万万千千,乃乾之三横,为万变从化之象。体相等,力相敌也。何以大圣拔下一毛,现出本象,从后打哪吒左膊一下而遂逃?盖哪吒在先,为乾之下三爻;大圣在后,为乾之上三爻。纯阳之极,则必变而反于初爻,以破其坚,岂非拔一毛出本象,从背后伤其左膊耶?

惟天以大圣为魔,是认真为假,因而有六魔称圣,反以假为真。不但不能伏圣,而并不能伏魔矣。天以圣为魔,而不能收伏一魔;圣以魔为圣,而且能收伏群圣。并后此之收伏千魔万怪,皆基于此。其度量固早已包乎天之外而非齐天之虚号足以羁縻之也。

迨天王太子回奏请兵,玉帝闻言惊讶,犹谓狂妄而欲诛之。即佛祖所谓"一切诸天,皆当惊疑"者,此也。太白奏道:"恐一时不能收伏,请就做齐天大圣,收他的邪心。"玉帝依奏降诏,若似乎天能纵之圣之。纵之圣而终不能收伏者,在收其邪心之见。盖悟空而非圣,则不能纵。既纵其圣,又何可去邪?云邪而纵,是纵邪也,又何能收伏?此后日之乱蟠桃,非悟空也,玉帝与金星纵之使乱也。悟空何心焉?悟空见蟠桃则食之,亦惟有听其圣之邪之而已矣。玉帝曰:"悟空过来,今宣你做齐天大圣。"官品极矣。玉帝以为极品者,悟空亦止朝上唱个大喏,与前弼马温时无异。初不以齐天大圣为极品,盖大圣乃其自大,齐天乃其自齐,初非帝之大之齐之也。夫既自大自齐,不能使其不大不齐,又何能使之安之宁之哉?虚设二司,何益之有?适以司其不安,司其不尽而已。


第五回

乱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宫诸神捉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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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一子曰:此发明天道物极必反,乃鬼神莫测之机,正先天真乙之气自然之运用,并非大圣自得主张。仙师特假名托象,以形容其妙耳。错认心猿者以为极力描写,不识道理者以为文字变化,岂不毫厘千里之谬哉?

大圣自立而正,与天齐名,乃乾之上九,亢龙之象也。阳极必反,自然之理,岂大圣果能反耶?岂天宫果可反之所耶?天宫乾为天也,上九之宫也,岂真天宫而大圣能反之耶?然反则必先于乱,乱则必有其由其所。云心猿纵放,无故设此幻想,结撰簇簇笔花徒眩人心目耶?齐天府起在蟠桃右,右则桃园在左明矣。天道左旋者也。大圣居纯阳之上,阳中之阳,其气变温为热,万物茂盛之时,其阳极而成亢。夏至一阴生而势不能反阴,而左旋于蟠桃园矣。左首为青龙,属木,故为桃,此真人闲中生事之请。玉帝权管蟠桃之命,气运之所必至,而并非大圣之所自主也。世人之疑者以为大圣既得先天之道,乃能统御阴阳而不为阴阳所规弄,何以不能自主而反耶?不知先天之道一顺一逆者,先天之道逆而体之,而反阴而阳,成圣成仙成佛。而人物顺之,魔怪顺之,地衹顺之,幽冥顺之,天神亦顺之。以逆为体,以顺为用,逆生顺也。所谓先天而天弗违也,用九而不为九所用也。先天之道顺而用之,则反阳而阴,为人为物为鬼为魔怪。而诸神逆之,诸天逆之,诸仙佛亦逆之。以顺为体,以逆为用,顺生逆也,所谓后天而奉天时也,用六而不为六所用也。程子曰:"心通天地之先而用必后天,事配天地之后而知必先天。"《文言》曰:"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此反天宫也,正明大圣之顺用先天之妙也。

蟠桃园者,坤宫之帝出乎震也。三千六百株者,坤宫之六六三十六也。前一千二百株者,坤初二爻之二六一十二也。三千年一熟者,得下乘也。中一千二百株者,坤中二爻之二六一十二也。得中乘也。后一千二百株者,坤五六爻之二六一十二也,得上乘也。桃熟者,阴中之阳也。自此以后三五日一次赏玩者,五日为一候,十五日为一气,三五十五,阴气为之一降也。所以候桃之熟,而顺天之行也。忽设一计者,阳体将变之时也。脱下冠服者,剥至之象也。熟的大桃吃了一饱者,阳受坤之阴气而阳渐变阴也。二三日又去偷桃者,三二日为五,又一候也。王母差七仙女摘桃者,后之女为姤,六阳遇七而来姤也,复至七日为姤,故为七女。大圣变二寸小人在大树梢浓叶底睡著,妙矣哉!绿叶成阴,二为阴爻,小为阴象。乃大变为小,奇成偶,阳化阴。乾初得阴而为巽也。睡着者,阳息阴盛之时。顺天而潜,即用九"见群龙无首",本刚而用之以柔,居亢而潜之于初也。篇中"只有衣寇不知何往,四下里都没寻处"等语,俱是妙义。仙女入树下摘桃,阴之渐进而剥阳也。前三篮后三篮,非先甲三日后甲三日,即前三与后三耶?由前而中,由中而后,只见花果稀疏,隐言花果山之时逢剥落也。仙女东张西望,只见向南枝上只有个半红半白的桃子,青衣女子扯下枝条,红衣女子摘了等语,妙义不可言尽。言向南则系北枝所结之桃;半红半白,将熟之候;只有者,仅见之物也;青衣女子扯下,青者,真阴之色,内阴而外阳也;红衣女子摘了,红者,真阳之色,外阴而内阳也。将枝子往上一放,大圣惊醒,即现本相,此正不期而遇,谓之姤。纯阳忽遇一阴小人,女子始进之象。姤天心以巽得坤初为地。王元美曰:"剥乱成姤,姤乱不忧,剥而忧姤。"盖一阴有敌五阳之志,壮甚可畏。此正乱蟠桃之祸所由始也。

大圣知为祸始而大怒,说出"偷摘我桃"。偷桃之义即窃天地之玄机,盗阴阳之造化也。及仙女说出蟠桃胜会、王母懿旨,东西南北中央诸圣,分明是攒簇五行之象。而大圣先天之气乃其帝尊也。大圣知姤始之消息,回嗔作喜,用定身法曰:"住住住",即姤之初六"系于金柅"是也。如止车之柅而系以金之坚强,止之固而使不进,恐为柔道所牵也。仙师慈悲之至,已明泄金丹下手之妙于此。

自此大圣跳出桃园,正撞赤脚大仙,即姤之初六"羸豕蹢躅"是也。豕喜木而蹢躅,虽羸弱之豕,亦必跳踯,固当深为之备而势不何止也。故定计一变,即改赤脚大仙模样,正剥之初六"剥床以足"之义。赤足而成剥,阴将侵阳道,自下而上也。前奔瑶池欲还,未有仙来,忽闻一阵酒香,就弄神通,就缸挨瓮,放量痛饮,即姤之九二"包有鱼,不及宾"是也。如取渔先至者,一举网而得;后至者虽善渔利,不及彼矣。此巽为白茅,包中鱼为阴物之美。而制之以早,不使其及于众宾也。

在酕醄醉中自道"不好!不好!",欲回府睡去,借步错路,即姤之九三"臀无肤,其行次且"是也。巽为股,三居上,臀也。初为二所忌;三势孤而无援,志求乎遇,故处不安,行又次且。进退维谷之象也。行至兜率宫顿然省悟,一向要来望此老,进去不见一人,即姤之九四"包无鱼,起凶"是也。四与初应,当相遇者,初已遇于二矣,故不及于,已而失其所遇,如包之无鱼,民心已离。离将作也。

至丹房里见五个胡芦,却是炼就金丹,倾出来就吃,即姤之九五:"以杞包瓜,含章,有陨自天"是也。杞生肥地,奈包瓜系而不食。杞之系瓜,如五阳之防初阴,势所必溃。然天意方长,不可力争,必含章美,不露英气,方可挽回天命。五个葫芦却是炼就金丹,即九五含晦章美在其中而可以挽回天命。如天自陨,本无而倏有之象。如我欲食金丹以造命,而天纵之也。此处仙师提出内外金丹之理,济人度世。

姤之时,义大矣哉!一时间,悟空酒醒,自揣不好,恐惊动玉帝,性命难存。"走!走!走!不如下界为王去也!"不从旧路,从西天门使隐身法逃去,回至花果山。噫!妙矣哉!世人不识书中之妙,以为悟空之犯天条而逃世,不知正大圣之顺天心而遁也。上天而下山曰天山遁。大圣知亢极而之于巽,五阳忽遇一阴而为姤,姤之为厉势不可遏。巽之根也;遁之机也;否之渐也;剥之基也;坤之初也。及此不遁,非知机也。此一遁也,去其亢而潜于初也。故大圣乱蟠桃者,非大圣乱之也,气运乱之也;仙女摘蟠桃者,非王母差之也,气运差之也。总一姤之所为也。故篇中寓姤之义最详。知妇人之阴祸甚烈,非大圣之顺而察之,逆而制之,不足以明先天之大道也。批《西游》者以大圣之乱蟠桃反天宫为描写放心之幻也,冤哉!悲哉!

大圣回山聚饮,反翻一筋斗使隐身法径至瑶池,人还未醒,挟提四大瓮回到洞中就做酒会。所谓潜惕飞亢无不随心,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尾。左之右之无不宜之。虽有酿成四至之祸乱,可以潜运而默移之也。篇中两下隐身法三字,即形容遁中不测之妙也。及奏闻玉帝,差四大天王领十万天兵、十八架天罗地网,而大圣公然不理,所谓"忧患不能累,会缴不能及",虚不逃名,遁而不遁。非大圣孰能处之宽裕自得如此哉?大圣打退九曜星,笑道:"这几桩事实有,你如今待要怎么?"盖四大九曜即九四也,均系阳刚。大圣为"同人伏戎于莽",不敢显亢升高而进,故能敌五刚而不惧也。即同人之九三是也。及九四与大圣混战,自辰杀到日落,独角等怪尽被捉拿,只走四健者,角系姤之上九,刚乎上者也。此时无所施其刚,无位而不得遇,与九五之含章异守,故被擒也。然九四之不能全胜者,即同人之九四"乘其墉,弗克攻"之象。四健与大圣为同人之九五。五刚中正,有同心之二以为应,故能殿师而还。先号咷而后笑也。何以先号?应二为三四所隔,而不能助五,故先号,是私昵也。后遇五无损而笑,故后笑,亦私情也。

大圣道:"何须烦恼,且紧紧防守,饱食安睡,养养精神。"即同人之上九"同人于郊",未得志也。盖大圣有通天地之志而运否时艰,绝人逃世,遇足悲也。读"养养精神"四字,使予两泪如注。


第六回

观音赴会问原因 小圣施威降大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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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一子曰:此发明阴阳盈虚消息之理,泰极而否,大往小来,与时推移。以见大圣之神化不测,正顺用之中而不失先天之道也。篇中蕴义无穷,包涵靡际,不著一虚文闲话,予不识当日仙师命意下笔时何以能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若是。总由其道臻绝顶,心如太虚,天人幻化,文亦如之。浅者得其浅,深者得其深,一听世人学识之所自至,而惜乎世人之从来不识也。

观音大士传中随在出现,而此篇作一提纲,以为全书神观察识之妙。观之时,义大矣哉!观者,有以中正示人,致其洁清而不自用也。《易》曰:“大观在上,顺而巽中。正以观天下。”又曰:“观天之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下有观我观民之愿,而上无神道设教之君;上有观己观民之德,而下有童观规劝之陋,非神观也。阴用而不与人者曰神观,斯能处顺之上而称大观也。何也?观道,一天道也。观天之神道冲漠默运,以教显神,非以神显教,不显之神通也。此观音大士所以临于阳消阴长之候,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也。观音大士即大观也;赴会即临观也;问原因即神观也。见席而残乱,虽有天仙,俱不就席,即阳消阴长之会也。命惠岸打探军情,即神观之点睛处也。仙师于此处先序于一鼎卦之象,以为末后收服大圣之地。鼎者,上离火,下巽木,所以烹饪以享上帝,享圣贤也。蟠桃之胜会即用享也。以悟空之大圣而不与会,是不能用享而致乱,得非失烹饪之宜调变之理乎?此蟠桃之会,阴盛阳消之会也。其消息之原因,非神观大士孰能得而知之乎?势必阴愈进而阳愈消。否之会也,阳将进而成剥也。运会使之,而非尽运会使之也。噫!仙师讽世之意微矣哉!

盖鼎者,金丹之秘要,故仙师不敢显言,特设一象于此,以候后人之察识。特取观音合掌一奏,以表神观之妙用,知阴方长而阳渐消也,有如是小人进而君子遁也,有如是灌州灌江口者。诗曰:“老夫灌灌”,下文即“小子[足*乔][足*乔]”。小子者,阴也,居于灌江口者是也。显圣二郎真君者,坤之六二也。坤阴承天而动,其道适当光显,其功顺承而无不利。此时也,在大圣前此为姤为遁;后此则为否为剥也。六兄弟者,六阴也;一千二百草头神者,二六一十二也。初与二,小人连类而进,亦“拔茅茹,以其汇”也。草卒为萃,丛聚众盛之象。听调不听宣,跋扈可知矣。本部神兵驾鹰牵犬,见皆鹰犬之属。真君笑道:“小圣来此”,分明说出小来也。必须与他斗个变化,变之一义微矣哉!《易》曰:“剥柔变刚”也。以阴剥阳,何以曰变?大凡君子去小人,声罪于王庭而共弃之,毫无留滞。故夬卦以五阳去一阴曰夬。小人去君子,理不直,词不顺。使日消铄而不知日变,见其术之工也。下文之一变二变三变四变,皆其术也。小圣又道:“列公将天罗地网不要幔了顶上。”大凡小人害君子,必先纵之使逸,而后潜饲其隙,以示无迹。可见计之毒也。

领六兄弟收拴鹰犬一段,笑言举动宛然画出小人情状。大圣见了笑嘻嘻问其来历。说出根本,已知其阴柔善变矣。

二郎摇身一变,身高万丈,两手举着三尖两刃神锋。二变之三而成坤。坤阴顺天而动,其势焰塞天,事之常也。何以举三尖两刃神锋?尖字显然一小人,两刃宛然两片唇。见无忍人之心而有杀人之器也。青脸獠牙,朱红头发,非噬人之厉鬼乎?虽大圣之正气亦塞于天地,可与抵敌,其如草头鹰犬之起趋,大圣羽翼之惊遁何哉!

大圣知大难已作,就把金箍棒藏在耳内,变作麻雀儿,飞在树梢头钉住。即明夷之初九:“明夷于飞,垂其翼也。”。盖卷藏其明,示不高飞;隐去其迹,使不见飞也。六兄弟一起吆喝,见小人一得志而同声共吠之可畏。二郎圆睁凤眼,而何以圆睁?见平时犹假饰,仓猝之狰狞毕露矣。变作饿鹰抖开翅打,岂非恃其爪喙之利乎?大圣变作大鹚老,冲天而去,即明夷之六四:“入于左腹,获明夷之心于出门庭”者是也。盖近者既不可潜,犹可入于左腹幽隐之处。执卑顺之节,得明夷之心出门而远遁也。鹚老者,示以卑顺有义也。二郎急变大海鹤攒上云霄来嗛,仍用喙也。大圣入涧变作鱼儿,潜伏之至矣。二郎一变鱼鹰,似青鹞非青鹞,妆青也;似鹭鸶非鹭鸶,私赂也;似老鹳非老鹳,权老也。大圣打个花便走,似鲤鱼非鲤鱼,循理也;似鳜鱼非鳜鱼,良贵也;似黑鱼非黑鱼,真清也;似鲂鱼非鲂鱼,内方也。二郎赶上来啄一嘴,仍用喙也。大圣变作水蛇钻入草中,非虺非蛇,潜于草莽也。二郎变作灰鹤,伸着一个长嘴,与一把尖头铁钳子相似。吁!二郎始终用喙而最后最可畏。仙师描写至此,不觉令人通身汗下。

大圣又变作花鸨,能群居,自有行列,乃群而不党之物。二郎鹰鸦之侣宜可用群而免患,乃反恶其与鸾凤相交为耻,即挟弹击打,见邪正之不两立也。然何以不变而用弹?大凡小人恶君子,每不自发难端,嗾人弹击以害之。不变之中而有甚变也。大圣趋机滚下山崖,又变一座土地庙。此一变之妙,微言奥义,非世人所识。或批为文字之化境,或批为猴头庙以谑之,经数百年无能一窥。盖大圣变庙之妙,宜乎识者之寡俦也。大圣何以不可变而必变显然不可掩之庙,又何处不可遁而必变二郎而反入必不可入之二郎庙?其义已明白显著。欲知其义者,须读剥之上九“硕果不食,君子载与,小人剥庐”也。是时也,大圣登天无路,入地无门,蒙难坚贞,诸阳消尽,独上仅存。君子在上为众阴之庇,如庐舍然。倘剥极而食其果,是自失其所庇也。究极于终,剥阳即所以自剥。故大圣变为庙如庐舍以止之,复变为二郎以同之,复入二郎之庙以示大圣之庙即二郎之庙,二郎之庙即大圣之庙以晓之。

故曰:“郎君不要嚷,庙宇已姓孙了。”言剥孙之庐即剥杨之庐,杨庐即孙庐也。所以硕大之果,戒小人之不食,宜顺时而止也。至尾巴不好收拾,竖在后面变为旗杆,其中又有妙义。君子避难遁世,贵先不贵后。如众皆先而我独后,是失时而贾祸。故无首而潜,遁之至也。遁而在尾,有形迹可窥矣。故遁之初六曰:“遁尾,厉。”大圣当姤而遁,天道之潜也,犹难掩于尾遁之危,识乎尾遁者乎!仙师特借其尾以发明尾遁之危如此。

然遁不可尾而剥尤不可及尾。今二郎之剥极于上,亦已及于尾,戒宜速止而返也。至大圣口似庙门,宜享而不宜逐也;齿做门扇,齿尊而不可毁也;舌做菩萨,从慈而标现也;眼变窗棂,韬晦而糊明也。二郎乃欲先捣窗棂,后蹋门扇,妒其明而钳其口也。大圣方当虎变之时,众人反举照妖之镜,谦躬下士,吐哺流言,今古同辙,无足异也。

其点查李虎张龙等一段,曲肖苞苴食黩态状,仙师立言之妙如此。但至要之旨惟在大圣之观而往,小圣之剥而来。来者所成往,小者所成大,观者所以成剥也。是故圣人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神以知来,知以藏往,所以明变化而行鬼神也。古之善御小人,必顺方张之势,静处事外,徐止其进。故《易》曰:“顺而止之,观象也。”剥时顺止以观天之消息盈虚,阴盈阳虚之时,君子顺乎天行而止也。不敢刚正者,顺所以止,而止所以行。剥不往,与复利往,无二道也。

硕果不食,止也。何以不食?果者,阳也。阳非阴所能剥而进,故剥极则复,小人自失其所庇,亦顺时而止。此观音之举二郎者,正观天之行而顺其方张之势以徐观其止,非助阴以消阳也。

不用净瓶打大圣,而令老君用金刚琢者,正静处事外,顺天之行而止其剥,乃止阴以救阳也。然剥也止也,皆天之行也。顺其剥而止之,皆观天之行也。观实大圣之自观,特借观音以阐其理;止实大圣自止,特借老君以发其义;剥实大圣自剥,特假二郎以顺其行;剥实非大圣之自剥,特假大圣以明天道之剥。责人人自剥以儆其危。知其剥而顺止,知其顺止而必复,知其必复而道明矣。

观音合掌道:“贫僧请陛下同道祖出南天门亲去看看虚实。”即观天道阴阳之虚实也。二圣把大圣围困,只是未得擒拿,“硕果不食”也。净瓶不用者,致其洁清而身不与,神观也。菩萨问老君“有甚么兵器?”老君道:“有,有,有。”左膊上取下一圈,一名金刚琢,又名金刚套。即前文鼎之六五、上九“金铉”、“玉铉”是也。妙在“有有有”三字。盖鼎之五虚中为黄,在君为实。五无实,以二之鼎有实为实,故观音以其无问,老君以其有答也。凡物之行在足,独鼎之行在耳。六五虚中德也,为黄耳铉。加耳者,应二坚刚。如贯以金铉,当始终如一。而贞固则利,故实而虚,虚而圆为圈。上九玉铉,而左上为阳居阴,刚以柔,节之如玉,温润而栗然。故左膊上取金刚琢,金并玉也。何以能套诸物而又名套?五虚中,虚故能容。

上者老也,五者君也,故为老君。惟老君之虚中而实,故能伏正而止变。二郎不能食大圣之果,大圣则能食老君之中,打中天灵跌了一跤,老君之顺而止之,即大圣之顺而止之也。细犬一口又扯了一跌,二郎神之顺而止之也,即大圣之顺而止之也。犬者戌也。九月之卦内坤而外艮,顺时止也。不顺时而行,行即止也;顺时而止,止亦行也。大圣之被困而止,正大圣之自止而行也。七圣者,自复而反之七阴也。穿了琵琶骨,再也不能变化者,剥卦是也。止住上爻而硕果不食,留果中之阳以转复开泰,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也。止住而不变,大圣先天之妙用,而非二郎之能穿而住止之也。学道者能观其微妙,而能于无画无文处安身立命,是即观音之神妙,阴用而不与人者也。

观之时,义大矣哉!仙师以大圣小圣发明金丹之道,予以儒者之道发明小圣大圣而未尽其妙者。不得不结言之:小圣者,承天而行坤阴也。以先天之道观之,在后天为男子也;大圣者,逆天而行乾阳也。以先天之道观之,在后天为女子也。以顺天为反天宫,以讨逆为阴柔。老君为调和之主而反助阴制阳,金丹以逆用也。如此,予亦何能言其妙?亦观之而已矣。




第七回

八卦炉中逃大圣 五行山下定心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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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一子曰:此结上文先天真乙之气自无而有,自有而无,自无而复,有复而泰,泰而乾,乾而姤,姤而否,否而坤,坤而复,终终始始,万劫长存。先天炼于后天之中,后天秘有先天之妙。仙师所由以后天之八卦五行揭示世人,欲人观察晓悟,修此一气以脱生死也。

一之祖曰无,无生一,一至十。阴阳流行之序一二三四五,正数也。六七八九十乃其配耳。数止于五,究竟五只在一二三四中,三四只在二中,二又只在一中。得其一而百,行万善不离一中。百千万亿不离一五。

以五行流行之数言,则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以阴阳对待之数言,则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总不离乎太极。因而重之则变为六十四卦;因而事之则为三百八十四爻;积而终于万有。一千五百二十之数总不外乎八卦;八卦不外乎五行;五行不外乎阴阳;阴阳不外乎太极;太极不外乎无。然则八卦五行总属一也,仙师并言之,各有深意。

所言八卦者,欲修道者在八卦对待之中观察其根源,即予首篇请示一图以证道之意。仙师早已明著于此。请先明炉中逃大圣之旨。修丹者有鼎有炉,上为鼎,下为炉。鼎之义,仙师上篇隐示之,提一观字以令人察识,非有鬼神之曲折,未可以测其妙。此炉之义亦非有鬼神之曲折未可以测其妙。盖后天之八卦伏有先天之气。大士神观得其火候。老君既执鼎之中黄以击大圣先天之灵而收伏之,仗二郎细犬之真土而不动,已如鹰之搏兔矣。非加火功煅炼,仍未得而收伏也。又非一切凡火及火雷二部之火所得勉强制服,必藉八卦炉中之真火方可煅炼成丹。紫阳真人曰:“自有天然真火候,何须柴炭及吹嘘”是也。故篇首火雷部诸神俱不能损伤,须老君领去,推入八卦炉中,以文武火煅炼出丹来也。大圣入炉钻在巽宫位下。巽为长女,柔道也。乃明入地中,文王囚于羑里之象。惟柔顺逊克以演先天八卦,而终无伤损也。风搅烟来,双眼煼红,乃明而见伤,韬明养晦,正所以善用其明而无伤也。故曰:“后来唤作火眼金睛”。适火候俱全,忽一日开炉取丹,只听得炉头声响,看见光明,忽喇一声,蹬倒八卦炉,往外就走,好似白额虎、独角龙,此龙虎二象合而为一矣。老君摔了个倒栽葱,脱身而走。噫!妙哉,神哉!前老君执鼎耳打中天灵而大圣一跌;此老君倒栽葱而大圣脱身。前是金丹之顺于鼎而结胎;此是金丹之逆出于炉而脱胎也。仙师:“混元体正合先天”一诗,正形容丹成之妙,字字牟尼珠。最须察识处在“号初玄”,“非铅汞”,“还变化”等字。盖玄中之妙,难以言尽。此谓号初玄,尚有在此;非铅汞,尚须铅汞。此为能变化,还有变化。

老子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玄之已曲折不可测识,又玄则更曲折而不可测识。故仙师于此特著大闹天宫一句。又诗曰,一诗两个又字,正又玄又字之精髓也。

何以又大乱天宫?盖先天真乙之精入于八卦之中,则后天而奉天时;出于八卦之外,则先天而天弗违。自与天争席而非天所御也。前大圣闹天宫而入于炉中煅炼,是先动而后静,前半下手之功也。所谓玄之也;此大圣又闹天宫而入于山下压定,是静极而动,动而又静也,后半下手之功也。所谓又玄也。然前大闹则有老君之鼎可伏,此大闹则惟如来之掌可伏。彼以对待之八卦,此以攒簇之五行,制伏虽殊而妙用则一也。最妙在又诗曰四句,读者必解曰猿猴配心,心即猿猴,紧缚牢拴莫得外寻。故批《西游》者将心猿意马四字罩住全书,不知猿猴乃道体耳。猿性缓,主静;猴性躁,主动。喻道体之有动静,与人心之有动静相配,非谓猿猴即人心也。仙师提纲谓心猿,言心即猿猴者,意思有甚深而贵乎人之察识也。心即猿猴,明白浅显,何以著“意思深”三字?盖道体有静有动,修道者亦有静有动。动极则必静,静极则又动,动极则必静。金丹始终作用已尽在其中,即“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也。故曰“意思深”。第三句何以合动于静而未言猿心合于意,而专言心?盖金丹作用,当静极又动之际,必须收伏猴之动而平定猿之静方成大道。故马猿未合,心意未合,不可紧缚牢拴,而须外导者,适马猿合作,心和意和而紧缚牢拴莫外寻矣。

大圣变三头六臂,在核心里飞舞。亘古常存,神将难捉等语,正形容道体变化之妙。解者又说关心,大误矣。然道非常道,能修炼降伏者即是如来。切须根究来历,方好下手。大圣自道灵混根源乃先天之精,非凡间之物,只此敢来争先。一语道明天固先天,我亦先天。故敢与争先而无多让也。迨诱大圣入手,正金丹入手之候。而五根肉柱,一股青气,正合心意攒簇五行之时。中间柱子写“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即佛祖所云:“乾坤之内,宇宙之间,有一宝秘在形山,不在心肾,而在乎玄关一窍”者是也。故离不得如来掌中而未超于五行之外也。佛祖翻掌一扑,推出西天门外,化五行山压住,明示金丹之道,必五行攒簇而从虚空中结就。人心得此配合而有所依据,不落空亡,如《大学》“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可以不事作为,渐摩超脱矣。”

篇中殄灭妖猴安天大会,正定静安之的旨。《悟真》曰:“咽津纳气是人行,有物方能造化生。鼎内若无真种子,如将水火煮空铛。”大圣者,真种子也。盖有为者,无为之用;无为者,有为之本。必先有为而后归于无为,方了无上至真之妙道。若先无所为而从事静定,则命基不固,终落空亡。倘先有所为而未能超脱,则性地不空,尚域三界。紫阳真君曰:“始于有作人难见,及至无为众始知。但见无为为要妙,岂知有作是根基。”有作者,五行山下之心猿是也。有作而又无为者,五行山下之定心猿是也。

篇中自猴子成精及末幅屡提猴字,并不及猿字,正发明伏猴之功而后能定猿之静之义。至于五行山生根合缝,随人呼吸者,乃金丹吞入腹也。饥与铁丸,渴与铜汁,皆金类也。猿为水中之金,乃同类相济之义,其温养抱一之功乎?然则观如来之翻掌定猿,可悟后天五行之中,有先天真乙之精而无事远求,如翻掌之易伏也。
^·^
离线奇游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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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的心路历程--1
《西游记》的心路历程
 

生命之火

——孙悟空的斗战

李安纲博士论文专辑

二000年夏之卷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

序言陈扬炯

前言

猴的自白

第1章水帘洞称美猴王

第2章方寸山名孙悟空

第3章三星洞悟彻菩提

第4章水脏洞断魔归本

第5章水晶宫得金箍棒

第6章幽冥界消生死籍

第7章登紫阙官封弼马

第8章司桃园名注齐天

第9章乱蟠桃盗光天界

第10章呈变化战败诸神

第11章观世音内观起火

第12章杨二郎显圣入顶

第13章逃八卦炼神还虚

第14章定五行道法自然

第15章金刚不坏此心空


序言
●陈扬炯

听说李安纲被称为“河东一怪”。仔细想来,不为无因。

“怪”者,非常也。他年仅三十五个春秋,已被破格提升为教授,在社会科学领域,确为难得。经历也非同一般,当过农村的大队队长,到大学学的英语,成为中国古典文学的硕士,而且两度念硕士生,跟从程千帆、卞孝萱先生攻读唐宋诗和先唐文学。晋升教授后,又在著名学者霍松林先生门下出身,获得文学博士学位,真正成了“教授博士”。而且,他的博士论文,以其深厚的功底、全新的思路、严密的论证和创新的结论,赢得了众多学者的一致好评。

他精力过人,阅历广泛,所以学佛、学道、学气功、学周易,中国古代文化的许多领域,他“闲庭信步”似地遨游,一通百通,都能有自己独到的领悟。性格开朗,交友广布于各个阶层;精力充沛,成果多见于各出版物。而且出手极快,不打底稿,几十万字一气呵成。这类学术论著,不同于写小说,可以天马行空,驰骋想象,都得逻辑严密,有根有据,以理服人。深知其中甘苦者,不得不由衷佩服;如此青年学者,确不简单哪!

10年前,在一次学术会议上得识李安纲,读到他有关《西游记》的论文,引起了我的兴趣。《西游记》常被视为神魔小说,以其诡奇的故事情节而妇孺皆知。有人认为是游戏之作,友人认为是阶级斗争的反映,都难以服人。李安纲认为是全真教教义的艺术表现,是儒、佛、道三教合一的产物,是生命科学的形象化,包含了调心练性的修炼过程,而且这部小说非吴承恩所作。这些论点使人耳目一新。

由此,我们交上了朋友。他常来我家谈他的观点。我为他的日益成熟的研究而欣喜。他不断地赠我《幽梦影(白话)》、《金刚心法》、《西游记评校》、《苦海与极乐》、《东方人生智慧珍品丛书》、《三教九经丛书》、《三教妙语漫话》等著作,使我这个外行增加了许多知识。科学包括社会科学是需要探索的,李安纲在勤奋地探索,在前人和今人的成就基础上迈着大步前进。

《易》云“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几年来,李安纲与其他学者同仁共同努力,1996年9月在太原召开了“《西游记》文化首届国际学术研讨会”,99年8月又在天水召开了“第二届全国《西游记》文化学术研讨会”,听说今年又要在他的故乡河东大地召开“第三届《西游记》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他们还创办了《西游记文化学刊》,建立起了一门新的学说——“西学”,取得了可喜的成绩。

我衷心地祝愿,李安纲教授和他的同仁们所开创的事业蒸蒸日上,真正使《西游记》这部伟大的文化小说的价值焕发出光辉来。

2000.09.06●前言?

 前言
 

《西游记》是一部觉悟之书。

作者以此来阐述觉悟之境界,并指出觉悟之道路;读者由此来探索觉悟之道路,并达到觉悟之境界。

唐僧是个谜,八戒、沙僧、白龙也是谜,就连太上老君、哪吒太子、如来佛、观音菩萨、镇元大仙、十殿阎罗都是谜,那些天堂地狱、妖洞魔窟、三岛十洲、国土郡县也是谜;那些狮、象、鹏、狐、犭孔、牛、熊、猪、兔、鸡、鲤、鼋、鼍、九头虫等是谜,三头六臂、身外有身、毫毛变化、七十二变、砍头剖腹、呼风唤雨、油锅沐浴、隔板猜枚、起死回生、三昧真火、上天入地等也是谜,金箍棒、九齿钯、降妖杖、金钢套、乾坤圈、风火轮、火尖枪、玉净瓶、二气瓶、芭蕉扇、紫金铃、琉璃盏、乌金丹、人种袋、紫葫芦、人参果、毗蓝针等更是谜。而最大的谜,就是那位上天入地、无往而不胜的花果山水帘洞人氏——美猴王孙悟空。他在儒教而为齐天大圣,在道而成太乙真仙,在佛而证斗战胜佛,囊括了三教宗旨,肩负着中华民族的文化使命,通过自己的人生之路来展示生命之火的不朽与辉煌。

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少儿从中看出了热闹与好玩,成人在此觉察到奇诡与激烈,老人于兹咀嚼出诙谐与智慧;学者看到了讽刺与批判,哲人体会出理性与思辩,诗人领悟到灵感与意象,道士发现了无为与天机,僧尼参悟出解脱与禅理,行者求索得方法与智慧。总之,开卷有益,妙趣天成;自然而然,如有神助!

尽管作者做到了与读者的圆融无碍、八面玲珑,但却往往给人以假象,因为读者满足了面目的光彩而忽视了对本质的探寻。当然,人们认识问题的过程是由表及里,由面目而逐步地深入到物质的里层,所以少儿、成人以及老人读《西游记》,年龄增长的时候,认识也就加深了。

文以载道,文在道在;文道合一,本不可分。道是文学表现的主题,是一个符号中的意义,是真正的奥秘所在。文学是用语言来塑造形象,并通过形象来表现意志的,也就是以言塑象,以象表意。我们读者则要通过作者所使用的语言方式重塑其艺术形象,然后再领悟形象所承载的意义,即是得象忘言,得意忘象。得意才是读者阅读的目的。那么,《西游记》的意在何处?奥秘何在呢?

《西游记》一百回,贯串始终的是美猴王孙悟空,由他展开了所有的故事情节,可见他是中心,是奥秘之所在。他被称做心猿、猴王,而且要他“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可见他是人心的象征,作者要借他的形象完成大道的修持,假他的姓名来配成金丹觉性。

猴的形象贪玩好动,攀缘不已,仿佛人之心灵。然而,贪婪攀缘便有烦恼忧愁,会使人产生苦乐哀怨等多种感情。一切皆由境界引起,人便有了失落之感,纯粹的被动反映,丧失了主观能动性,人的意义随即终结。人类不甘心于机械被动地反映客观世界,不情愿被异化为行尸走肉,从而追求心灵的主宰与自我的实现,于是就有了修道这一说。修道是修大道,而大道在于一心。心如僵尸,被外境牵缠拖引而成为物欲的奴隶,沉沦于苦海而不能自拔。修道即是恢复心灵的自主权,摆脱物欲,不被外境所奴役,从而建立完善的独立人格,达到精神上的不朽。这是就人类生命的精神意识系统而言,所以涉及到意马、慈悲心、寂灭心、虚妄心、邪心、九思、七情、六欲、狂心、好胜心等,有了小说中的许多人物和故事。

猴的形象色红跳动,正是心脏的特征。心脏负责供血,血红心红,人常说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就是这个意思。心脏供血,靠心肌有节奏的跳动,常言有心跳加速,心不跳了等。心跳是人活,不跳是人死。宗教修行,要使心猿罢跳则人死。心死方能神活,人死方能成佛。当然,人死无非是指人的欲望的消灭而已,并不是要人自杀以得解脱。心脏供血,就联系到其他脏腑,于是有了猪八戒的肝,唐三藏的肾、沙和尚的脾和白龙马的肺,五脏和合即是金木水火土五行攒簇。血行上头,便有与天堂诸神、玉帝、王母、老君、天王等的关系;血行至尾,则有地狱诸王、地藏、阎罗、牛头马面等的联络。这是从人类生命的肉体系统来表现的。

总之,一个美猴王便将天、地、人三界和首、尾、腹三部的人体宇宙贯穿在一起,从而揭示出意识系统与肉体系统之间的奥秘和机制,是人类生命自我发展与完善的阳关大道。而对大道的探索与修持,则全靠三个字——孙悟空。孙是小子、婴儿、赤子,儒家即要人“常葆其赤子之心”,无知无识,心无挂碍,乃是修道之最高境界。然而,人总是要长大的,心识总要开窍,外境总会缠绕,灵魂怎能无染!不过,人类的文明优势,提供给我们许多智慧的方法。赤子之心,无挂无碍。只要我们心无挂碍,就是葆有了赤子之心。怎么能心无挂碍呢?悟空。能觉悟出四大皆空,自然就不执着了,不牵挂了。《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云: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

既然万物由四大构成,四大散则万物死。诸法无我,诸行无常,所以没有主宰。而万法的本性便是空,认识了空,就可以身在万物而心不执住,即是大解脱道,也就摆脱了一切痛苦灾难。万法来自空之本相,本无生灭、无垢净、无增减,即是如来法身,大道所在。心能悟空,即如赤子,即在法身,即是金刚心性而得不朽:

菩提萨?依般若波罗密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密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达到不朽,实现涅?,便是人类生命的最大意义,而孙悟空即是唯一的一条通道。

拨云见日,便有光明遍照;破迷揭秘,自然茅塞顿开。美猴王是心,心红红似火。火是生命的能量,是文明的动力,可以摧毁一切污浊与黑暗,能够带来全面清洁与光明。火是生命的象征,美猴王即是生命之火;孙悟空是智,智慧慧灵光。光是智慧的武器,是本性的显现,可以消灭人间的缺憾与烦恼,能够迎来佛界的圆满与极乐。光是智慧之象征,孙悟空即是智慧之光。

美猴王修道,孙悟空炼心。燃烧起生命之火,放射出智慧之光。照破众烦恼,走向大解脱。三千世界成极乐,一阐提人得金刚。

我有拙词《清平乐·读西游》一首,奉献给广大读者,作为一个引子:

猿心马意,放荡情如醉。本地风光轻掷弃,落得青衫老泪。取经坚守牢藏,何惧山高水长!悟彻西游妙处,一天禅月清凉。

李安纲于河东金刚心斋

2000年8月8日

 

猴 的 自 白
 

明代有四大奇书,《西游记》乃是奇书中的奇书。奇在何处?人们往往不去深究。

文学作品汗牛充栋,人物形象不胜枚举,美猴王却独占鳌头,家谕户晓。美在何处,人们常常视而不见。《西游 记》作者煞费苦心,惨淡经营,塑造一个千古独步、傲睨万世的美猴王,却然知音寥寥,五百年沦落不偶,真辜负了作者一片苦心孤诣!

欲知书之奇处,先考猴之善处。美处若明,奇处自知。知奇明美,方才是真正读书。能真正读书,才会有心得、有感受、有利益,作者也可会心而颔首了!

猴之美,在于其灵性。猴属灵长目,与人为近邻。猴中又有猿与猴之分,猿静而猴动。猿与人可谓亲兄弟,人之祖先乃是古猿。前些年在埃塞俄比亚发现的南方古猿“露西”的化石,推出人类的历史为300—360万年。前两年,人类学家又在同一地点附近发掘出人类最古老的始祖化石,称做南方始祖古猿,据今约440万年。后来,170万年前中国云南出现了元谋猿人,60万年前有蓝田猿人,50万年前北京周口店出现了北京猿人,后来就有了真正的社会的人。人猿相揖别,标志着人类文明的诞生,但是人类却永远改变不了猿是人的祖宗这一事实。

然而,数典忘祖似乎又是文明发展的一个标志,人类必须超越古猿才能独立发展,所以古神话中就有了上帝造人的美谈,完全摆脱了原始祖宗所带来的“耻辱”。父系制的宗教一神制,更强化了上帝造人的神话,遂使人类有了优越于世间万物的身份和地位。近代科学的创立,神话赖以存在的社会和自然基础被推翻,达尔文进化论的提出正是翻天覆地的杠杆。人是由猿变来的宣言,在当时震聋发聩、惊天动地的效应是可想而知的。然而,在二三百年后科技信息高度发展普及的今日中国,牛鬼蛇神沉渣泛起,竟然还有人数典忘祖,要说人类的祖先是上帝、是外星人、是太空人的实验品!试问,人身上的毛是哪里来的?难道上帝也长毛吗?人类胚胎由精卵媾和,形成胚芽,再成鱼形裂鳃,然后呈爬行类,经过哺乳类、猿人类再成就人形,这一过程说明了什么?上帝依自己的形象塑造了人,那么上帝也是由胚胎过程所浓缩复演的进化历史而成就的了。既然如此,那位上帝也就是人类的一分子,或者说是人类的后代了。

我们认为,如果有上帝这个概念,那么第一个直立起来的猿猴就是上帝。因为他的第一感觉就是恐惧与兴奋,这毕竟是一次不寻常的划种类的体验。恐惧需要与人共同分担,喜悦需要与人一起共享,因此他便使更多的猿猴直立起来,于是有了人类。无论如何,人类不该忘记那位依自己直立的形象塑造人类的最早的古猿。

猿猴是智力仅次于人类的灵长类,狡黠、机警、模仿、恶作剧、善解人意等,从它们身上完全可以看出早期人类的投影,所以就有了认同感,于是出现了“沐猴而冠”、“朝三暮四”、“猿猴取月”、“猿踞兔惊”的传说和寓言。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有个神猴哈努曼,神通广大,英勇善战,功勋卓著。中国《吕氏春秋·当赏》就记载有神为白猿,被养由基射杀。白猿故事后来在民间广为流传,《太平广记》多有收录,或变做神猿、猱等,亦神通广大,或兴风作浪,抢人妇女,或信佛皈依。又有称做巫支祈的,状如猕猴,乃淮涡水神。《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出现了“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曾帮唐僧取经,又称猴行者。后来的杨景贤《西游记》杂记又说他曾偷王母池中桃,又偷老君仙丹,成火眼金睛,有七十二变,闹天宫,号通天大圣,有姊妹几个,曾娶妻,偷仙衣作会,被二郎神降伏,观音压于花果山下,后来保僧取经,证得大力王菩萨。从此,猴猿具有了超人的能力,神变腾挪,不仅与人相同,而且远居人之上了。他不仅可以为非作歹,还可以修道济人,成就正果。应该说,这是一种人文精神中的返祖现象,人类潜意识中对于猿猴始祖的认同和崇拜。

我们的血液中流淌着古猿的细胞,我们的基因中烙印着古猿的精神,这就是人类的根。植物从根基吸收营养和水分,人类从根本接受灵感和启迪。达尔文进化论的提出,赫克尔复演论的成立,都为人类寻根认祖提供了确凿的证据。然而,早在五百年前,中国人的伟大文化小说《西游 记》就明确宣称人类的祖宗是猿猴。美猴王屡次把人类称为其“重子重孙”,甚至把雷公也说成他的“重孙儿”,可见他不仅是人类的祖宗,更是神鬼的祖宗。万法唯心所生,他这代表心灵的猿猴自然就是万法的祖宗;而且三界唯心,天堂、地狱、人间都是他的后代儿孙!所以古时的导引行气,便有效仿猿猴动作的“猿经”或“猿踞”之法,近时又出现了什么“古猿气功”,似乎都是对人类始祖的潜意识回归。

猿猴不仅是人类的根本始祖,更是人类心灵的象征,被修道证真之人所崇奉。猴类毛色红润,机警过人,攀缘跳动,亲切可爱,都与人类的心脏特征,心灵本质相仿佛,于是就成了类比的事物。猴音谐孩,红毛猴就是红孩儿,就是赤子。孟子教人“常葆其赤子之心”,方为大人,猿正可象征赤子之心。然而,猿心轻躁而易怒,猴情狂放而好动,正好象征比喻人类散乱驰动的心灵。佛教认为人类有七十二种心相,最后一条就是猿猴心。中国无论是佛、道还是儒,都有心猿之躁或心马之动之说。《云笈七签》谓:“心想杂乱,随逐诸尘,犹如猿猴游于林泽,跳踯奔趋,不可禁止。”《性灵集》卷四云:“此思此愿,常策心马。”心猿心马都必须拴缚,才能保证心灵的完善和生命的平衡,乃是修道之关键、生活之要领。因为心猿放纵、意马奔驰只能带来一事无成,是堕落的催化剂。《法苑珠林》云:“言行忠信,战战兢兢。岂可放纵心马不加辔勒、驰骋情猴都无制锁?”所以,必须将心猿意马牢拴,方可进入道法之中。《传习录》卷上云:

一日论为学工夫,先生曰:“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

通过修行而达到“心猿罢跳,意马休驰”(《赵州录·遗表》)、“机尽心猿伏,神闲意马行”(许浑《赠杜居士》)的境界,便能明心见性而得解脱。

尤其是全真道,更重视意马心猿的调制。马丹阳的《满庭芳》词云:

舍家学道,争奈心魔,心中憎爱尤多。心意如猿如马,如走如梭。心生尘情竞起,纵顽心不肯消磨。心念恶,罪皆因心造,怎免阎罗!奉劝专降心意,把胜心摧挫,如切如磋。心若死灰,自是神气冲和。真心无染无著,起慈心更没偏颇。心念善,道皆因心造,超越娑婆。

调制了心猿意马,就可悟道证真而超脱凡胎。艺术形象地再现和图解了全真道修行奥秘、技术和过程的文化小说《西游记》,自然要大讲心猿意马,于是便有了美猴王这一光耀日月的伟大形象。

猴既是人之始祖,所以石猴由天地精华生成,横空出世。猴既是心,跳跃攀缘便是其特征,称王称圣,任意纵横。天有一颗心,地有一颗心,宇宙共有一颗心;你有一颗心,我有一颗心,猴王就是一颗心。此心遍在,上天入地;此心无别,凡圣平等。

前七回,写先天之心,本来自在,无牵无挂,不受任何限制,所以能悟彻菩提,有七十二变、一筋头十万八千里;能断魔归本,坚守心田;能降龙伏虎、下海炼取元气主张金箍棒。有了主张,便可主宰我命而不由阎王。消掉生死籍,则超脱地狱苦海而升入天界。先做弼马,是管理辅助意识之马;再做齐天,则是心灵与天帝相齐而主宰诸天神灵。桃、酒、仙丹,皆是一心之变现,故而吃他个精光。反下天宫,依旧是心田之王。二郎赌斗,阴阳相搏,则二仪归于太极而合道,乃心之本体。蹬倒八卦炉,跳出三界外,入于如来藏,潜在五行中,乃是心之空相。心灵五百年如如不动,清净无染,始为寂灭。演出一部心灵萌生、变化、发展、无为、寂灭、自然之大道。

美猴王修道,是心体之事。说明心性本净,无所染著;本无绑锁,何劳解脱!凡圣无别,人人本有;直指此心,当下成佛。

猴王修道法门,实是《性命圭旨》之演义,乃修炼金丹之大道。猴为心性,则金丹亦是心性。心性灵明无形,切莫以肉体形质为执泥。明心见性、识心炼性、存心养性乃是三教修行之圭臬,美猴王现身说法,世人万勿走眼!

猴王是心王,是生命之火。

愿心王为我做主!

愿生命之火更旺

 
第1章 水帘洞称美猴王
 

古人认为,宇宙未生之前,是一片真空无极,后来渐生出一个混沌太极来;这太极中的一点真阳理气,慢慢弥漫在整个混沌世界之中,阳极生阴,故此轻而清之气便上浮而为天,重而浊之气就下沉而为地,即所谓“劈破鸿蒙生两仪”;渐渐阴阳、天地交合而造化万物,便是我们所看到的这个世界。儒家以为这是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衍生万物;道家则说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理基本上都是一样的,即有生于无,多生于少,这便是宇宙生化之规律。《西游记》以孙悟空为核心,来写人心,佛心,天地之心,宇宙之心,所以肯定要讲宇宙生成学的。第一回的“灵根育孕源流出”,即是溯流穷源,描写发生学的。诗曰:

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

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

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

俗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此诗所讲,乃是宇宙之开辟,及《西游记》所述之宗旨。首联写天地未曾开辟的景象,一片混乱,未有秩序。使人想起《庄子·应帝王》中的一则关于“浑沌”的故事: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浑沌死即是秩序生,昔日的浑沌无序状态,因七窍生而被破坏。“倏”与“忽”,即“倏忽”,迅速、短暂之意,他们帮混沌开凿七窍,实际是把他的永恒不灭变为有生有灭,反而害了他。庄子的本旨,则是嘲笑那种本末倒置,违反人类天性的作为。诗的颔联,写鸿蒙被盘古开辟,从此有了清浊之分。这里用了“盘古”的神话:

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艺文类聚》卷1引《三五历纪》)

盘古在浑沌中劈破鸿蒙,使清轻之气上浮而为天,使浊重之气下沉而为地,则是太极生出两仪。颈联写天地化生万物而至仁至善:“覆”为天,“载”为地,其间化育群生,是其至仁;“发”为地,“明”为天,二者滋养万物,是其至善。尾联所写,乃此《西游记》通书之大意。“造化”,即创造化育,也即宇宙发生学,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会元”,“元”是元始,根本,主宰,元神,“会元”即是会合元神,返还元始,即万物返三、三返二、二返一、一还道。

“造化”是顺行,成凡生人;“会元”是逆行,成仙作佛。“功”是功能之意,也是功夫。自然的规律,是造化和会元,也即中国人“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宇宙观,就是说大自然有这种造化和会元的功能。另外,“造化会元”也是一种功夫,通过心性修持,历经魔难,可以掌握这门功夫,赞参化育,造化会元,从而自然任运,与道合真。

《西游释厄传》是本书的全名,“释”是解脱、除去的意思;“厄”是灾难,“释厄”即是解脱灾难。人的灾难苦厄,无非是生、老、病、死、烦恼、忧煎等,《般若波罗密多心经》玄奘译本即谓:“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释厄”就是“度一切苦厄”;佛教的目的,就是要寻求解脱,得大自在。而要得自在,就必须逆修而进入“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混沌境界,这就是“会元”。如何能“释厄”“会元”,其手段便是本书所写的“西游”二字。

这尾联的意思,也就是说,只要看明白了《西游释厄传》,也即懂得“造化会元功”了。当然,“西游释厄传”也可能是这部书的副标题,或者只是对于本书书名《西游记》三个字的解释。也就是说,“西游记”的意思,就是“西游记释厄传”,反之亦然。

那么,为什么说“西游”能够“释厄”呢?

这不得不从古人的思维模式谈起。太阳和月亮都从东方升起,而落向西方,包括星宿斗辰也都朝西行去。这东方生而西方收,东方出而西方入,的确令人奇怪。古人不知地球绕太阳的公转和本身的自转才导致视觉上的东升西落现象,所以屈原发问道:

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出于汤谷,次于蒙汜。

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楚辞·天问》)

在《淮南子·天文篇》里,也提到“(日)至于蒙谷,是谓定昏”。定昏即是黑夜,“蒙谷”和“蒙汜”,都是太阳落入的地方。“蒙”即“鸿蒙”之蒙,也即混沌,“谷”和“汜”都指汪洋无边的虚空。五行金木水火土中,东为木,为生气;西为金,为杀气。八卦之中,《离》南《坎》北,《乾》东《坤》西;至后天八卦,则《坤》居西南。总之西方或是西南,有着一处无所不包的虚空境界,也许正是宇宙万物的归宿,所以令人无限神往。

儒家经典的《易·坤卦》曰:“西南得朋。”《论语·八佾》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尔雅·释宫》曰:“西南隅谓之奥。”“奥”为西南坤方,坤卦周流六虚,也即是空方,当然媚之无用了,反不如去巴结灶王爷。这也忒实惠了些,但足以说明西南方即是虚空。商朝的《易》以《坤卦》为首,所以名为《归藏》,可知坤方实为归藏万物之处。因为其处虚空,才能无中生有,所以说“西南得朋”。

佛教发生于印度,后来传于中国。从地理位置说,中国是东土,印度是西天,历史上为了传扬佛教文化,许多西天僧人来到东土,如“达摩西来”;不少东土和尚奔赴西天取经求法,如“玄奘东去”,这是就地理而言的西方。另外,中国佛教中所形成的最大一个支脉,即“净土宗”,便宣扬“西方净土”,根据是《阿弥陀经》的:

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

因此,人们,尤其是佛教徒,都愿念诵佛号,争取往生西方净土,那是与东方秽土完全相反的理想王国。净土宗势力之大,遍及全国,乃至《西游记》的作者,竟把阿弥陀佛和释迦牟尼佛混为一谈。当然,这还有另外的意思,并非如鲁迅等人说的作者不懂佛学。如第七回中,如来笑道:

我是西方极乐世界释迦牟尼尊者,南无阿弥陀佛。

到后来,禅宗提倡“唯心净土”和“自性弥陀”,所谓即心即佛,心即净土。《坛经》云:

人有两种,法无不一。迷悟有殊,见有迟疾。迷人念佛生彼,悟者自净其心,所以佛言:随其心净则佛土净。心但无不净,西方去此不远;心起不净之心,念佛往生难到。若悟无生顿法,见西方只在刹那;不悟顿教大乘,念佛往生路遥,如何得达?

这里所谓的“西方”,实是已被象征化了,指的是清净无染之心,亦即虚空之心。《西游记》第八十五回孙悟空便引了前人的偈颂,对唐僧说:“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又说:“但要一片志诚,雷音只在眼下。”可见作者是把“西天”当作象征意义来处理的,也是一种虚空境界。

而道家所谓的“西方”,却有着更为具体的含义。道家根据八卦的乾东坤西,阴阳变化,来建立它的修道理论。东方为乾,美猴王住于花果山水帘洞中,为乾之中爻,称为“乾金”。但道家认为,这一点乾金在东方是养不活的,必须送与西邻哺乳,才能长大。《渔庄录·铅汞出产》云:

但真母能生,不得自养,病躯羸瘦,须寻别家乳养,抱送在西邻乳哺,长大成人,体壮气实,方可与之娶妻生子,子又生孙,化化生生,无休无歇。

即是张伯端《悟真篇》说的:

金公本是东家子,送在西邻寄体生。

“西邻”,即是西方,坤方,所以猴王必须经过千辛万苦,才由东胜神洲走到西牛贺洲,学成了本领,回来时真是体壮气实,远非从前可比。猴王乃东方《乾卦》中爻(—),来到西方《坤卦》,一点乾金便做了《坤》之中爻,又把原来之中爻(--)赶入东方《乾》中。依卦象来说,即由《乾》(乾三连)、《坤》(坤六断)二卦,变为《离》(离中虚)、《坎》(坎中满)二卦,东为《离》而西为《坎》了,这就落入了后天。

然而道家的功夫,即在于“后天返先天”,“抽《坎》填《离》”,即把西方《坎卦》中的那根阳爻(—)抽回来,再填入东方《离卦》之中,《离》之中间的阴爻(--)也自回到《坎卦》,又成为《乾》、《坤》二卦。所以《悟真篇》谓:

取将坎位心中实,点化离宫腹内阴。

从此变成乾健体,潜藏飞跃总由心。

孙悟空必须再由西方回到东方,才能成就纯阳之体,从而“潜藏飞跃总由心”。在丹道学中,东方即人之心,而西方在人之腹,后面将会讲到。

另外,唐僧本是西方佛祖座下之弟子,因过错而被贬到东土,投胎降生,本是《坤》之中爻(--),而落入东方《乾》中,又变为《离》、《坎》之卦象。“经”为何物?乃是表现宇宙规律的文字,也是宇宙间那一点造化无穷的“真阳理气”。天上天下,俱为真阳理气之化生,因而何处无“阳”,何处无“经”?盖因为唐僧来到东土,被“四大”(地、水、火、风四大生命元素)迷惑,将真阳赶到了“坤方”,这便是凡夫俗子的象征。所以唐僧必须去西天取经,将真阳取回,补入《离》中而为《乾》,他自己才会了命归西,复由后天返先天。

总而言之,三教均把西方视为虚空境界。“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生死之心既灭,则三灾八难亦随之而灭。灭尽生死,即为虚空。西游之所以能度尽“苦厄”,原因是能走向虚空,拥抱虚空。这西游之路,便是佛所讲的寂灭之道,涅?之途。

《西游记》认为,天地的寿数为十二万九千六百岁,这是“一元”,也即一次“混沌”,或称一个“劫数”。一元毕后,另一元复始,元元相续,生生不尽。而一元之中,从生到毕,也有个过程。古人按地支将一劫分作十二会,即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每一会均寿为一万八百岁。就同一日一夜十二时辰一样,这一劫中的十二会也标志着宇宙一元的成、住、坏、空。上一劫的戌会终结,天地便昏蒙无明,而万物也即灭亡凋零,经五千四百岁,交亥会之初,则赶上黑暗世界,天地人三才俱无,一片鸿蒙,所以称做“混沌”。再过五千四百岁,亥会终而子会临,下一元复始,宇宙又从混沌生出,逐渐开明,露出生机,用邵康节的话说,即是:

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

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

(《冬至诗》)

“冬至”,即是严冬时节,阴气最盛达到极点时;“夏至”,即是酷热时节,阳气最盛达到极点时。在二十四节气中,这冬、夏至两个节候十分重要。冬至,阴到极处就会生阳,所以说“冬至—阳生”;夏至,阳到极处便会生阴,因此说“夏至—阴生”。阴阳消长,否极泰来,即是自然之规律。

冬之至,即孕育着“子会”之来,“天心”即宇宙自然之心。尽管宇宙生生死死,但“天心”却无改无移,正是创造化育、会元归空的原动力;因而才能在混沌之中,生出一点真阳,以化生万物。这“一阳初动”,便已立下根基,可以施行造化了。到了五千四百岁上,正当着子会,阳气升腾,化出日月星辰之“四象”;再过五千四百岁,阴气下沉,大地开始凝结,这是子会终而丑会将临时。再五千四百岁,正当丑会,始生水、火、山、石、土之“五形”。所以说“开天于子,辟地于丑”。过五千四百岁,正当着丑会终而寅会始时,天地阴阳交合,便化生出万物来,这即《易·系辞下》中所说的:

天地氤氲,万物化醇。

男女构精,万物化生。

古人“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因为人类男女交媾而生子女,所以认为世间万物也是天地交媾所化生;而其交媾的方式,却正是《历书》上所说的“天气下降,地气上升”。天之风雨下降,与地之蒸气上发,阴阳二气混融,也就产育群生了。再经五千四百岁,到寅会时,天清地爽,各种条件都适应了动物的诞生,所以出现了高级生命:人、兽、禽。到得此际,天地人三才方始定位,经过了三个一万零八百数,才产生了一个新鲜的宇宙。尽管新旧宇宙在相递交换,但只有“天心”不变,就象种子一样,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盘古开辟,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三句,“盘古”即一;“三皇”为三,即天、地、人;“五帝”为五,即水、火、木、金、土之五行,所以《艺文类聚》所引《三五历纪》云:

(盘古)后乃有三皇。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

“一”即盘古,乃一点阳气;“三”即三皇,“五”即五行。由起而立、而成,宇宙即为成立,并走向其生命的圆满。“一”为阳气,“三”即两仪加阳气,“五”即四象加阳气,阳气不变。五行金、木、水、火、土,分配东、南、西、北、中。金、木、水、火四行中,均含有土;东、南、西、北四方中,皆包着中,所以天下依照五行而分为四大部洲,因为中洲已分派入其他四洲中了。

四大部洲是佛教的说法。古代印度有种传说,即以须弥山为中心,以铁围山为外廓,为一小世界。其中二山之间皆为咸海,而海中可以居处的地方有东、南、西、北四洲、因而称“四大部洲”。

须弥山东面的大海中,有“东胜身洲”,形如半月,因为人民身形殊胜,强健无病而得名;西面海中有“西牛货洲”,形如满月,其地多牛,人民以牛贸易而为货币,所以得名;北面海中,有“北俱卢洲”,为正方形,因为人民安乐,衣食丰足,无灾无病,享寿千岁,死后升天,因为优越于其他三洲而得名,“俱卢”的梵文意义为“胜处”。我们所居住的地方,在南面海中,称“南瞻部洲”。“瞻部”又译作“阎浮”,乃一种树名,此洲盛产,因而得名。此处居人多欲命短,国土秽恶,形状如车子。“瞻部”的梵文意义为“污秽”,正象征此洲人民的特点。

《西游记》为了阐明其西游理论,所以不得不采用四大部洲的说法,而书中所表则均在东、南、西三大部洲中所发生的事;“北俱卢洲”即为胜处,人民自然奉行“十善”,也就无需谈什么修道的事了。

此书所单表的,乃是“东胜神洲”,不用身而用神字,说明此洲之人不但身形殊胜,即“元神”亦为高明优胜。之所以说这“东胜神洲”,目的是要为去“西牛贺洲”的“西游”张本。

“海外有一国土,名曰傲来国。”“傲来”本是山东泰山上的一座山峰,“傲”有高大伟岸之意。但“傲来”,若解作高傲地来,则不妥。我们知道,在《西游记》中,所有的地名、人名,都是经过作者一番苦心,而赋予其一种特定的意义,因而,此处“傲来”也有其意义。“傲”与“敖”同,《广雅·释言》曰:“敖,妄也。”《荀子·劝学篇》云:“不可与言而言,谓之傲。”傲的意思,就是妄言,即言而无益。佛教认为,世间万物,皆为心灵的变现,也都是虚幻之相,所以《金刚经》中说:“一切有相,皆为虚妄。”“傲来国”,也即妄来国,是子虚乌有的。窃用泰山的峰名,也许在表示傲来国是在东方;但更主要的,是在说明傲来国既然子虚乌有,其中所讲事,也不可当真。

《法华经·化城喻品》说有一群人去找宝,走得疲惫不堪,许多人都不愿再往前走了。一位导师为鼓励大家继续往前走,于是化现了一座华丽的城市,让大家去休息。待大家疲劳恢复了,化城便散去,众人又往前走了。《西游记》的作者塑造出一座子虚乌有的傲来国,无非也像化城一样,来点化众生,随缘说法而已。

另外,“傲”与“奥”同,均为虚空之义。虚空即《坤》象;虚极阳生,《坤》后阳复,即成《复》卦。“复”即“一阳来复”,则“傲来”为“奥来”,也即常说的“奥妙”。因此,“傲来峰”即“奥妙峰”。

傲来国西边临海,二百里外的水中有一座山,名做“花果山”。“此山乃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自开清浊而立,鸿蒙判后而成”。十洲三岛都是道家方士的说法,伪为汉东方朔所作的《十洲记》曾列出十洲:祖、瀛、玄、炎、长、元、流、生、凤麟、聚窟等洲,遍布在四面八方的大海中,均为神仙居住之地;三岛即三神山,《史记·封禅书》云:

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

“祖脉”,即地脉开始的地方;“来龙”,古代风水学称山之主脉为来龙,即山脉之来源。“十洲三岛”,均是仙山福地,天地精华之所在,而来龙去脉却在一“花果山”,足见此山之灵妙。原来此山自从开天辟地之后,便第一个成立的,所以具有其他洲岛望之兴叹的神妙。

这山也真好,上有彩凤麒麟,锦鸡云龙,寿鹿仙狐,灵禽玄鹤,奇花瑶草,青松翠柏,一片仙山气象,殊令人神往。“木火方隅高积上,东海之处耸崇巅”。古人将五行配五方,则东为木,南为火,说“木火方隅”即东南方。古人因为“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因而认为东海不在正东,而在东南方,花果山就座落在这东南海中。“百川会处擎天柱,万劫无移大地根”。“百川会处”指东海,“擎天柱”言花果山,“大地根”照应十洲三岛之来龙去脉,而“万劫无移”即是邵康节的“天心无改移”。虽然元元相继,鸿蒙判后混沌生,历经万劫,但此山仍无改无移,自然是“天心”、宇宙之中心了。既为天柱地根,也是宇宙造化会元的原动力所在。

古人将自身的发展变化与自然的发展变化进行类比,便有大宇宙与小宇宙的说法。人身为一小宇宙,头为天,腹为地。“百川会处”即人体奇经八脉所总会的地方,那就是头顶的“百会穴”;“大地根”即二阴之间的“会阴穴”。这上、下二穴之间,有一根经脉,称做“中脉”或“冲脉”。中脉经过人体的心脏,所以天柱地根,可以说是“人心”,也可以说是“天心”。佛教密宗修持特别重视“中脉”,《无上瑜珈六成就法》云:

在人体中央有一条中脉,从会阴直达梵穴(即顶门)。

而这条中脉,就是《西游记》所写的:

一条涧壑藤萝密,四面原堤草色新。

这“一条涧壑”即是中脉,即是沟通天柱地根的管道。如果涧水常流,自然滋润“四面原堤”,使草色长新。既称“花果山”,山上势必有奇花异果,这结果的则是桃树:

仙桃常结果,修竹每留云。

那么,这花果山——天心——仙桃三者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呢?这山上为什么会崩出个石猴呢?他修道为何要吃过七次饱桃呢?上天后为何要去管王母娘娘之蟠桃园呢?西天路上,他为唐僧采取的野果又多为桃子呢?尤其是第五回“乱蟠桃大圣偷丹”中,他把熟桃都吃了。

七仙女张望东西,只见向南枝上止有一个半红半白的桃子。青衣女用手扯下枝来,红衣女摘了,却将枝子望上一放。原来那大圣变化了,正睡在此枝,被他惊醒。

这就很有意思了。桃子的形状与颜色,都与人的心脏相象,人身百骸九窍,五脏六腑,以心为君。而桃形像心,乃是天地自然所结出的果子,因而象征宇宙之心。食之则得天地灵秀之气,舒心畅意,补养心神,即是以心滋心之意。桃子以其象征意义和殊胜功用而被称为“仙果”,先天之心与后天之心,即自然之心与肉体之心,息息相印,便能却病延年,甚而与天地齐寿。所以贺寿用桃果,称为仙桃;避邪用桃木,名曰镇木,都是因为它与心相同,代表天地日月精华而来。照此理解,这花果山该是“桃山”,也是“心山”,指的是自然之心。

“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也就是在擎天柱上,座落着一块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这是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属空间;按农历二十四节气,属时间;时空与大宇宙相同,则俨然是一个小宇宙;加上“九窍八孔”,照应九宫八卦,更与大宇宙息息相通。如果天柱地根可理解为人身的中脉,那么,这块仙石就正是人的头颅,它位于天地之间,上接天精,下吸地髓。

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五官俱备,四肢皆全。

这块仙石实际上就是宇宙的缩影,现在的科学家认为宇宙的形成,是因为一个体积极小但质量极大的球体爆炸而来。小球的爆炸,需要一定的内因外缘,这就是“灵通”之意。宇宙间的万事万物,尽管已发展成高级生命的人类,似乎其发生都是从头开始,将宇宙的发生发展复制了一遍,这就是古人把人与万物各称作一小宇宙的缘由。仙石座落之处,正是天心所在,阴阳交合,自然内育仙胞。一朝胎圆,便迸裂而出,产一石卵。这一石卵,便是混沌状态中的一点真阳理气。风为阴气,阴阳二气相交,便能化育群生,所以石卵见风,即化作了一个石猴。石字的意思有二,一方面是说猴石胎而生,另一方面说他是天然而成,总是自然而然的意思。猴是从天心(仙石)中生出,而且古人又有“心猿”之说,所有“石猴”就是“天心”。在人身来讲,这“天心”即是“乾元祖性”,或者“先天元神”,本居头颅中的神经中枢所在——神庭。但人自落胎下地,识神强宾夺主,占据神庭,便把元神赶在外面,而落于心脏,所以佛教讲“心性是一”,心即元性元神。

“目运两道金光,射冲斗府”。这两句旨在点明身份。目中之所以有金光迸射,原因是有神在,张伯端谓:“心求静,必先制眼,眼为神游之宅。”(见《青华秘文·心为君论》)元神藏于心,而游于眼,所以神光四射,惊动天庭。“拜四方”即与四方发生联系,从而进入五行之列,心即为君,神光四射,正是主宰天地四方之意。然而正如千里眼和顺风耳所回报的:“如今服饵水食,金光将潜息矣。”人处胎之时,元神用事,不知不识;一旦下生,识神当家,遂知饥知寒。服饮水乳食物,六根开动,能视、听、言、动、饮食、思虑,元神退休,而神光蔽息,无法再与天地万物争主宰了,所以玉帝开恩地说:“下方之物,乃天地精华所生,不足为异。”也不去追究了。

石猴既代表天心,乃先天元神,本是无知无识,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与群兽玩耍,采花觅果,朝游夜宿,真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这一段写石猴为自在元神之时的景况,犹如初生之婴儿相似。《老子》的“专气致柔,能婴儿”,《孟子》的“常葆其赤子之心者”,即是追求的这种境界。但是有一天:

一群猴子耍了一会,却去那山涧中洗澡。见那股涧水奔流,真个似滚瓜涌溅。古云:“禽有禽言,兽有兽语。”众猴都道:“这股水不知是那里的水。我们今日赶闲无事,顺涧边往上溜头寻看源流,耍子去耶!”

群猴动了念头,要去寻看源流,即是去认取家园。这念头一动,即是识神主事,元神必须另觅处所。他们一齐顺涧爬山,我们已讲此涧象征着人身中脉。沿着中脉,“直至源流之处,乃是一股瀑布飞泉”。众猴都道:“好水!原来此处远通山脚之下,直接大海之波。”又道:“那一个有本事的,钻进去寻个源头出来,不伤身体者,我等即拜他为王。”连呼三声,是为《乾卦》,石猴代表的是“乾元祖性”,同类相感,所以应声高叫道:“我进去!我进去!”他要进去寻源头,正是:

今日芳名显,时来大运通。

有缘居此地,天遣入仙宫。

所谓“芳名”即他要做的“美猴王”;“时来”是内丹学所讲的火候,把握住火候,修炼丹药,自能成仙作佛。“有缘居此地”,他跟此地有缘份,所以能居于此;此地的重要性决不在此,而在于居此之后,可以上入仙宫,名标玉阙。

你看他瞑目蹲身,将身一纵,径跳入瀑布泉中,忽睁睛抬头观看,那里边却无水无波,明明朗朗的一架桥梁。他住了身,定了神,仔细再看,原来是座铁板桥,桥下之水,冲贯于石窍之间,倒挂流出去,遮闭了桥门。……看罢多时,跳过桥中间,左右观看,只见正当中有一石碣。碣上有一行楷书大字,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石猿喜不自胜,急抽身往外便走,复瞑目蹲身,跳出水外,打了两个呵呵道:“大造化!大造化!”众猴把他围住,问道:“里面怎么样?水有多深?”石猴道:“没水!没水!原来是一座铁板桥。桥那边是一座天造地设的家当。”众猴道:“怎见得是个家当?”石猴笑道:“这股水乃是桥下冲贯石窍,倒挂下来遮闭门户的。桥边有花有树,乃是一座石房。房内有石锅、石灶、石碗、石盆、石床、石凳。中间一块石碣上,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真个是我们安身之处。里面且是宽阔,容得千百口老小。我们都进去住也,省得受老天之气。”

这个“水帘洞”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唤做“花果山紫云洞”。

在人身前面的中线上,膻中穴的上方,有一个穴位,名为“紫宫”,其两边为“神藏”穴。元神所藏之处为“紫宫”,这与天上的“紫微宫”星座相关,而“紫宫”穴所住的位置,正是人的心脏所在。识神主事,元神便退居于此。《西游记》既然改动了名字,必然有其深一层的意义。

石猴乃先天之心,去认源流,终于找到了“水帘洞”,而且说他“有缘居此”,他也说是个“安身之处”,可见这都与“心”有些关系。瀑布漂落,遮住洞口,的确形同水帘,但有一座“明明朗朗”的“铁板桥”。这即是道家所谓的“水乡铅”或“水中金”,在修道中意义十分重大。倒挂而出的“水帘”乃是桥下的水“冲击石窍”而成,这不由使我们想起中国汉字中的“心”这个字来。

古人的文字有象形会意等种类,在象形文字里,倾注了许多人们对于客观事物的认识。正因为如此,今人可以通过对文字本身的研究,去穷究古人之心。铁板桥是“心”字中的捺笔,桥下之水冲击石窍倒挂流出,正是捺笔头上的倒虿钩,和“心”字中的三点水。所以“水帘洞”应是心之洞,由心猿来居心洞,自然是“有缘”,是个“安身处”,难怪里面是个天造地设的家当。这种文字游戏,在《西游记》中还有不少,体现了作者的苦心孤诣,不能视之为无聊。

《性命圭旨·涵养本源救护命宝》引横川珙的诗云:

洞水无缘会逆流,见他苦切故相酬。

西来祖师实无意,妄想狂心歇便休。

这第一句正是写的“水帘洞”,乃是人的心窝,妄想狂心若能歇休在这里,便是祖师西来之意了。相传达摩从天竺来华,二祖慧可曰:“我心未宁,乞师与安。”达摩祖师曰:“将心来,与汝安。”慧可找了半天才说:“觅心了不可得。”祖曰:“我与汝安心竟。”(见《五灯会元》卷一)心若安在心窝里,也就自得其所了,所以草堂禅师曰:“断臂觅心心不得,觅心无得始安心。”

另外,石猴如何能找到“水帘洞”呢?且看《西游记》写他三次“瞑目蹲身”,这实在是修道中的“静坐观心”功夫。“瞑目”即闭目垂帘,“蹲身”即打坐修行。通过这样的方式,才能屏息外缘,扫除干扰,专意观心。石猴这样做了,所以能够跳过遮闭门户的瀑布,而进入了心灵的所在。佛教功夫,讲“明心见性”,而石猴找水帘洞,便是“明心”;他的“见性”功夫,要到须菩提祖师为他取了姓名时,才算完成。“水帘”即“闭目垂帘”,要人内观自心。

石猴进了水帘洞,心猿住进了心窝,又为众猴找了一个洞天福地去安眠稳睡,各享成家之福,可谓得其所矣。众猴都拜他为王,称为“千岁大王”:

自此,石猿高登王位,将“石”字儿隐了,遂称“美猴王”。

隐去了“石”字,可见已去掉了先天的无知无识,而变为后天的知美知恶了。书中有诗曰:

三阳交泰产群生,仙石胞含日月精。

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

内观不识因无相,外合明知作有形。

历代人人皆属此,称王称圣任纵横。

第一二句写万物化生,石猴住胎之事。《泰卦》是《坤》上而《乾》下,由三根阳爻和三根阴爻组成,故而说“三阳交泰”。阴阳构精,化生万物,从卦象上说即是“泰”。《易·泰·彖》曰:“则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第三句写天心,“天心”虽“无改移”,但要展示人以大道,就得有所现化。“借卵化猴”那便是石崩生卵,见风化猴之事。这句说天心现化,要通过有形的生命去完善那金丹大道,复归本性。为何要化猴呢?

佛家常说:“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只要心中念头一动,便具足了三千大千世界;而心念的跳动,瞬息万变,就仿佛躁动不安的猿猴一般。慧远法师的《大乘义章》卷三谓:“六识之心,如一猿猴。”《云笈七签》亦谓:

心想杂乱,随逐诸尘。犹如猿猴,游于林泽,跳踯奔趋,不可禁止。

《大日经·住心品》分述六十种心相,最后一种心相就被称为“猿猴心”。谓此心如猿猴,躁动散乱而不能专注于一事。因此,佛门一直把“心猿意马”视作修成大道的最大障碍,必须先加制伏。《西游记》中所写的大唐三藏法师陈玄奘,当年就曾向太宗皇帝上表曰:

愿托虑于禅门,澄心于定心。制情猿之逸躁,系意马之奔驰。(见《慈恩传》卷九)

直至如《赵州录·遗表》中所说的“心猿罢跳,意马休驰”,和许浑《赠杜居士诗》所说的“机尽心猿伏,神闲意马行”时,心而无心,方始完成大道、金丹配成了。

第四句说要借他的名姓来配成金丹,这是道家修仙炼丹的术语。道家修丹,讲究“坎离交媾”,“铅汞化合”。“汞”属《离》,“铅”属《坎》,所以又称“水火既济”。“铅”字拆开来为“金”、“公”二字,克金者为火,火即“金公”;“汞”为水,水可生木,汞即“木母”,因此铅汞化合,又名曰“金木交并”。在五行中,铅为金为火,属阳;汞为木为水,属阴。炼丹时,铅为大药,然必须汞来点化,方能结丹。然铅汞之结合,必有土为媒介,才能有成。因此,《西游记》中要西游炼丹,必得三人才行,孙悟空是“金公”,猪八戒是“木母”,但更少不了的是沙和尚这位“黄婆”。而“金公”之名的确非猴王莫属,猴在地支中为“申”。申属金,正应了“金公”之说。

五六两句,是解释为何要“借卵化猴”和“假他名姓”的。“内观不识”,因为心本无相。天心本寂,如如不动,没有形象,故而无法通过内观来予以认识。所谓“内观”,即是自省的功夫,如果能够内观自省,方见不识不知、无形无相之心。正如太乙真人所说:

一点圆明等太虚,只因念起结成躯。

若能放下回光照,依旧清虚一物无。

段真人亦说:

心内观心觅本心,心心俱绝见真心。

可惜凡夫俗子不能内观真心,难得解脱,恰似张远霄所说的:

不生不灭本来真,无价夜光人不识。

凡夫虚度几千生,杂在矿中不能出。

《西游记》却想利济众生,便把这一点真心外化为有形之物,即是猿猴,让他飞腾变化,傲戏三界,修仙成丹,完成大道,通过形象来证明“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的道理。也许人们可以由此而明白“四大皆空”、“一切有相,皆为虚妄”的道理,而体会到如世奇首座所说的境界:

诸法空故我心空,我心空故诸法同。

诸法我心无别体,只在而今一念中。

(以上俱见《性命圭旨·涵养本源救护命宝》)

若能一念不起,一心不生,自可万法自灭而三界自空;万物有坏,虚空不坏。能得虚空,即是得大自在了。很有可能这就是《西游记》为什么要塑造出一个猴王的形象的原因,也是该书要济度众生的微言大义之处,所以接下来说:“历代人人皆属此,称王称圣任纵横。”自有人类以来,人人都是属于这一类的,“此”指心猿。这是禅宗“直指人心”的济度法门,但愿众生能够参破其中的机关。大家的心性皆如猿猴一般,攀缘三界,称王称圣,纵横驰骋,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正是猿心不宁,则三界不宁,如此则永世难脱苦海。称王称圣暗示着猴子称“美猴王”与“齐天大圣”,都是自家要做的。等到历尽艰辛,绝圣弃智,脱了王字,摆去束缚,方始成佛,归于虚空。

猿猴住进水帘洞,为什么要隐去石字,称做“美猴王”呢?虽可以理解为起了分别念,心中有了美恶之见,但更重要的是有个原型。花果山在东方,可看成《乾卦》,但中间有个“水帘洞”,为阴,便虚了一根中爻(--),成为阳包阴,为《离卦》。石猴为“乾阳”(—),进入洞中,使《离卦》之中爻(--)充实,又成为《乾卦》。《周易·坤文言》谓:

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肢,发于事业,美之至也。

石猴本是心王,住进心洞,自是“正位居体”;并且探出了一份莫大的家业,即是“发于事业”,进去出来,又“不伤身体”,真是“美之至也”,所以要当“美猴王”。而“美猴王”的出处,却正在“美在其中”四字。石猴以至后来的孙悟空,被称做“金公”,在卦爻上为“乾阳”(—)。如果进入“中”字里边,不就是个“申”字!“中”字乃是三教一贯之目的,《性命圭旨·安神祖窍翕聚先天》云:

无极者,真中也,故曰:“圣圣相传在此中。”此中,就是尧舜“允执”之中,孔子“时中”之中,子思“未发”之中,《易》之“黄中通理”之中,《度人经》之“中理五气”之中,释迦之“空中”之中,老子之“守中”之中。

水帘洞是“中”,而石猴便为“一”;“中”是虚空,而“一”就是主人;所以,“一”在三教中更其重要,因为无一就落了顽空:

昔人有言曰:“心是地而性是王,窍是中而妙是一。”……“归一”者,以其一而归乎其中也;“守一”者,以其一而守乎其中也。有中则有一,一而非中,则非圣人之所谓“一”也;有一便有中,中而非一,则非圣人之所谓“中”也。故孔子之“一”,以其中之一而贯之也;尧舜之“中”,以其一之中而执之也。……中包乎一,一主乎中,岂非精微之妙理、无为之神机耶!(同上引)

照此看来,一与中不可分开,而一守在中中,即是“申”字。申又配猴,所以这“美”字也是非猴王莫属了。《周易参同契》曰:

黄中渐通理,润泽达肤肌。

初正则终修,干立末可持。

一者以掩蔽,世人莫知之。

后蜀彭晓注曰:

谓金虎在鼎中,初受外来阴阳精气,渐渐润泽肌肤。既初受气,始生萌芽,正其枝干,而终成果实也。盖喻金砂真汞,初吐芽蘖也。一者,水也,缘水根真金,在器内固济蒙蔽,常人莫能知之。

这里讲的是内丹的起始修炼,石猴瞑目内观,专志明心,便感受外来阴阳精气,而使身体轻安,渐渐“润泽达肤肌”,四肢畅美,由粗糙变为滑润,“石”字就隐去了,而成为“美猴王”。“初正则终修”,正是心猿成就的三个过程:初正、终修,那么中间肯定是“中邪”了。“一者以掩蔽”,不正说的是那“桥下冲贯石窍、倒挂下来遮闭门户”的水帘吗!“世人莫知之”,一般常人如何能认识呢?多少人当面错过。只有那“有缘来居此”的“美猴王”才会测得深浅,探明底细,内观有成的。

《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诗话》中的“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到此则成了“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猕”与“美”一字之差,其中却蕴含着无穷的奥妙。或许《参同契》的这一段文字,正是《西游记》作者创造水帘洞美猴王形象的原始契机。

以上说的是第一回“灵根育孕源流出”,其出处在于《性命圭旨·涵养本源》。《性命圭旨》全称为《性命双修万神圭旨》,其著者不详。据书中口吻及前人研究,此书作者是全真教祖师丘处机的弟子尹真人(志平)的高足,并深得真传。其实不是。因为该书是在明嘉靖年间写成,与尹已远。该书分元、亨、利、贞四集,共有九节,每节中又分有附录,介绍内炼理论及具体修法,图文并茂,通俗易懂,使金丹大道和仙佛秘传昭然于天下,有益于后人甚多。它借鉴于《钟吕传道集》、《灵宝毕法》以及丘处机的《大丹直指》,但有所发展,而且对历代的“末后一句无人说”加以探讨和披露,甚有见地,是对金丹大道的特殊贡献。

根据我们的研究,《西游记》的结构和表现的金丹大道程序,不仅仅与《性命圭旨》有关系,简直就是它的翻版;我们完全可以说《西游记》是《性命圭旨》的艺术体现。《性命圭旨》不署撰人,《西游记》也不署撰人,这就使我们产生了一个假设和推论,即这两部书的作者为一人——尹志平的弟子,当然决不是吴承恩。而尹志平弟子之说,也是伪托。既然《西游记》的结构与《性命圭旨》相吻合,而且主旨亦如出一辙,那么我们在以后的分析中,自然会加以对比、参考和引证。所以,我们便引证一段《性命圭旨·涵养本源》中的文字,来说明《水帘洞称美猴王》:

欲修长生,须识所生之本;欲求不死,当明不死之人。故曰:“认得不死人,方才人不死。”那不死的人,道家呼为铁汉,释氏唤作金刚,即世人本来妙觉真心是也。此心灵灵不昧,了了常知,其体不生不灭,其相无去无来。究之于先,天地之先莫知其始;穷之于后,天地之后莫知其终。高而无上,广不可极;渊而无下,深不可测。乾坤依此而覆载,日月依此而照临,虚空依此而宽广,万灵依此而变通。三教大圣,教人修道,是修这个。成仙作佛,也是这个。圣凡二路,由此而分。出生死再无别途,登涅?唯此一法。然世间万汇,未有一物不被无常所吞,独有这个无生灭可缚,无色相可窥,端端正正,停停当当,分分晓晓的,而人自不悟其所本来也。

不悟者何?为有妄心。何谓妄心?盖谓一切众生,从无始已来,迷却真心,不自觉知,故受轮转,枉入诸趣。原夫真心无妄,性智本明,妙湛元精,由妄瞥起。俄然晦昧,则失彼元精,粘湛发知,故转智为识。形中妄心,名之曰识。心本无知,由识故知;性本无生,由识故生。生身种子,萌蘖于兹,开有漏花,结生死果。今人妄认方寸中有个昭昭灵灵之物,浑然与物同体,便以为元神在是。殊不知此即死死生生之识神,劫劫轮回之种子耳。故景岑云:“学道之人不悟真,只为从前认识神。无量劫来生死本,痴人唤作本来人。”

嗟夫!世人以奴为主而不知,认贼为子而不觉,是以世尊教人先断无始轮回根本者,此也。此根既断,则诸识无依,复我元初常明本体。然而大道茫茫,当从何处下手?是以齐襟必举领,整网要提纲。昔尹师指出修行正路一条,教人打从源头上做起。若源头洁净,天理时时现前,识念自然污染不得。譬如杲日当空,魍魉灭迹。此一心地法门,是古今千圣不易之道,故老子曰:“若夫修道,先观其心。”观心之法,妙在灵关一窍,人自受生感气之初,禀天地一点元阳,化生此窍,以藏元神。其中空空洞洞,至虚至明,乃吾人生生主宰。真所谓有之则生,无之则死,生死盛衰,皆由这个。儒曰“灵台”,道曰“灵关”,释曰“灵山”,三教同一法门,总不外此灵明一窍。释教曰:“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论其所也;玄教曰:“大道根茎识者稀,常人日用熟能知。为君指出神仙窟,一窍弯弯似月眉。”论其形也。盖此窍乃神灵之台,秘密之府,真净明妙,虚彻灵通,卓然而独存者也。众生之本原,故曰“心地”;诸佛之所得,故曰“菩提”;交彻融摄,故曰“法界”;寂净常乐,故曰“涅?;不浊不漏,故曰“清净”;不妄不变,故曰“真如”;离过绝非,故曰“佛性’;护善遮恶,故曰“总持”;隐覆含摄,故曰“如来藏”;超越玄秘,故曰“密严国”;统众德而大备,烁群昏而独照,故曰“圆觉”,其实皆一窍也。背之则凡,顺之则圣,迷之则生死始,悟之则轮回息。

欲息轮回,莫若体乎至道;欲体至道,莫若观照本心;欲照本心,应须普眼虚鉴。常教朗月辉明,每向定中慧照。时时保得此七情未发之中,时时全得此八识未染之体。外息诸缘,内绝诸妄,含眼光,凝耳韵,调鼻息,缄舌气,四肢不动,使眼、耳、鼻、舌、身之五识,各返其根,则精、神、魂、魄、意之五灵,各安其位。二六时中,眼常要内观此窍,耳常要逆听此窍,至于舌准,常要对着此窍。运用施为,念念不离此窍;行住坐卧,心心常在此窍。不可刹那忘照,率尔相违,神光一出便收来,造次弗离常在此。即子思所谓“不可须臾离者”是也。先存之,以虚其心;次忘之,以廓其量,随处随时,无碍自在。正合《龙虎经》云:“至妙之要,先存后忘。”此又口诀中之口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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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奇游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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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楼 发表于: 2002-07-16
《西游记》的心路历程--2
第二章 方寸山名孙悟空?
 

逐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

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房屋低。

盖下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

娇妻美妾都娶下,又虑出门没马骑。

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

家人招下十数个,有钱没势被人欺。

一铨铨到知县位,又说官小势位卑。

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想要登基。

一日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下象棋。

洞宾与他把棋下,又问那是上天梯。

上天梯子未做下,阎王发牌鬼来催。

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还嫌低!

人们贪图富贵、争名夺利,所以劳碌衣食、早起迟眠,被欲望所牵缠,没有丝毫的自由自在,从来没有考虑过生命的问题。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生于火宅苦海,备受煎熬,却不愿回头,登上彼岸,这里讲的是“妄心”。猴王道心开发之后,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视世人,自然有一番想法,还带着不胜悲悯之情。此处写南赡部洲之人情世故,正是为日后保唐僧西天取经、度化东土的故事张本。

吕洞宾《敲爻歌》曰:

真至道,不择人,岂问高低富与贫。

且饶帝子共王孙,须去繁华挫锐分。

嗔不除,憨不改,堕入轮回生死海。

堆金积玉满山川,神仙冷笑应不采。

名非贵,道极尊,圣圣贤贤显子孙。

腰金跨玉骑骄马,瞥见如同隙里尘。

隙里尘,石中火,何枉留心为久计!

苦苦煎熬唤不回,夺利争名如鼎沸。

如鼎沸,永沉沦,失道迷真业所根。

有人平却心头棘,便把天机说与君。

命要传,性要悟,入圣超凡由汝做。

三清路上少人行,六道门中争入去。

贪着名利,将会造出种种恶业,而致永世沉沦,不得超凡入圣。只要把心头的荆棘铲平,无染无杂,才可能访到仙佛而得天机。

猴王已是道心开发,在妄心鼎沸的五浊恶世中,实在是找不到知音:

(他在)南赡部洲,串长城,游小县,不觉八九年余。忽行至西洋大海,他想着海外必有神仙。独自个依前作筏,又飘过西海,直至西牛贺洲地界。登岸遍访多时,忽见一座高山秀丽,林麓幽深。……正观看间,忽闻得林深之处,有人言语。

人常言“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修道也不例外,须是苦尽甜来。“八九年余”,即是十月怀胎,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三个“忽”字,则是一朝分娩,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西牛贺洲”,在人身为腹,乃下丹田之所;为坤,乃虚空之地,四大皆空,自然人民不争,正如如来佛所说的:

我西牛贺洲者,不贪不杀,养气潜灵,虽无上真,人人固寿。

虽然说这里没有上真(天仙),但却人人长生不老,寿命坚固。猴王登上山顶观看,这山的形势很秀丽:

千峰开戟,万仞开屏。日映岚光轻锁翠,雨收黛色冷含青。枯藤缠老树,古渡界幽程。奇花瑞草,修竹乔松。修竹乔松,万载常青欺福地;奇花瑞草,四时不谢赛蓬瀛。幽鸟啼声近,源泉响溜清。重重谷壑芝兰绕,处处砏崖苔藓生。起伏峦头龙脉好,必有高人隐姓名。

此山所处的位置,是猴王寻访多时才发现的,该是西牛贺洲的西部,也是人身腹部的下端,即耻骨处,由“枯藤”、“古渡”、“峦头”、“龙脉”等句即可看出。尤其是这座山上的樵子,在举斧砍柴,他的打扮的确怪异:

头上戴箬笠,乃是新笋初脱之箨。身上穿布衣,乃是木绵拈就之纱。腰间系环绦,乃是老蚕口吐之丝。足下踏草履,乃是枯莎搓就之爽。手执彳真亍钢斧,担挽火麻绳。板松劈枯树,争似此樵能!

若能想象一下,这活脱脱就是一具男性的生殖器官,被称做“淫根”,是六欲中的色欲之门。人自破体(男十六、女十四)之后,而交感之精生,“精漏于下,而神气随之;气漏于中,而精神随之。受之于先天者,漏之不已;而后天之物欲,蔽之不已。阳消一分,阴长一分,至女子七七四十九,男子八八六十四,而真阳竭矣。若戕贼过甚,不待此时而早竭。”(见《一贯天机直讲》第二讲)“淫根”便是漏精的门户,人常说“天上无漏精的神仙”,所以要修神仙,先断“淫根”,即所谓的“还精补脑”,“地户永闭”。

在修道之士看来,“淫根”即是“伐性之斧”,枚乘的《七发》就说过:

皓齿娥眉,命之曰“伐性之斧”。

这里虽指女色,但是皆由淫根而起。这位砍柴伐树的樵子“家事劳苦,日常烦恼”,不正是他的特点!

自幼蒙父母养育至八九岁,才知人事,不幸父丧,母亲孀居。再无兄弟姊妹,只我一人,没奈何,早晚侍奉。

这一段独白,就已交待的够清楚了。“人事”即“家事”、“大人之事”或“房室之事”。“父丧”,父为阳精,丧即漏精;阳精漏尽,自然阴气独占,所以说“母亲居孀”。这在卦象上为《剥卦》(山地剥),一阳五阴,独力难支,阴盛阳衰,所以烦恼。好在他与神仙相邻,神仙即《剥》后的《坤》卦;教他一首《满庭芳》,“遇烦恼时,即把这词儿念念,一则散心,二则解困。”“伐性”之“性”,为本来面目,为“乾元祖性”,为“元神”,一旦伐尽,则人死矣。《满庭芳》即是教他斩断枯藤,逍遥自在的: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板松劈枯树”,“手执彳真亍钢斧”的樵子,能够忘掉贪欲,而观看神仙奕棋,使斧柯烂掉,这即是断淫根。

“伐木丁丁”是他的活计,只要心不染著,“云边谷口徐行”,再添些潇洒进去,才是出污泥而不染。斩断枯藤,是要去掉牵缠,自由自在。下阙所写,却与描写南赡部洲的诗形成了对照。那边争名夺利,早起迟眠;这边没争没竞,不会机谋。一边是“阎君就取勾”,一边是“恬淡延生”。相形之下,西牛贺洲的确嘉美可贺。猴王问他为何不去修行成仙,他答道:

如今母老,一发不敢抛离。却又田园荒芜,衣食不足,只得斫两束柴薪,挑向市廛之间,货几文钱,籴几升米,自炊自造,安排些茶饭,供养老母,所以不能修行。

老母即是老阴,为《坤》,为地;“山(《艮》)附于地”(《易·剥·象》为《剥》。《易·剥卦》曰:“剥,不利有攸往。”即是说,要到别处去,就不会有利而有害,所以樵子“一发不敢抛离”。“田园荒芜”二句,正说明阳气走失,入不敷出。但斫薪而卖,货钱籴米,自炊自造,以供养老母,正是乐天知命。明知淫根为伐性之斧,但为尽人事,“只得斫两束柴薪”,来糊口养母。《孟子·离娄上》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了人类之生存,必须去繁衍后代,还得去伐薪。《剥》卦“六五”又曰:“贯鱼以宫人,宠,无不利。”意即宠幸妻妾还是有利而且应该的。又曰:“上九,硕果不食,君子得舆,小人剥庐。”货利在前,而不取食,如此有德之人才为君子,其后必然获得赏赐。“舆”是大车,古时帝王赏赐,常以“路车”,即大车。小人见利即取,其后必毁掉自己的门庐,成为不孝之人。这就是为何神仙近在眼前,而樵子不去修行的原因,所以猴王说他“乃是一个行孝的君子,向后必有好处”。樵夫为猴王指出了神仙住处之后,

猴王用手扯住樵夫道:“老兄,你便同我去去。若还得了好处,决不忘你指引之恩。”樵夫道:“你这汉子,甚不通变。我方才这般与你说了,你还不省?假若我与你去了,却不误了我的生意?老母何人奉养?我要斫柴,你自去,自去!”

猴王要樵夫一块去,一则是怕他说谎,二则是拖泥带水,丢不下这条“阳棍”。而樵夫却要顾他的生意,斫他的柴,要猴王“自去”,还骂他“不省”。“不省”即是不觉悟。

在佛家来说,“明心见性”是自家的事,“如饮杯水,冷暖自知”,旁人替代不了。另外,修炼还丹,必须要虚极静笃,无牵无挂,才能赤裸裸、圆陀陀露出一位真人。这便是《坤卦》,周流六虚,一片真空,最后才能一阳来复,生出妙有。“自去”中大有奥妙。

猴王听说,只得相辞。出深林,找上路径,过一山坡,约有七八里远,果然望见一座洞府。

樵夫既与神仙为邻,若他住在人的阴部,那么神仙所居肯定不远,翻过山坡,不远处就是。可知这就是“会阴(或会阳)穴”,又称“阴?、朝天岭、上天梯、下鹊桥、气海门、藏金斗、曹溪路、太玄关、地轴”等等(见《性命圭旨·采药归壶》),猴王看那地方,真好去处:

烟霞散彩,日月摇光。千株老柏,万节修篁,含烟一壑色苍苍。门外奇花布锦,桥边瑶草喷香。石崖突兀青苔润,悬壁高张翠藓长。时闻仙鹤唳,每见凤凰翔。仙鹤唳时,声振九皋霄汉远;凤凰翔起,翎毛五色彩云光。玄猿白鹿随隐见,金狮玉象任行藏。细观灵福地,真个赛天堂。

仔细看来,“老柏”指上天梯,“一壑”乃曹溪路,“门外”言气海门外;“桥边”说下鹊桥边,阳气由会阴经谷道至尾闾关,中有一桥,便是“下鹊桥”;“石崖”以下八句,写“朝天岭”;“玄猿”句指“太玄关”,“金狮”句明“藏金斗”。“阴?为坤,为地,它是“任督接交之处,阴阳变化之乡”,所以说“灵福地”。“天堂”虽乐,但要变化之妙,却不如“地母”之能,因而说“赛天堂”。

(猴王)又见那洞门紧闭,静悄悄杳无人迹。忽回头,见崖头立一石牌,约有三丈余高,八尺余阔,上有一行十个大字,乃是“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美猴王十分欢喜道:“此间人果是朴实。果有此山洞。”看勾多时,不敢敲门。且去跳上松枝梢头,摘松子吃了玩耍。

前两句,正是《易·坤文言》所说的:“天地闭,贤人隐。”洞门紧闭,杳无人迹,是“贤人(高人)”隐于其中。这于卦象,为《坤》,为虚,为静极,为杳冥,《易·系辞上》曰:

是故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

修炼者到此地步,应以我之虚灵通天地之大虚灵,我心完全在于空中,于是应身心两忘。我之身心已与虚空无异,虚无中自然会生出造化,正是《老子》说的“无中生有”。禅宗参禅,要参到山穷水尽之时,在生死路头,便会豁然贯通,悟得本心。猴王一路行来,到此已是虚极窈冥,忽然回头,便见到了本心:

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灵台”,是心中藏元神的地方,道家称之为“灵关”,佛家名之曰“灵山”,“灵台”是儒家的说法。《性命圭旨·涵养本源救护命宝》云:

儒曰“灵台”,道曰“灵关”,释曰“灵山”,三教同一法门,总不外此灵明一窍。释教曰:

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

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

(此诗在《西游记》第八十五回“心猿妒木母”中被孙悟空引用)论其所也;玄教曰:

大道根茎识者稀,常人日用孰能知。

为君指出神仙窟,一窍弯弯似月眉。

论其形也。盖此窍乃神灵之台,秘密之府,真净妙明,虚彻灵通,卓然而独存者也。众生之本源,故曰“心地”;诸佛之所得,故曰“菩提”。

由此可知,“灵台”即是人心;“方寸”也是指人心,《列子·仲尼》谓:“吾见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虚矣,几圣人也。”“方寸”即人心,心能虚,即是圣人。而《性命圭旨·涵养本源救护命宝》又说:

百千法门,同归方寸;

河沙妙德,尽在心源。

由此则可知道,“灵台方寸山”即是一座心山。

“斜月”,即是上边所引《性命圭旨》的“一窍弯弯似月眉”,再加上“三星”,也同“水帘洞”一样,是在做文字游戏:“斜月”指的是“心”字中的那个捺勾笔,以其弯弯仿佛是一片斜月,“三星”自然是“心”字中的那三点。一个“水帘洞”,一个“斜月三星洞”,同是一个“心”字,确写得恰如其分,妙不可言。另外,“三星”见《诗·唐风·绸缪》曰:“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三星”即是二十八宿中的“心宿”,所以“三星”也指心。萧廷芝的《金丹大成集》有一个《天心图》,旁有诗曰:

钩横偃月,三点台星。

斗杓斡运,虎啸龙吟。

家居北斗星杓下,剑挂南宫月角头。

“偃月”即是“斜月”,加上“台星三点”,便是一“心”字,所以“斜月三星洞”即是心洞。

猴王所居,是“花果山水帘洞”,乃是心山心洞。回过头所见,是“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也是心山心洞。正是心心相印,“心内观心觅本心,心心俱绝见真心”。真心显露,自然美猴王十分欢喜,才想到那樵子讲得朴实,该是自家去觅。《性命圭旨·采药归壶》云:

欲达未达意方开,似悟未悟机正密。

存存匪懈养灵根,一掬圆明自家觅。

这便是“直指人心”的禅宗风格。猴王不敢敲门,却跳上松树梢去吃松子玩,正是“忘”的工夫,是大周天到阴?时的关键火候。

这时,猴王经过十年奔波,到此灵福之地,必然有所结果,即如《敲爻歌》中所说的:

参同理,炼金丹,水火熏蒸透百关。

养胎十月神丹结,男子怀胎岂等闲。

明代孙汝忠的《金丹真传·温养》也说:“丹成十月圣胎完,自有真人出现。”这“神丹”、“圣胎”、“真人”都是指玉液还丹。内丹经过十月的温养,成为神丹,阳神自现,这即是炼气化神功夫。果然:

少顷间,只听得呀的一声,洞门开处,里面走出一个仙童,真个丰姿英伟,象貌清奇,比寻常俗子不同。但见他:

鎝髻双丝绾,宽袍两袖风。

貌和身自别,心与相俱空。

物外长年客,山中永寿童。

一尘全不染,甲子任翻腾。

洞门开处,仙童来见,正是邵康节诗中说的:

忽然夜半一声雷,万户千门次第开。

若识无中含有象,许君亲见伏羲来。

伏羲氏乃儒家推重的圣人,与道家的“真人”相同。《老子》讲“婴儿”,乃是通过“专气致柔”而到虚无杳冥时,所出现的本性元神,即所谓的“本来面目”。陈致虚《金丹大要·脱胎换鼎须知》云:

紫阳翁云:节气既周,脱胎神化,名题仙籍,位号真人。此乃大丈夫功成名遂之时也。……至简至易,非色非空,无中养就婴儿,阴内炼成阳气。……直至丹熟胎完,婴儿成就,而成真人。

又《金丹诗》云:“气全神壮换胎时,照护孩提休远出。”可知这婴儿又称“真人”、“孩提”。孩提之说,一是指“婴儿”,再者是指亥、子交会之时所生者。“亥”为纯坤之体,“子”为一阳生时,元神此时而出,故称为“孩”。这里的仙童,即是猴王的阳神:

“鎝髻”句,是说童子;“宽袍”句,是言为仙。“貌”、“心”指仙童,“身”、“相”指猴王;仙童虽为阳神,但却与猴王的身体有别。猴王只有明了了诸法空相,也才能照见本心,而阳神不灭不生,却正是无心也无相的。“物外”指有形的物质世界之外,“长年”言长生不死,虽居物内,但不知不识,不闻不问,仿佛宾客一样。“山中”指“形山”之中,佛教认为“一点阳精,秘在形山”,形山即指人体;人体虽有生灭,但身中却居住着一位永世长存的仙童。人类生在五浊恶世,贪婪成性,然而仙童是“客”,不加参与,只是冷静地旁观,所以“一尘不染”,正是如莲花一般出污泥而不染。“甲子”是纪年月的一个单位,甲是天干之首,子是地支之首,干支相配共得六十数,年龄到六十岁也称一甲子;六十年为一纪,称一甲子。许浑《送宋处士归山》诗曰:“世间甲子须臾事,逢著仙人莫看棋。”“翻腾”指时空的变化。这两句说,任凭人间甲子变化,岁月流逝,他却一尘不染,永劫长存。人要想长生久视,成仙作佛,首先必须炼出阳神,使之主宰,才有可能。

这在佛家叫“转识成智”,道家称为“炼气化神”。猴王到此,已灭去识心,进入虚无杳冥的境界,所以才会见到阳神。须菩提祖师才会对仙童说:“外面有个修行的来了,可去接待接待。”仙童对猴王说:“想必就是你了?”猴王笑道:“是我,是我。”童子道:“你跟我进来。”到此际,内丹与外丹结合,便结成一块“紫金霜”——“菩提子”。

猴王随着仙童进入洞府之内,

直至瑶台之下,见那菩提祖师端坐在台上,两边有三十个小仙侍立台下。果然是:

大觉金仙没垢姿,西方妙相祖菩提。

不生不灭三三行,全气全神万万慈。

空寂自然随变化,真如本性任为之。

与天同寿庄严体,历劫明心大法师。

美猴王一见,倒身下拜,磕头不计其数,口中只道:“师父!师父!我弟子志心朝礼!志心朝礼!”

三十个小仙侍立,正是个《乾卦》。“阴?”为《坤卦》,洞府之内却有“乾阳”之象,正是所谓的阴中之阳,为“阳精”,而菩提祖师却端坐瑶台上,可见正是这虚空之中的一点阳精所聚而成。《性命圭旨·天人合发采药归壶》云:

宁玄子诗云:“不在尘劳不在山,直须求到窈冥端。”何谓“窈冥端”?虚极静笃之时也。心中无物为虚,念头不起为静;致虚而至于极,守静而至于笃,阴阳自然交媾。阴阳一交,而阳精产矣。故陈图南曰:“留得阳精,神仙现成。”盖阳精日日发生,但世人不知翕聚,以致散而为周身之气;至人以法追摄,聚而结一黍之珠,释氏呼为“菩提”,仙家名曰“真种”。

“窈冥端”,即是“阴?”。猴王至此,已变为“纯坤”之体,与“纯阳”之仙童一见面,“婴儿”、“姹女”相媾合,即结成一粒黍珠。佛家称为“舍利子”或“菩提子”,道家称做“神丹”或“真种子”,有之即可成仙作佛。

“菩提”是梵文(Buddhi)的音译,意译为“觉”、“觉悟”,旧译为“道”、“通达”。释迦牟尼佛祖就是禅定于菩提树下,才获得正等正觉而成就佛果,因此“菩提”的意思便代表着觉悟和了道。须菩提是释迦牟尼佛的十大弟子之一,梵语义为“善现”、“善见”、“空生”等,以论证“诸法性空”闻名,辩才无碍。《金刚经》等般若性空理论,都是他与佛陀问答论辩而成。只有离一切执着,才能见到空理;离一切名相,才能见到人生。他在开悟之后,便被尊为“解空第一”。他领悟到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一切性空,因而无烦无恼,不贪不染,被佛陀在金刚般若法会上称做“人间第一离欲阿罗汉”。

“佛”的意思是觉悟者,是大觉,而“大觉金仙”则是宋朝徽宗下诏,改封佛为此名号的。“没垢姿”,即无垢无染的清净法相。“西方”既指印度,又指“坤方”;“妙相”,言庄严妙相,非同寻常,而妙相无相,诸相非相,正如《金刚经》所说: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在虚无之方,具有虚无之相的,一定是须菩提祖师了。“不生不灭”,是说他已进入涅?之境;“三三行”,即“三空”或“三三昧”;“三昧”又称“三摩地”,汉译为“定”,为“等持”,即心定于一处而不动的境界。“三三昧”即三种定境:空、无相、无作。由这三种禅定境界,即可通达涅?而不生不灭。“全气全神”是大周天成就之象,炼气化神,神气相抱,归于虚空,不可思量;“慈”是与乐,“悲”是拔苦。菩萨以大悲心而修万行,以慈悲水而滋养万物,故称“万万慈”。“不生不灭”是自觉,“全气全神”是觉他。“空寂自然”言事物不假人为的虚静状态,此指祖师的法相。“随变化”即顺其自然而变化,正是《易·系辞上》说的:

《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真如本性”,即是事物真实无妄,不变不改的本来德性,这里专指菩提祖师;“任为之”即不假人为,率性而动,一切归于自然,“无为而无不为”。“与天同寿”句,既写须菩提其人,又写菩提子其物,庄严之体,永世不没。“历劫明心”句,写菩提祖师之菩提觉心,明净无染,历尽无数之劫而无损坏,凭此菩提心度化众生,故称“大法师”。

心猿所住之“心山心洞”在东胜神洲,为人身之头颅;须菩提所住之“心山心洞”却在西牛贺洲,为人身之腹部,更在“阴?”处。头为乾、为天、为午,腹为坤、为地、为子;天圆地方,乾动坤静,午衰子生;心猿之心,为动心、为凡心、为污染心;菩提之心,为静心、为佛心、为清净心。二人所住之“心山心洞”,均不在人心该居之处,但却寓意深刻。人心非到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纯坤之际,不能见本心佛心,从而明心见性,顿悟圆觉。正是无垢子所说的:

学道先须识自心,自心深处最难寻。

若还寻到无寻处,方悟凡心即佛心。

“佛心”即是“菩提心”,要证菩提正觉,先需发菩提觉心,“菩提心即是菩萨道场。”(《维摩经·佛国品》)“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听说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眼前。”(慧能法师《坛经》)照此看来,猴王“志心朝礼”来拜菩提祖师,便是以心印心,劈破源流,明心见性,使后天返先天,从而学得不生不灭之法。道家讲有作有为,无为而无不为;禅宗讲即心即佛,何必心外求佛,那么猴王神丹成就,只不过是自心菩提现起,正如《重阳全真集·问龙虎交媾》云:

莫问龙儿与虎儿,心头一点是明师。

菩提祖师也只是猴王自性佛的象征而已。

祖师道:“你姓什么?”猴王又道:“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祖师道:“不是这个性。你父母原来姓甚么?”猴王道:“我也无父母。”祖师道:“既无父母,想是树上生的?”猴王道:“我虽不是树上生,却是石里长的。我只记得花果山上有一块仙石,其年石破,我便生也。”祖师闻言,暗喜道:“这等说,却是个天地生成的。”

祖师与猴王这一段问答,的确不无禅宗家风。一个喝东问西,一个扯南拉北,答非所问,真真假假,看似滑稽,却充满机锋,正是禅门心印之法、接引之途。《祖庭纪事》卷八谓:

心印者,达摩西来,不立文字,单传心印,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心印”就是以佛心来印证众生之心,契合无间,如印印泥,即是“心心相印”。《五灯会元》卷一载四祖道信与五祖弘忍幼时的一段问答:

(道信)一日往黄梅县,路逢一小儿(即弘忍),骨相奇秀,异乎常童。祖问曰:“子何姓?”答曰:“姓即有,不是常姓。”祖曰:“是何姓?”答曰:“是佛性。”祖曰:“汝无姓邪?”答曰:“性空,故无。”祖默识其法器,即俾侍者至其母所,乞令出家。

这同祖师问猴王何姓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小儿也是在跟祖师打岔,以表现自己对佛法人生的体认。己心与佛心相契,祖师只不过是桥梁而已。弘忍答“有姓”,指的是佛性长存,一切众生悉有佛性;说“无姓”,是因为“性空”。这即是“诸法性空”,一切事物没有不变的实体,只是因缘条件的流转。《法华经》曰:“知诸法常无性。”也称“无自性”。弘忍能意识到佛性之存在,是因为“不是常姓”,正如“道可道,非常道;名或名,非常名”(《道德经》)一样,不是常姓,才是佛性。这若真出自一小儿之口,那实在值得诧异,难怪四祖要与他印可。弘忍的徒弟,六祖慧能就说过:

汝之本性,犹如虚空,了无一物可见,是名正见。无一物可知,是名真知。无有青黄长短,但见本源清净,觉体圆明,即名“见性成佛”,亦明“如来知见”。(见《坛经》)

六祖参谒弘忍时,也曾有过类似的答问:

祖问曰:“汝自何来?”卢曰:“岭南。”祖曰:“欲须何事?”卢曰:“唯求作佛。”祖曰:“岭南人无佛性,若为得佛?”卢曰:“人即有南北,佛性岂然?”祖知是异人。

他认为佛性无有南北之分,即是“无青黄长短”,同时也说明了人人皆有佛性,因而可以作佛。

猴王说他一生无性,不嗔不恼,这即是无有自性,正如慧海所说的:

我今意况大好,他人骂时无恼。

(见《大珠禅师语录》)

猴王本是心猿,其实即心即佛,不必去外求,然而却没有像弘忍与慧能那般悟出人人皆有佛性,见性即可成佛的道理。《坛经》云:

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识心见性,即悟大意。

《性命圭旨·涵养本源救护命宝》引主敬道人诗曰:

未发之前心是性,已发之后性是心。

心性源头参不透,空前往迹费搜寻。

心性本来无别,佛性在于人人,猴王进洞之前看到十个大字,算是明了心;如今该是见性之时,见性就是要见到自身之佛性,他还有所不得要领,祖师只好再来引导。

问他父母原来姓什么,恰是要喝问他“父母未生前之本来面目”。据说六祖慧能继承五祖的衣钵后,便往南方去传道,一个追杀他的名叫慧明的和尚,良心发现,求慧能给予开示。慧能便问他:

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见《坛经·行由品》)

也是要他见性的。没想到,猴王说他无父母,还是没悟。《圆悟心要》卷上云:

参问之要在专一,不强作为,只守本分,须根脚有透脱处,明见本来面目,踏着本地风光。

猴王尚未踏着本地风光,祖师又加以开导:“既无父母,想是树上生的?”树木为阴,阴中所生为阴精;猴王答道:“虽不是树上生,却是石里长的。”石金为阳,阳里所长为阳精,他还记得当年石破胎生之事,可见已是踏上了“本地风光”。祖师闻言暗喜,便是印可之意,屡经引导,终于使他有了个根脚透脱之处。

祖师道:“你起来走走我看。”猴王纵身跳起,拐呀拐地走了两遍。祖师笑道:“你身躯虽是鄙陋,却像个食松果的猢狲。我与你就身上取个姓氏,意思教你姓‘猢’。‘猢’字去了兽旁,乃是个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阴也;‘老阴’不能化育。教你姓‘狲’倒好。‘狲’字去了兽旁,乃是个子、系(孙),‘子’者儿男也,‘系’者婴细也,正合‘婴儿’之本论,教你姓孙罢。”猴王听说,满心欢喜,朝上叩头道:“好!好!好!今日方知性也。”

禅师接引后学,总要把他逼到山穷水尽之际,使其顿见“本来面目”。然而人是无法看清自己的本来面目的,因为回光返照是件很难的事。道元禅师赴国外学禅十余年,回来后便对人讲他领悟的禅理,就是“眼横鼻直”。众人闻之,莫不大笑。他花了十余年的工夫,弄懂的竟是有眼、耳、鼻、口的人,才会觉悟到自己脸上有这些东西。(见《五灯会元》卷十九)这“眼横鼻直”即是“本来面目”。

祖师教猴王走走看,从他“身上”取个姓氏,就是让他明白自己的“本来面目”。“猢狲”二字拆开来,十分微妙,一为古、月,为老阴,“古”即年代久远,是老;古人以阴阳来范围天地万物,日为阳,像男;月为阴,像女,所以“老阴”即是老女人。《西溪丛话》云:“三奇老阳,三偶老阴。”“三偶”即《坤卦》,《坤》乃虚无不识不知、恍惚杳冥之体,是不能被生产化育出来的,但却可化生万物,所以说“老阴不能化育”。猴王是天地生成的,不能称“胡”,而只能姓“孙”。“孙”字折开,繁体是子、系二字。“子”为男、为阳;“系”为细、为少,所以“子系”即细男、少阳,在卦象上为一奇两偶的《艮卦》(艮覆碗)。“细男”也做“婴儿”,这婴儿是天地生成,乾坤交媾化育而来,正与猴王的本来面目相吻合。道家称还丹为“婴儿”,佛家称为“菩提子”、“摩尼珠”,玄觉的《永嘉证道歌》云:

摩尼珠,人不识,如来藏里亲收得。

六般神用空不空,一颗圆光色非色。

“菩提子”、“摩尼珠”又用来指佛性,所以猴王拜见须菩提祖师,即是见到佛性。猴王还丹成就,生成婴儿,而取姓为“孙”,也就正合了“婴儿之本论”。

猴王到此,可谓做到了“明心见性”,这个性是佛性,也是自性。《黄檗断际禅师宛陵录》云:

大道本来平等,所以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心性不异,即性即心。心不异性,名之为祖。所以云:认得心性时,可说不思议。

猴王为心,心便是性,见性即佛,这就是“学道先须识自心”。他见到了自己的心性——婴儿,即是明了自心,见了自性。能见自性即佛,已经超越了弘忍的“无自性”,接近于后期禅宗所崇奉的“烦恼即菩提”,而如《永嘉证道歌》所说的:

君不见,

绝学无为闲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

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

法身觉了无一物,本源自性天真佛。

猴王身内自有佛性,正是湛然和尚《金刚?》中所强调的“无情有性”。“无情”指草木瓦石等没有情识之物,与指动物的“有情”相对。

“佛性论”在佛教界的论争是长期的和激烈的。起初,小乘只承认释迦一佛,到大乘时则提出十方三世无量诸佛。《大般涅?经》说:

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如来常住无有变易。

中国竺道生首倡“一阐提人皆有佛性”,即是一切有情众生都可以成佛,后来发展到禅宗,便主张“木石有性,真如遍在”,不仅有情可成佛,即使无情草木瓦石,亦皆得成佛。吉藏的《大乘玄论》云:

不但众生有佛性,草木亦有佛性。……若众生成佛时,一切草木亦得成佛。

后来慧海竟说:

青青翠竹,总是法身。

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见《大珠禅师语录》)

《金刚?》又说:

虚空(佛性)之言何所不该,安弃墙壁瓦石等耶!

由此可见,草木瓦石这些无情之物,竟然都具有了佛性,的确为佛学的发展注入了新的生命。

祖师问猴王是否父母所生,指的就是“有情有性”;问树上生的,便是喻“草木有性”;闻说是石里长的,则言“瓦石有性”。《西游记》的作者,在这里非常巧妙形象地阐明了他的佛性思想。

猴王见性知性后,满心欢喜,连声叫好,即是觉悟后的法喜。有性之后,还要祖师与他起个名字,“却好呼唤”。祖师遂根据佛门中“广大智慧、真如性海、颖悟圆觉”十二字,排到猴王跟前乃第十辈,正当“悟”字,所以与他起名为“悟空”。猴王笑道:“好!好!好!自今就叫做孙悟空也!”猴王炼就的还丹是“菩提子”,是“孙”,而佛门中“悟空”第一的又是“须菩提”,所以“孙悟空”就是“须菩提”。能悟解诸法空相的是佛祖和菩提祖师,“孙”则是佛性,可见“孙悟空”三字中就包含着“见性成佛”之意。

众生皆有佛性,是说有成佛的可能,并不等于已经成佛,因而必须“明心见性”,悟得真空。“悟”字拆开为“吾心”,“悟空”即是“吾心空”。虽说“即心即佛”,但还要知悟“非心非佛”。心空佛空,方是真佛。《指玄篇》云:

若得心空苦便无,有何生死有何拘!

一朝脱下胎州袄,作个逍遥大丈夫!

只要悟到心空,便会摆脱烦恼,无拘无束,了脱生死。“胎”指“婴儿”,“脱下胎州袄”,即是婴儿老成,出离苦海,成就佛身,佛就被称做“调御丈夫”。这四句诗,或许正是“孙悟空”之名的由来。猴王未见性之前,浑浑沌沌,一片虚空,无有生意,此是顽空,而非真空。只有打破顽空,才可虚灵不昧,所以必须悟空,这即是所谓的“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空须悟空”。

以上为“心性修持大道生”,与《性命圭旨》中第一节《涵养本源救护命宝》的后段相合,兹引一段如下:

但能培养本原,观照本窍,久则油然心新,浩然气畅。凝然不动,寂然无思。豁然知空,了然悟性。此所谓“皮肤剥落尽,一真将次见”矣。工夫至此,自然精神萌发,智慧日生,心性灵通,隐显自在;自然有一段清宁阖辟之机;自然有一点元阳真气,从中而出,降黄庭,入土釜,贯尾闾,穿夹脊,上冲天谷,下达曲江,流通百脉,溉灌三田,驱逐一身百窍之阴邪,涤荡五脏六腑之浊秽。如服善见王之药,众病咸消;若奏狮子筋之弦,群音顿绝。所以云:“一心疗万病,不假药方多。”是知一切诸圣皆从此心方便门入,得成祖佛,为人天之师。凡夫不能证者,由不识自心故。故曰:“海枯终见底,人死不知心。”六道群蒙,皆此门出。历千劫而不返,一何痛哉!所以诸佛惊入火宅,祖师特地西来。乃至千圣悲嗟,皆为不达唯心出要道耳。如《宝藏论》云:

夫天地之内、宇宙之间,中有一宝,秘在形山。识物灵照,内外空然;寂寞难见,其谓玄玄。巧出于紫微之表,用在于虚无之间。端化不动,独而无双。声出妙响,色吐华容。穷睹无所,寄号空空。唯留其声,不见其形;唯留其功,不见其容。幽显朗照,物理虚通;森罗宝印,万象真宗。其为也形,其寂也冥;本净非莹,法尔圆成。光超日月,德越太清。万物无作,一切无名。转变天地,自在纵横。恒沙妙用,混沌而成。谁闻不喜?谁闻不惊?如何以无价之宝,隐于阴入之坑?哀哉!哀哉!其为自轻。悲哉!悲哉!晦何由明!其宝也,焕焕煌煌,朗照十方;阒寂无物,应用堂堂。应声应色,应阴应阳。奇物无根,妙用常存;瞬目不见,侧耳不闻。其本也冥,其化也形;其为也圣,其用也灵,可谓大道之真精。其精甚灵,万有之因。凝然常住,与道同伦。

天下最亲,莫过心也。百姓日用而不知心,如鱼在海而不知水。故佛经云:一切众生,从旷劫来,迷到本心,不自觉悟,妄认四大为身,缘虑为心。譬如百千大海不认,但认一小浮沤。以此迷中复迷,妄中起妄,随境流转,寓目生情,取舍万端,无时暂暇。致使起惑造业,循环六道,密网自围,不能得出。究竟冥初,皆一妄迷真之咎耳。故灵润曰:“妄情牵引何时了?辜负灵台一点光。”夫“灵台一点光”者,即真如灵知心也。最玄最妙,通圣通灵;极高明,极广大;化万法之王,为群有之体;竖彻三界,横亘十方。自混沌未辟之前,而已曾有;虽天地既坏之后,而未尝无。一切境界,皆是心光。若人识得心,大地无寸土。故曰:“三界唯心。”

迷人心外求法,至人见境是心。境是即心之境,心是即境之心。对境不迷,逢缘不动;能所互成,一体无异。若能达境唯心,便是悟心成道。觉尽无始妄见,摄境归心,出缠真如,离垢解脱,永合清净本然,则不更生山河大地诸有为相。如金出矿,终不更染尘泥;似木成灰,岂有再生枝叶。一得永得,尽未来际,永脱樊笼,长居圣域矣。

虽然,此最上一乘大道。若根器利者,一超直入如来地;若根器钝者,将如之何?必由下学而上达的工夫,渐次引入法门可也。使之行一步,自有一步效验;升一级,自有一级规模。亦是行远自迩、登高自卑之意。若不知入门下手工夫,安能遽到了手极则地位!若未能尽心,而安能知性!未能明心,而安能见性!

夫明心、尽心之要者,时以善法扶助自心,时以赤水润泽自心,时以境界净治自心,时以精进坚固自心,时以忍辱坦荡自心,时以觉照洁白自心,时以智慧明利自心,时以佛知见开发自心,时以佛平等广大自心。故知明心是生死海中之智楫,尽心是烦恼病中之良医。若昧此心,则永劫轮回而遗失真性;若明此心,则顿超生死而圆证涅?。始终不出此心;离此心,别无玄妙矣。后面虽有次第工夫,不过是成就这个而已。

噫!莫看易了!至人难遇,口诀难闻。故张平叔云:“只为丹经无口诀,教君何处结灵胎!”殊不知经中口诀自载,大都秘母言子,不肯分开说破,使人凑泊不来。况多为譬辞隐语,使学者眩目惑心,以致中途退步。余甚悯之,今将丹经梵典中之口诀,一一拈出,留与后人,为破昏黑的照路灯,辨真伪的试金石。

读完此段,其所阐述,岂非与《西游》同一口吻!尤其是悲悯众生之心,指迷破瞽,直泄天机,二作者又岂非一乎! ●第三章——三星洞悟彻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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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奇游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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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2-07-16
《西游记》的心路历程
第3章 三星洞悟彻菩提
 

美猴王明心见性的过程,实际上已演完了小、大周天的过程。但在金丹大道之中,更有进一步的法要,也更加艰难。因此,《西游记》的第一回,好像是一章《概论》,简要地演炼了一回金丹大道;从第二回开始至第七回,则是孙悟空正儿八经所修的金丹大道;从第八回以至结束,又是唐三藏的金丹大道。其模式基本是相同的,但其内容和程度却更臻圆满和激烈。

可以说孙悟空和唐三藏的“金丹大道”,都是美猴王“金丹大道”的放大和复制。尽管结构相似,但表现的方式却各有千秋,不能不感叹作者的生花妙笔和绝顶天才,简直是天斧佛功,浑然天成。

美猴王得了姓名,唤做“孙悟空”,便开始作虚心功夫,

与众师兄学言语礼貌,讲经论道,习字焚香,每日如此。闲时即扫地锄园,养花修树,寻柴燃火,挑水运浆。凡所用之物,无一不备,在洞中不觉六七年。

这些琐细之事,正是要磨去他后天心识,返归“诸法性空”之境。他自己对祖师说:

弟子本来懵懂,不知多少时节。只记得灶下无火,常去山后打柴。见一山好桃树,我在那里吃了七次饱桃矣。

祖师说那山“唤名烂桃山,你既吃七次,想是七年了”。七年之间,在“烂桃山”吃过七次饱桃。七次的七,是一个修行的周期,为一阳来复之际,乃下手做功之候。“桃”与孙悟空的关系十分亲密,前面我们已经提到,它是“心”的象征。“烂”为熟意,悟空经过七年的潜心修炼,无知无识,顺其自然,已使自心成熟了。

古人认为上智之人,心有七孔,见《黄庭遁甲缘身经·心藏图》。吃七次,即谓心理成熟,自然能感觉道的存在,所以在祖师开讲大道的时候,他会心有所悟。那祖师:

说一会道,讲一会禅,三家配合本如然。开明一字皈诚理,指引无生了性玄。孙悟空在旁闻讲,喜得他抓耳挠腮,眉花眼笑,忍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忽被祖师看见,叫孙悟空道:“你在班中怎么颠狂跃舞,不听我讲?”悟空道:“弟子诚心听讲,听到老师父妙处,喜不自胜,故不觉作此踊跃之状,望师父恕罪!”

这一段讲的是心猿之心与祖师菩提之心的共鸣处,即识得“妙音”。祖师所讲,乃儒、释、道三家之奥义。“开明”一句,即写一“悟”字,开明便是觉悟之意,“诚理”是万事万物之规律。“指引”一句在写一“空”字,“无生”是空,“性玄”即“性空”,这正是菩提祖师之绝学。合两句之意,乃是“悟空”二字,难怪悟空会“忍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心山心洞”里的“心猿心”,认着了“心山心洞”里住着的“菩提心”,心心印证,才会有进一步的升华。悟空闻道,源渊不断,所以对菩提总称“祖师”。原因便是他本来就是心之源, 如第一回中说的:“料应必遇知音者,说破源流万法通。”

悟空虽已闻道,要得与天同寿,尚须修道正果。等到心性烂熟之后,就要开始修正了。祖师为他讲“道”字门中有三百六十旁门,虽说不是正道,但都能修出些正果。如:

“术”字门中,乃是些请仙扶鸾,问卜揲蓍,能知趋吉避凶之理。

这类只属于法术,求神问卜,算卦占课,预测吉凶祸福,但却不能长生,悟空不学。又如:

“流”字门中,乃是儒家、释家、道家、阴阳家、墨家、医家,或看经,或念佛,并朝真降圣之类。

这一类之所以称“流”,是指儒、释、道、阴阳、墨、医六家发展到后来形成的流俗,只知道看经念佛,朝真降圣,隔靴搔痒,没有做实际的功夫,好比在墙壁里再安个柱子,画蛇添足。大厦将倾时,也将随之朽烂,悟空也不学。

(静字门中)是休粮守谷,清静无为,参禅打坐,戒语持斋,或睡功,或立功,并入定坐关之类。

这一类好似今日气功中所讲的静功,辟谷绝食,不食荤腥,恪守戒条,参禅入定等等。虽说是下了功夫,好比是窑头土坯,已经成形,但因为根基不牢,未经水火锻炼,若是遇着滂沱大雨,势必毁滥。悟空还是不学。

(动字门中)是有为有作,采阴补阳,攀弓踏弩,摩脐过气,用方炮制,烧茅打鼎,进红铅,炼秋石,并服妇乳之类。

这里讲的是气功中的动功,有动作姿势,导引行气,还有“采阴补阳”的“房中之术”,加上烧茅炼汞的“外丹术”,和服食药乳等的技术,比上面的静功还差了一大截。“静”字门中尚可土坯成形,而“动”字门中只是缘木求鱼,水中捞月,可望而不可及,到底成空。悟空更是不学。

以上祖师讲的“道”字门中的术、流、静、动,这四大门类,均系旁门。虽能出些功果,却不能解决人生的根本问题,难以了道成仙,长生不老,与悟空所求的彻底解脱大相径庭,所以他都舍去不学,恰如钟离权在《破迷证道歌》中指出的:

堪嗟无限学仙者,总与天仙道不同。

俱被野狐涎昧定,鬼言妖语怎生听!

云游四海参玄妙,尽是邪门小法功。

愚迷执强难教化,依然一盲引众盲。

有如飧松并服饵,如何脱免死生根?

有如忘形习定息,如何百脉尽归宗?

有如呼吸想丹田,到底胎仙学未成!

有如息气为先天,至老无成也是空!

有如口鼻为玄牝,却似漏网去包风。

有如思心为方寸,怎得归元见祖宗?

更有积精为铅汞,转与金丹事不同。

有执神气为子母,亦隔天仙万里程。

有如开顶为炼养,枉施功力漫劳神。

更有缩龟并炼乳,正是邪门小法功。

更有行气为火候,九载三年误了人!

鼻头闭息服元气,引得邪风肚里鸣。

假若识心并见性,到头终究做阴灵。

知他多少闲门户,劳碌空动骷髅形。

止念降心为清净,下梢终久是顽空!

昼夜专行子午法,天地岂有恶时辰?

孤修闭息行存想,执定舌根做赤龙。

更有周天行卦象,更有认脾作黄庭。

更有指肾为造化,执定尾闾为命根。

更有还元服水火,更有采补吸淫精。

更有仰天吸日月,便道地魄是天魂。

更有咽津为造化,断除五味是修真。

昼夜一飧为日用,身体祍羸似鬼形。

曲身偃仰叩玉户,抱元守一运双睛。

竦肩缩项思脊骨,搬运流珠想太阴。

更有书符并念咒,破券分环学隐形。

按摩吁呵六字诀,瞻星礼斗受辛勤。

入清吐浊为丹本,阳关紧勒火飞腾。

炎炎遍身通透热,呼作天真大道根。

看经念赞持科?,设坛拜醮望飞腾。

三千六百旁门法,不识随形昼夜人。

又如吕洞宾《窑头坯歌》云:

窑头坯,随雨破,只是未曾经水火。

若经水火烧成砖,留向世间住万年。

棱角坚完不复坏,扣之声韵堪磨镌。

凡水火,尚成功,坚完万物谁能同?

修行路上多少人,穷年炼养费精神。

不道未曾经水火,无常一旦临君身。

既不悟,终不悔,死了犹来借精髓。

主持正念大艰辛,一失人身为异类。

君不见洛阳富郑公,说与金丹如盲聋;

执迷不悟修真理,焉知潜合造化功!

又不见九江张尚书,服药失明神气枯;

不知还丹本无质,翻饵金石何太愚!

又不见三衢赵枢密,参禅作鬼终不识;

修完外体在何边?便捷语言终不实。

窑头坯,随雨破,便似修行这几个。

大丈夫,超觉性,了尽空门不为证。

伏羲传道至于今,穷理尽性至于命。

……

圣贤三教不异门,昧者劳心休恁么!

有识自爱生,有形终不灭。

叹愚人,空驾说,

愚人流荡无休歇,落趣循环几时彻!

钟、吕这两位神仙祖师,早就指出了旁门邪法,有作有为,落于有相,执着贪婪,结果却忽视了那位时刻不离自身的“无位真人”——“元神”。“元神”本无相,唯与自性亲。心性俱不明,焉能得长生!可惜世人愚痴不悟,求心太重,因而作者便让孙悟空来劈破旁门,一心向往正道,终于“有缘遭遇明师指,顷刻之间造化生”。修道之士,求仙之徒,当睁开慧眼,猛然醒悟,有所惕戒了。

这些旁门邪道之所以有效法者,原因在于有作有为,眼前有利;贪婪执着,能有寄托。而大道虚无,清净寂寞;无执无住,难以下手。最关键是因为愚人迷惑,不识真理,唯务奇怪,结果却丧失了生命之大宝而悔之无及,所以陈致虚《判惑歌》云:

近来世上几个人,空自谈天又说地。

诸傍门,是邪径,《翠虚吟》中略举尽。

除却先天一点真,分别多端总非正。

大道易,不堪论,只将窍妙定乾坤。

奈缘失却中心路,傍指三千六百门。

有数息,有闭息,于中错指也无迹。

或炼三黄及四神,或炼五金并八石。

要半夏,用术茯,搜尽药中诸草木。

几多因此促其生,人参尚有杀人毒。

纯阳道,张尚书,服药失明神气枯。

不知还丹本无质,翻饵金石何太愚!

欲调息,坐观鼻,似春沼鱼百虫蛰。

其妙无穷在甚处?到老无成何所益?

捉一处,存金光,认是丹田也不妨。

自己固知行不得,但将此术教他行。

体天地,望日月,二气吸归玄牝穴。

按摩伸屈恣吐舌,朝暮嘘呵复咽咽。

以土圭,定时刻,将谓似是而非实。

会教自性有通时,且须观想以意识。

动尾闾,撼夹脊,吞他稠唾及精溺。

一生受用大阳丹,专采女人天癸吃。

炼秋石,聚小便,溺便多处是他缘。

更把此方为秘宝,若无财贿不相传。

入淫房,大懊恼,伺候精行转补脑。

如斯谬戾要长生,七祖九玄难作保。

食秽恶,及乳溲,试看两脸曾红否;

更待男女相会合,吞他精血作丹头。

惜性命,全元气,一吸玉户中精水;

老来毫末也无功,却怨寿光黄谷子。

顶门响,腹中鸣,此即龙吟虎啸声;

熊伸鸟引空劳力,龟缩鹤舒何足称!

保命诀,用灵柯,阴阳二丹传大讹;

存缩吸抽闭五事,而今此术不胜多。

传达磨,说归回,观物知胎语不通;

生死定年次月日,临时更定五心中。

八段锦,十号颂,都在无名指上用;

蓦地浮云遮日月,大限到来宜稳重。

度天魔,阴魔绝,又号天关搬弄法;

甲子中宵见子时,运气七抽放在舌。

指天竺,《胎息经》,谓能住世与留形;

不知古德无多语,但要人从正路行。

恣饮酒,却持斋,戒断烟火不烧柴;

前生不布种口禄,却向此生空打睚。

顽打坐,只无为,守个空屋旧藩篱;

早晚不充衣又冷,这般受苦早回思。

持数珠,专念佛,见他荤酒欲呕逆;

一心只要向西方,管甚东兮与南北。

多作法,遍祈祷,有时看经直到老;

贪嗔爱欲不能离,安得此生延寿考!

见行者,切莫用,积取方来业债重;

若遇真师急拜投,或者一言便射中。

未闻者,不须传,多少傍门乱性天;

若要玄中端的处,唯当熟记《悟真篇》。

行脚辈,号禅和,大机大用口头过;

只争胜负闲言语,不向台山勘老婆。

禅僧家,去须发,佛将此相令人察;

成行成队不低头,见性明心无几衲。

明眼人,见性者,升坐故将佛祖骂;

棒喝指头机最深,而今把作寻常话。

聪明的,谈性理,横言强辩唯他是;

性与大道有谁明,颜子坐忘曾子唯。

诵《大学》,讲《中庸》,不偏不倚朱文公;

正心诚意求章句,诚意元非章句中。

顶七星,明正一,玄牝之门哪个识?

五千余言《道德经》,止得一兮万事毕。

居山林,称道士,不知大道是何事;

金丹名也不曾闻,况要教他明生死!

云水客,号全真,却为朝昏且救身;

祖师留下刀圭说,知者如今有几人!

正阳翁,指迷歌,此道分明事不多;

但愿人人都解悟,奈缘福薄执迷何!

浮生事,水上波,人身已得莫虚过;

有缘遭遇明师指,谁谓无由上大罗!

读了这首歌,我们会发现祖师对悟空所讲之“三千六百旁门”,几乎就是从中脱胎来的。

从钟离权的《破迷正道歌》、吕洞宾的《窑头坯歌》,到陈楠的《罗浮翠虚吟》,以至陈致虚的《判惑歌》,可见历代祖师都是在力劈旁门而弘扬正道,也说明流传在金丹道学中的歪门邪道是如何之盛。他们不遗余力地反对、揭露旁门之非,而表扬、赞颂正道之是,本身就是在普度众生。众生因为迷惑无知,才需要先知先觉们的努力;也正是众生的缘故,神仙们才有了事做,有“九九功行”,“三千圆满”的说法。

那么道门中的正道是什么呢?悟空要长生不死该修何门呢?

祖师闻言,咄的一声,跳下高台,手持戒尺,指定悟空道:“你这猢狲,这般不学,那般不学,却待怎么?”走上前,将悟空头上打了三下,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了,撇下大众而去。

大家都埋怨他,而悟空却是:

一些儿也不恼,只是满脸陪笑。原来猴王已打破盘中之谜,暗暗在心,所以不与众人争竞,只是忍耐无言。祖师打他三下者,教他三更时分存心;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上者,教他从后门进步,秘处传他道也。

人生一世,能闻得妙道,已算大缘法了,孔圣人尚且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何况凡夫。闻道而能得其真诀,修行成果的,就更需缘法。

这缘法,古人称为“慧根”,其实不如说成一个“悟”字。悟有顿、渐两种,低层次的修法,可以通过“渐悟”,步步高升。但高层次却立刻要“顿悟”,一窍通时百窍通,明心见性,豁然开朗。因为道是无法用逻辑语言进行表述的,一落言诠,便成障碍,无法得其圆融无碍之境。要入此境,只有靠心悟,而不是意识。所以释迦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却只有迦叶微微一笑,心心印证,方始传下来“清净法眼,涅?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正法”的禅宗(见《五灯会元》卷一)。至二十八祖菩提达摩(东土初祖)由天竺西来,更标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因为禅不可说,张口必错,《老子》也讲:“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其间妙悟之奥义,也只“如饮杯水,冷暖自知”。所以修道进入高层次,全在悟性。

禅宗既不立文字,以心传心,关键就在于授、受二者之间契悟的程度。尤其是在临界点上,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使对方的心灵受到震撼,于一刹那间摆去迷惑,见性顿悟,因而就有了“临济宗”的“棒喝”。禅师靠一棒、一喝去接化学人,虽然看似粗陋,但却正是“老婆心切”,唯恐他人不悟。就像站在旁边的一个明眼人,尽管把局势看得清楚,却没法说破,干着急,只好出此下策。有的吃这一棒,顿悟三昧;有的反而越棒越糊涂,这就要看学人自己的悟性了。在修行的问题上,老师是不能够全程包办的,叫做“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孙悟空天生慧质,悟性极高,在拒绝了术、流、静、动诸门中的道法之后,正在临界点上,这祖师跳下来三尺当头,五雷一喝,用的正是禅宗传心所用的“棒喝”之法。“却待怎么”的口气,也正是禅家断喝之风。好在猴王悟出了这盘中之谜,方不负祖师一片苦心。打他三下,而且在头上,正应了“三星在天”(《诗经·唐风·绸缪》)的话。“三星”是二十八宿中的“心宿”,朱熹《诗集传》谓:“三星,心也,在天昏始见于东方。”“三星”也即“参星”,天黑时出现在东方,夜半三更时正好在中天之上。头在人身的上方,古人称之为天,如“天灵盖”。打在天灵盖上的三下,即是“当头棒喝”,又是“三星在天”,更是让心神居舍之意,所以孙悟空悟出是让他“三更时分存心”。

“心地法门”,乃是佛家上乘修持大法,即心即佛,甚至非心非佛,方达到心之妙用,禅宗又称“心宗”。祖师所传,正是要他悟心见性。倒背着手,走进去关了中门,正是要“从后门进步”。这“进步”二字,便是“后天返先天”的工夫。前后两门开,而中门关,这在卦象上是个《坎卦》(坎中满),属于“后天”。八卦中以《乾》(乾三连)、《坤》(坤六断)两卦为首,《乾》阳《坤》阴,阴阳交合,而生《离》、《坎》。《乾》之中爻(—)进入《坤》中,《坤》之中爻(--)进入《乾》中;因而《坎》之中爻为“乾金”,《离》之中爻为“坤汞”。由后天返先天,即抽《坎》填《离》。“取将坎位心中实,点化离宫腹内阴”(见《悟真篇》)。这样《离》复成《乾》位,“乾金”制伏“坤阴”,大功告成,生出金丹。这是道门中的正道——内丹修炼法门。

另外,祖师关了中门,正是“中”字中间加上一横而成为“申”字。“申”属金配猴,正合孙悟空的来历,正是《坎卦》象中之“乾金”。要他后门进步,即取抽坎填离、九返七还之意。祖师与他安心和返还的功夫,正是释、道两家的精华所在。全仗悟空的悟性,竟然连破两关,领悟禅机,实是造化。

三更为夜半,在地支中属子时。一天十二时中,“子”为阳之首,“午”为阴之头。夜半子时,太阳正在北方,人身气已运行到尾闾关,与天地相应。《性命圭旨》说:

天地开辟于此时,日月合璧于此时,人身阴阳交会于此时。

人于此时修炼,便可盗天地之机,夺阴阳之妙。积之既久,便可生出还丹。陈泥丸说:

每当天地交合时,盗取阴阳造化机。

子时“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于卦象上为“一阳来复”,称为《复卦》,五阴一阳,阳由尾起。祖师让他三更时入后门,正合这个卦象。他既悟出机秘,你看他:

及黄昏时,却与众就寝,假合眼,定息存神。……只自家将鼻孔中出入之息调定。约到子时前后,轻轻起来,穿了衣服,偷开前门,躲离大众……正直三更候,应该访道真。你看他从旧路径至后门外,只见那门儿半开半掩,悟空喜道:“老师父果然注意与我传道,故此开着门也。”……祖师道:“你今有缘,我亦喜悦。既识得盘中暗谜,你近前来,仔细听之,当传于你长生之妙道也。”

妙道是什么呢?无非是一些修道歌诀:

显密圆通真妙诀,惜修性命无他说。

都来总是精气神,谨固牢藏休漏泄。

休漏泄,体中藏,汝受吾传道自昌。

口诀记来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凉。

得清凉,光皎洁,好向丹台赏明月。

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

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火里种金莲。

攒簇五行颠倒用,功成随作佛和仙。

这里所讲,乃是无论显宗、密教,其圆通无碍,得大自在的真谛妙诀,除了性、命双修之外,再无他途。这“性命双修”,关键在于精、气、神,能够固藏不泄漏,自会清心寡欲,皎洁无染,才好去“丹台赏明月”。“丹台”指人之心,心头明月,喻心性明净如月,《菩提心论》云:

照见本心,湛然清净。

犹如满月,光遍虚空。

“月藏玉兔”为阴,“日藏乌”为阳。金丹之道,盖在于阴阳交媾。交媾之后,自可成丹结子,恰似火里栽种金莲。其功全在五行颠倒而用,则所谓“顺则凡,逆则圣”。《悟真篇》谓“不识玄中颠倒颠,争知火里好栽莲”,正是这个意思。能晓得颠倒为用,功成自然成佛作仙、与天地齐寿了。

得了妙诀的孙悟空,

此时说破根源,悟空心灵福至,切切记了口诀,对祖师拜谢深恩,即出后门观看。但见东方天色微舒白,西路金光大显明。

悟空听得祖师妙诀,悟彻根源,原来一切都在颠倒之中。“却出后门观看”,便是去验证之意。没想到果真如此:“东方”天色微白,即是月落于东之象;“西路”金光大明,则是日出于西之景。这正是颠倒之后的景象,是悟道时的境界。《悟真外篇·石桥歌》中谓:

景堪美,吾暗喜,自斟自酌醺醺醉。

醉弹一曲无弦琴,琴里声声教仔细。

可煞醉后没人知,昏昏默默却如痴。

仰观造化工夫妙,日还西出月东归。

天是地,地是天,反复阴阳合自然。

识得五行颠倒处,指日升霞归洞天。

照此歌所说,悟空的确已得佳境,难怪他:

依旧路转到前门,轻轻地推开进去,坐在原寝之处,故将床铺摇响道:“天光了!天光了!起耶!”那大众还正睡哩,不知悟空已得了好事。

其实,这一段所写祖师传道,便是一个修丹的过程。

自黄昏时“定息存神”,到“子时出神”,与天地之心交合,遇上祖师,即如《诗经·绸缪》所谓: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这虽是儒家经典,但其中所写,正可以喻炼丹。子时得遇“良人”,而行交合,喜欢之情,溢于言表。遇祖师而得妙诀,可以譬为产丹结胎,养出“火宅金莲”;领略了“东方舒白”、“西方金显”的颠倒境界,依旧“坐在原寝之处”,便是丹成神归。至于“天光了”三字,正喻天阙大开,还丹已成,“婴儿”可以自由出入的境界。

这一过程即是道家所谓的十月怀胎,《悟真篇·律诗》云:

婴儿是一含真气,十月胎圆入圣基。

要修成胎丹,阴阳交媾之后,尚须十月“温养”,丹经中还记载有“三年九载”之说。尤其是还丹不易炼成,吕洞宾乃神仙祖师,尚且三次还丹不成,遇到至人高师,说破妙诀,方始完成。正如《悟真篇·七绝》论求师云:

饶君聪慧过颜闵,不遇师传莫强猜。

只为丹经无口诀,教君何处结灵胎?

孙悟空遇得真师妙诀,竟然在一夜之间结胎而成还丹。既在于得师真传,又因为自己的“心猿了了方寸机,三千功行与天齐”,所以才能“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语实堪听”。(俱见《悟真篇》)

丹成分娩之后,便要经过“三年哺乳”的阶段,使丹性成熟,牢固根基,不致于得而复失,方可为用,才能脱出一个“金刚不坏”之物。正如《悟真篇》说的:

未炼还丹即速炼,炼了还须知止足。

若也持盈未已心,不免一朝遭殆辱。

所以孙悟空便“当日起来打混,暗暗维持。子前午后,自己调息”。这“维持”二字,正是维护持盈,知止知足,哺育调养的工夫。

经过了三年的“维持”,“婴儿”已经成人,可以为用了。恰复祖师登坛说法,问他的道果如何,他说道:“弟子近来颇通法性,根源亦渐坚固矣。”

“法性”是宇宙天地间一切事物之本性和规律,《华严经·十地品》谓:

三界所有,唯是一心。

那么,“法性”在这里也同第一回里的“心性”一样,谓孙悟空即是天地之心性、法性。这时通过悟道修丹,终于明心见性,认识了自己的根源,而且怀胎哺育,使根源更加坚固,便与神仙不远了,所以祖师说他“既通法性,会得根源,已注神体”。虽说是“道高德隆,与天同寿;水火既济,百病不生”(悟空语),已成神圣,但因为“此乃非常之道,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丹成之后,鬼神难容”(祖师语),尽管能够驻颜益寿,却免不了“三灾利害”。即五百年后,天降“雷灾”,躲不过,就此绝命;再五百年,天降“阴火”,把千年苦行,俱为虚幻;又五百年,天降“驨风”,骨肉疏消,其身自解。如此“三灾”,都须躲过,方可久驻不灭。

佛家认为“坏劫”来临之时,便有火、水、风三灾,与这里所讲大同小异。

悟空闻言,毛骨悚然,叩头礼拜道:“万望老爷悲悯,传与躲避三灾之法,到底不敢忘恩。”祖师道:“此亦无难,只是你比他人不同,故传不得。”悟空道:“我也头圆顶天,足方履地,一般有九窍四肢,五脏六腑,何以比人不同?”祖师道:“你虽然像人,却比人少腮。”原来那猴子孤拐面,凹脸尖腮。悟空伸手一摸,笑道:“师父没成算!我虽少腮,却比人多这个嗉袋,亦可准折过也。”

这段对话很有意思,看似祖师在取笑悟空,没有什么深意,实质上却是悟空腾挪变化的关键所在。猴子因为“少腮”,便不能去学变化、躲三灾。个中原因,就如同姓名之“姓”谐了心性之“性”,那么面腮之“腮”谐了心思之“思”。“心思”指的是心理的活动,古人把对过去事物的心理活动称做“想”,把对未来事物的心理活动称做“虑”,对目前的考虑即为“思”。心的功用,便是想、思、虑。心念一动,即有无穷思虑,瞬息万变。猿猴为心,“猴腮”即为“心思”。悟空此时尚属先天之心,不同于进入后天的人之心,心思种种,变化多端,所以祖师不允他学变化。但这悟空也是绝顶聪明,却说他有“嗉袋”,可以抵挡。而祖师竟答应了他,足以说明这嗉袋,与“心思”也有些关系。

“嗉”音谐“数”和“术”之音,即“心数”或者“心术”之意。“心术”是运用其心思的方法,《管子·七法》谓:

实也,诚也,厚也,施也,度也,怒也,谓之“心术”。

荀子曾论人的形相和心术时说:

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形不胜心,心不胜术。术正而心顺之,则形相虽恶而心术善,无害为君子也;形相虽善而心术恶,无害为小人也。

(《荀子·非相》)

这里无异在说,悟空虽无世人瞬息万变的心思,但运用心思的心术却已具备,故而祖师答允了他。

祖师说有“天罡”三十六般变化,“地煞”七十二般变化。“天罡”和“地煞”是星辰总名,“天罡”有三十六星辰,“地煞”有七十二星煞,在中国道教神癨里,有着特殊意义。孙悟空愿“多里捞摸”,便学了“地煞七十二变”。心中空灵,就像《坎卦》中之“乾金”(—),左右无碍,自由自在,所以心有七十二变;那三十六变,《西游记》的后来配给了猪悟能,悟能乃世人之情欲,就像《离卦》中之“坤汞”(--),到处牵缠,不如心之灵动,所以情有三十六变。心之灵动,变化颇多,而且都是轻妙灵巧之物;情之牵缠,变化略少,而且多为厚重蠢笨之物。这等以后再加详说。

悟空从祖师学了口诀,“也是他一窍通时百窍通,当时习了口诀,自修自炼,将七十二般变化都学成了”。所谓“一窍通”,实是“心通”,或是“心印”,这是禅宗的顿悟之法。心窍一通,则万法自通;一心不起,则万法自灭。这“七十二般变化”,并非什么难学之物,悟空不明白心思之时,自然不曾具备,等得片言点破个中奥妙,心中生了思念,“自修自炼”,自然具有了七十二般变化。

要想做神仙,必须能够飞腾变化,来去自由,具有“朝游北海暮苍梧”的本领。《庄子·逍遥游》记载列子御风而行,所谓的“乘云气、御飞龙”,也可能是古人的想象。但印度的瑜伽功,可以腾飞,西藏密宗的有道高僧可以“虹化”,即像一道彩虹一般,把肉体化成光子,便是“散则成光,聚则成形”的“即身成佛”。第三十四回“大圣腾挪骗宝贝”里写道:

那魔头闻此言,那容分说,掣七星宝剑,望行者劈脸砍来。好大圣,将身一幌,只见满洞红光,预先走了。似这般手段,着实好耍子,正是那“聚则成形,散则成气”。唬得个老魔头魂飞魄散,众群精噬指摇头。

这种功夫,的确已臻妙境,与造化同工了。这些都是做神仙的条件。

悟空自从修了变化,认为“功果完备,已能霞举飞升”了。于是“弄本事,将身一耸,打了个连扯跟头,跳离地有五六丈,踏云霞去勾有顿饭之时,返复不上三里远近”,祖师说他只是“爬云”,还算不上“驾云”哩。因为:

凡腾云之辈,早晨起自北海,游过东海、西海、南海,复转苍梧。“苍梧”者,却是北海零陵之话语也。将四海之外,一日都游遍,方算得腾云。

悟空感到这难之又难,但祖师却劝他道: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这“有心”二字,是个关键。只要有心,就会有变化,就会有腾云驾雾的本领。所以:

悟空闻得此言,叩头礼拜,启道:“师父,为人须为彻,索性舍个大慈悲,将此腾云之法,一发传与我罢,决不敢忘恩。”

这又是心心相印,“心猿心”与“菩提心”一气相通,祖师遂传了他“斤斗云”。这“斤斗云”有个讲究:“这朵云,捻着诀,念动真言,攒紧了拳,将身一抖,跳将起来,一斤斗就有十万八千里路哩!”

这跟头、斤斗或者癬、筋斗,也与心理的活动有些关系。心里犯了寻思,常说“格登”一下。这“格登”,就是跟头、斤斗。心思一动,神即外驰,无所不至,便是佛经说的“心性三千”。一念之中,刹那之间,即包罗“三千大千世界”。

佛说以须弥山为中心,其四周以“铁围山”为限,即名一世界,相当于我们的地球。三千个世界,构成一小千世界;三千个小千世界,构成一中千世界;三千中千世界,则合成一大千世界,相当于现在所说的宇宙。“斤斗云”实即是“心性三千”的形象说法,心思一动便有十万八千里。古人常说“不出户而知天下”(《老子》),“足不出户,而神游天下”。《列子·黄帝》说:

黄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

即使在文学创作中,也离不开这种“斤斗云”: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鹜八极,心游万仞。(陆机《文赋》)

“心游万仞”的功夫,叫做想象力的丰富,才能创作出好的作品。现在又有了新名词,叫做“思维波”。因为心的思维速度是极快的,超光速的,刹那之间,即遍满三千大千世界。其速度之快,只说“十万八千里”,看来还有些谦虚了。“斤斗”便是“念头”、“思绪翻腾”的形象说法。“十万八千里”是个约数,与唐僧到西天的路相等。

慧能在《坛经》中说:

心但无不净,西方去此不远;心起不净之心,念佛往生难到。除十恶即行十万,无八邪即过八千。但行直心,到如弹指。

可见,慧能便认为“此岸”到“彼岸”,也只有“十万八千里”,而这十万八千正是“十恶八邪”的象征。心行邪恶,即在十万八千之外;心若正直,弹指可到,甚至本身就在彼岸。也就是说,人心一念善便在佛国,一念邪便落秽土。又何必似唐僧那般懵懵懂懂,辛苦跋涉十数年呢!正因为这是心的功用,所以:

这一夜,悟空即运神炼法,会了斤斗云。逐日家无拘无束,自在逍遥,此亦长生之美。

他炼“斤斗云”,主要是“运神”,达到了“神游”、“精鹜”的境界。宇宙之中,他无所不至,无所不在,就与天地为一了。真是悟彻菩提,自在逍遥,无拘无束,领略了“长生之美”。

然而,石猴心机未起之时,浑浑沌沌,顺其自然。心机一动,便有了修道心。以后得遇“心师”,识了“心性”,传与妙诀,成了金丹;接着又动了“心思”,有了七十二般变化;最后驰了“心神”,会了斤斗云。虽说成了神圣,好不自在,不过心机既起,难免有些是非名利之想了。果不然,有一天,大众让他表演一下变化:

悟空闻言,抖擞精神,卖弄手段……捻着诀,念动咒语,摇身一变,就变做一棵松树,真个是:

郁郁含烟贯四时,凌云直上秀贞姿。

全无一点妖猴像,尽是经霜耐雪枝。

大众见了,鼓掌呵呵大笑,都道:“好猴儿!好猴儿!”不觉的嚷闹,惊动了祖师。

这祖师出来,发起火来,对他们喝道:

你等大呼小叫,全不像个修行的体段!修行的人,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如何在此嚷笑?

这里强调了修行的“体段”。道家修炼,以神气为本,“神是性兮气是命,神不外驰气自定”、“比来修炼赖神气,神气不安空苦辛”。(《灵源大道歌》)佛家修持,在于灭去是非之心,《悟真篇·禅定指迷歌》云:

色身为我桎梏,且凭和光混俗。

举动一切无心,争甚是非荣辱。

《周易参同契》说:“耳目口三宝,闭塞勿发通。”则要求耳不外听,目不外视,口不开言,“三光陆沈,温养子珠”。耳、目、口三关闭塞,回光返照,加以温养,自然可使一身之精神凝结而不散。口中有舌,乃是心的华苗。心若一动,则神气自舌头泄出,是非也因而产生。因此,无论是儒、释、道各家,都以“定心存神”为修炼之关键。

等祖师明白是悟空在有意卖弄时,便把大众散了,却喊过悟空来,问道:

我问你弄什么精神,变什么松树?这个功夫可好在人前卖弄?假如你见别人有,不要求他?别人见你有,必然求你。你若畏祸,却要传他;若不传他,必然加害,你之性命又不可保。

这一段话,既严厉,又无比关心,陈设了“是非”一生,利害必然随之的因果关系,的确语重心长。江西南昌隐君子方内散人所作的《了命歌》中,有几句话说:

既炼丹,休迷昧,贵从理上穷精粹。

第一关在净心田,心田干净道可冀。

丝毫念起丧天真,地狱门中随逐去。

心若死,念若纯,立竿见影作真人。

与菩提祖师说的话同一道理。当悟空要求宽恕时,

祖师道:“我也不罪你,但只你去罢。”悟空闻此言,满眼堕泪道:“师父,教我往哪里去?”祖师道:“你从那里来,便往那里去就是了。”悟空顿然醒悟道:“我自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来的。”祖师道:“你快回去,全你性命。若在此间,断然不可!”

哪里来,还往那里去,一语道破了根源,正是“后天返先天”的道理,所以悟空会“顿然醒悟”。他是东方“心山心洞”里来的,而在西方“心山心洞”里的祖师处住了十来年。虽是修仙了道,可毕竟不在自家。照卦象上讲,东方为《离》,西方为《坎》。悟空由东到西,则是《乾》之中爻(—),落入了《坤》中而成为《坎》。修道的功夫,则要把《坎》之中爻(—)抽出,填入《离卦》之中,这样又恢复了先天《乾》、《坤》之卦,即所谓的“后天返先天”。《悟真篇·七绝》云:

金公本是东家子,送在西邻寄体生。

认得唤来归舍养,配将姹女作亲情。

就讲的是这么一回事。所以祖师才说:“你快回去,全你性命。”即所谓的抽坎填离。如果滞留西方,《坎》将再变为《兑》(兑上缺),《离》复变为《震》(震仰盂)。不仅于修道无补,抑即于身家性命,也难保全了。所以说“若在此间,断然不可”。

悟空领罪,上告尊师:“我也离家有二十年矣,虽是回顾旧日儿孙,但念师父厚恩未报,不敢去。”祖师道:“那里甚么恩义?你只不惹祸不牵带我就罢了!”悟空见没奈何,只得拜辞,与众相别,祖师道:“你这去,定生不良。凭你怎么惹祸行凶,却不许说是我的徒弟。你若说出半个字来,我就知之,把你这猢狲剥皮锉骨,将神魂贬在九幽之处,教你万劫不得翻身!”悟空道:“决不敢提起师父一字,只说是我自家会的便罢。”

悟空得遇祖师,授受之间,全凭心心相印、一脉贯通。悟空心灵福至,昼夜殷勤,祖师也乐得遇上至人,悉心传授,免去了许多遗憾。你看在悟空成丹得道之夜,入得后门,跪在祖师榻前:

那祖师不多时觉来,舒开两足,口中自吟道:

难难难,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闲。

不遇至人传妙诀,空言口困舌头干!

金丹之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没有慧根,再说得天花乱坠,口困舌干,也无动于衷。因而祖师感叹没有遇上“心灵福至”的人,好去传授些长生妙诀。幸而遇到孙悟空,能参透盘中暗谜,悟彻菩提妙理,学成变化腾挪。“解空”、“悟空”,衣钵相传,后继有人,祖师自然高兴。但是祖师所传,皆是些要道妙诀,启发而已。悟空所学,则是一通百通,举一反三,尽从自己心中流出,悟得真空。加上佛学所谓的无善无恶,无是无非,无心无佛,“若知无佛复无心,始是真如法身佛”(张紫阳《即心即佛颂》)。所以祖师说“那里甚么恩义”,便是没有恩义。

古人修行功夫,全在“虚心实腹”四字,“虚心”是了性,“实腹”是修命,性命双修,方臻妙境。但要虚心,必先识心。悟空从祖师那里识得了心性、心思、心念,领悟了菩提之心,遂成圣果。

然而心机既动,有道心,亦有魔心,是非、善恶、祸福亦必随之而起。这便是唐僧所说的“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之意。所以,祖师断定他“这一去,定生不良”,只是不准说出祖师名姓,而且恶狠狠地咒了悟空一通。这些话并不是表明祖师的无情无义,而是在苦口婆心地接引悟空,硬逼出了这最后一句:

决不敢提起师父一字,只说是我自家会的便罢。

“自家会”三字,含义深刻。悟空不远千万里,跋涉艰险,终于来到西牛贺洲灵台山、三星洞,投拜须菩提祖师学艺。而且历史上也确有“须菩提”其人,似乎这猴王真的拜了个身外之师。不过,照《西游记》上对菩提祖师的描写看,他的象征意义只是一颗菩提心,菩提是正觉、智慧之意,菩提心便是正觉之心。美猴王又是天地宇宙之心,他拜须菩提为师,实际上是师事自己心中的菩提心。所以祖师怎样骂他,咒他,都是要他悟彻三个字“自家会”。《性命圭旨·涵养本源图》云:

默默无言微更微,无言之内有真机。

自家窍妙自家会,万里青天一鹤飞。

说的正是这个道理。不让他说出半个字来,一则要他悟出“自家会”,更重要的,是佛学认为“三界唯心”,悟空本身对宇宙、天地、人物,干系极大。果不其然,悟空后来动了猿心,生了是非,乱了天心,搅得天上地下,三界俱不得安。多亏还没说出那半个字,心中那正觉之心未曾泄露,所以才请得了菩提祖师的师父,那位正觉菩提的如来佛,东来安天,定住心猿。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以上是第二回《悟彻菩提真妙理》,正与《性命圭旨·洗心退藏》相合。《洗心退藏》又称“退藏沐浴”,是第一节《涵养本源救护命宝》的附录。兹引述如下:

道乃天地心,愚痴不解寻;

破衣要缝补,须用水磨针。

红红白白水中莲,出污泥中色转鲜;

茎直藕空蓬又实,修行妙理恰如然。

一条直路少人寻,寻到山根始入门;

坐定更知行气主,真人之息自深深。

不是玄门消息深,高山流水少知音;

若能寻着来时路,赤子依然混沌心。

《易》之“洗心退藏于密”这句话头,唐宋神仙谓之“沐浴”,近代诸人标为“艮背”,总只是这个道理,这个窍妙。原夫心属乎火,而藏之以背之水者,“洗之”之义也;心居乎前,藏之以背之后者,“退之”之义也。故初机之士,降伏其心,束之太紧,未免有烦燥火炎之患。是以暂将心火之南,而藏背水之北;水火互相交养,自然念虑不生,即白玉蟾所谓“洗心涤虑为沐浴”是也。然“沐浴”虽为“洗心”之法,“艮背”虽有“止念”之功,二理是则是矣,皆未到实际之地。

此向上一着,千圣秘而不传,后世学徒所以罕闻罕遇。人若明得此窍,真可以夺神功、改天命。古仙有言曰:

夹脊双关透顶门,修行径路此为尊。

以其上通天谷,下达尾闾,中通心肾;召摄灵阳,救护命宝,此非修行径路而何?吾人未有此身,先有此息;此身未灭,此息先灭,此非修行径路而何?

太上立法,教人修炼而长生者,由其能夺天地之正气。人之所以能夺天地之正气,由其有两孔之呼吸也。所呼者,自己之元气从中而出;所吸者,天地之正气从外而入。人若根源牢固,呼吸之间,亦可以夺天地之正气,而寿绵长;人若根源不固,精竭气弱,所吸天地之正气随呼而出。身中元气不为己所有,反为天地所夺。何也?盖为呼吸不得其门而入耳。

一切常人呼吸,皆从咽喉而下,至中脘而回,不能与祖气相连,如鱼饮水,口进腮出,即如庄子所谓“众人之息以喉”是也;若是至人呼吸,直贯明堂,而上至夹脊,而流入命门,得与祖气相连,如磁吸铁,而同类相亲,即庄子所谓“真人之息以踵”是也。踵者,其息深深之义;既得深深,则我命在我而不为大冶陶铸矣。今之人有调息、数息、抑息、闭息,皆是隔靴搔痒,不得到于玄窍。此窍初凝,就生两肾,次生其心。其肾如藕,其心如莲,其梗中通外直,拄地撑天。心肾相去八寸四分,中余一寸二分,谓之“腔子里”也。乃心肾往来之路,水火既济之乡。欲通此窍,先要存想“山根”,则呼吸之气,渐次通“夹脊”,透“混元”而直达于“命府”,方才子母会合,破镜重圆,渐渐扩充,则根本完固,救住命宝,始可言其修炼。

按了真子曰:“欲点常明灯,当用添油法。”……然非此窍,则不能“添油”;非“添油”,则不能“接命”。命不接,则留性不住;性不住,忽一旦无常到来,则懵懵然而去矣。故吕公曰:“啬精宜及早,接命莫教迟。”果然是接之则长生,不接则夭死。

盖人禀天地气数有限,不知保养,自暴自弃,如刘海蟾云:

朝伤暮损迷不知,丧乱精神无所据。

细细销磨渐渐衰,耗竭元和神乃去。

阖辟之机一停,呼吸之气立断。呜呼!生死机关,其速如此!世人何事而不肯回心向道耶!况此着功夫,最是简易。不拘行住坐卧,常操此心,退藏夹脊之窍;则天地之正气,可扯而进,与己混元真精凝结丹田,以为超生之本。盖以天地无涯之气,而续我有限之形躯,不亦易乎!

学者只要认定此窍,守而不离,久久纯熟,则里面皎皎明明,如月在水相似;自然散其邪火,销其杂虑,降其动心,止其妄念。妄念既止,真息自现。真念无念,真息无息。息无则命根永固,念无则性体恒存。性存命固,息念俱消,此性命双修之第一步也。

嗟呼!人生如无根之树,全凭气息以为根株。一息不来,命非已有。故欲修长生者,必固其气。气固则身中之元气不随呼而出,天地之真气恒随吸而入。久之,胎息定,鄞鄂成,而长生有路矣。

由此可见,祖师传于孙悟空的妙道,则纯以性、命二字入手。不仅不能喧哗泄漏,更得要认着本心,寻到来时路。性存命固时,才有修仙证佛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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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奇游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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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2-07-16
《西游记》的心路历程4
第4章 水脏洞断魔归本

 

祖师逼悟空从哪里来,还往那里去,看似无情,实是传授“还丹”妙诀。《周易参同契》谓:

金来归性初,乃得称还丹。

“金”即“金公”,谓铅,古人以之代表“道心真知”。真知又是真情,或作“元情”。人生本来情性相合,不分彼此,是元情元性,总归于无,所以猴王初来时,竟说自己“无性”、“一生无性”。一旦识得心性之时,便落入了后天。

修道的宗旨,就是让后天返先天,达到无情无性。《悟真篇》谓:

金公本是东家子,送在西邻寄体生。

认得呼来归舍养,配将姹女作亲情。

清代悟元子刘一明的《悟真直指》卷二释曰:

交于后天,性情迁移,真情昧而妄情生。刚正之气,为客气所蔽,不由于我,如东家之子而寄生于西邻矣。虽寄生于西邻,非我永不相见者,但见之认不得耳。果是志士,穷理通彻,认得真实,一呼即来,如空谷传声,绝不费力。更能养于密室,常加护持,与姹女真性配合,阴阳一气结作亲情,仍是东家之物矣。“姹女”者,宅中之女,即灵知之性。性本阳而谓女者,性主柔,象木,故谓“姹女”;情本阴而谓男者,情主刚,象金,故谓“金公”。“金公”久已出外,一旦还家,与“姹女”相会,分外情亲,未有不生丹者。故《参同》云:“金来归性初,乃得称还丹。”金木交并,情性相合,即是还丹,此外别无还丹。

所谓“金公”,即是《坎卦》(坎中满)之中爻,“姹女”乃是《离卦》(离中虚)之中爻。

《坎》属阴,居坤位,但中爻为阳(—),乃是阴中之阳,谓之真阳,以“金公”喻之;《离》属阳,居乾位,但中爻为阴(--),乃是阳中之阴,谓之真阴,以“姹女”譬之。“金公”本产于东,却不能成于东,必须借西母之抚养,才能长成,所以说:

依他坤位生成体,送在西邻寄体生。

长成之后,却又必须回归东家,与“姹女”相配,方可制成还丹,哺育婴儿。即《悟真篇》所说的:

取将坎位心中实,点化离宫腹内阴。

从此变成乾健体,潜藏飞跃尽由心。

《悟真直指》又释曰:

人生之初,一点真灵本性,圆明不昧,刚健中正,纯粹无些儿滓质。如《乾卦》三奇,纯阳无阴之象。及交后天,天良有昧,灵气有假,如《乾卦》中虚成《离》,《坤卦》中实为《坎》矣。中虚者,真者离去也;中实者,真者坎陷也。“取坎填离”者,返还天真,仍复成当年真灵本性,如《离卦》而又变成《乾卦》矣。真灵一复,主宰在手,常应常净,左之右之,无不宜之。潜藏飞跃,何不尽由心乎?

孙悟空祖居在花果山水帘洞,山在东方,为阳,属乾,奈何山中有一洞,而且有水,虚了,为阴,便成了《离卦》中虚(--)。所以石猴一生下来,便去认源流。石猴属阳,住进洞中,即从离而变为乾了。因此只能由石猴去制伏“水帘”,即是“金公”配“姹女”,生出金丹,成了“美猴王”。

这次,美猴王出来已久,花果山《乾卦》又变而为《离》,必须要由西归东,抽《坎》填《离》,使《离卦》复返为《乾》,从而:

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肢,发于事业,美之至也。

(《周易·坤文言》)

这次归去,生成还丹,祖师是要他干一番事业的。

无论是修仙,还是成佛作圣,关键在于“心念”二字。《性命圭旨·涵养本原图》里说道:

百千法门,同归方寸。

河沙妙德,尽在心源。

千圣一心,万古一道。

天君泰然,百体从令。

这里的“天君”,便是指的人心。中峰禅师说过:

从来至道与心亲,学到无心道即真。

心道有无俱泯绝,大千世界一闲身。

从古到今,宇宙的绝对真理总是与心相通的,人如学到了“无心”的地步,才能领略到“至道”的真谛。心没了,道也没了,心道合一,进入混沌之境,我法皆空。那时,在大千世界,混沌宇宙之中,方能不生不死。摆脱轮回,成佛作祖,无拘无碍,做个“闲身”。这就是惟宽禅师说的:

劝君学道莫贪求,万事无心道合头。

无心始体无心道,体得无心道也休。

所以,观音菩萨《心经》,以及佛学的“心地法门”,讲修到最后,都要达到无心之境。美猴王“道心开发”,便是有心,更加到得西牛贺洲,认了祖师,识了心性,得了变化,会了斤斗云,再往下去,越发有心,于修道悟真大大有违。因而必须返本还源,回归老家,才能“体得无心道也休”。《性命圭旨·涵养本源救护命宝》说:

不是玄门消息深,高山流水少知音。

若能寻着来时路,赤子依然混沌心。

“玄门”,指的是禅宗。禅机高深,知音稀少。若能悟出三昧,认得源头,归得本真,依然是赤子本心,混沌无别。而一般凡夫俗子,是难窥门径的。悟空有福,竟能“顿然醒悟”,实为造化:

盖凡夫之心,终日趣外,逾远逾背。惟返照者,检情摄念,摄念安心,安心养神,养神归性,即魏伯阳所谓“金来归性初,乃得称还丹”是也。咦!炼矿成金得宝珍,炼情归性合天真。相逢此理交谈者,千万人中无一人。

(见《性命圭旨·涵养本原救护命宝》)

孙悟空别了师父,

即抽身,捻着诀,丢个连扯,纵起斤斗云,径回东胜。那里消一个时辰,早看见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自知快乐,暗暗的自称道:

去时凡骨凡胎重,得道身轻体亦轻。

举世无人肯立志,立志修玄玄自明。

当时过海波难进,今日回来甚易行。

别语叮咛还在耳,何期顷刻见东溟。

悟空按下云头,直至花果山。他这一去一回,实际上是走了道家的一个大周天:由东向西,再由西归东;由《乾》、《坤》变《离》、《坎》,再由《坎》、《离》而复《乾》、《坤》。所谓的“九还七返”的返还功夫,便是指此。余洞真的《悟玄篇》谓:

一年迸破顶囱门,是能超凡而入圣。

九年抱一行圆满,独步翔鸾归大洞。

前三句都讲的是功行圆满,已成金丹,而这最后一句却很妙,“翔鸾”恰似悟空的斤斗云,“大洞”正是水帘洞,的确暗合了悟空的行藏。

等他找到了他的那些“孩儿们”,却见:

那崖下石坎边,花草中,树木里,若大若小之猴,跳出千千万万,把个美猴王围在当中,叩头叫道:“大王,你好宽心!怎么一去许久,把我们俱闪在这里,望你诚如饥渴!近来被一妖魔在此欺虐,强要占我们水帘洞府,是我等舍死忘生与他争斗。这些时,被那厮抢了我们家火,捉了许多子侄,教我们昼夜无眠,看守家业。幸得大王来了!大王若再年载不来,我等连山洞尽属他人矣!”

猴王为心,住在心洞,即是“正位居体”,自得其所。然而心猿外求,“一去许久”,心田荒芜,六神无主,自然会招致邪魔来侵。再要迟回一年半载的,就会连“水帘洞”这块“心田”也要被人占了。正如无心真人说的:

妄念才兴神即迁,神迁六贼乱心田。

心田既乱身无主,六道轮回在目前。

这里,“神”指的心神,或者“元神”;“六贼”,指的是人身的眼、耳、鼻、舌、身、意等六种“识”,这“六识”都在追逐色、声、香、味、触、法的享乐。殊不知在享乐的过程中,却耗竭了大量的元气,所以说它们是偷盗生命之资的“六贼”;“六道轮回”,是指生死不停,如轮子转动一般。《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即使是修道悟真之心,亦是“妄念”。这妄念一动,“元神”即离开心田,而“六贼”便乘虚而入。等到把元气糟践尽了,生命也就完结了。因而三茅真君云:

灵台湛湛似冰壶,只许元神在里居。

若向此中留一物,岂能正道合清虚。

这清虚湛湛的“灵台”之中,只允许“元神”美猴王居在其中,这“旧主人”是不能昧的。自然居士云:

心如明镜连天净,性似寒潭止水同。

十二时中常觉照,休教昧了主人翁。

好在这些“若大若小之猴”还能“舍死忘生与他争斗”,“昼夜无眠,看守家业”,如饥似渴地等待着那个“主人翁”。那么,竟敢争抢主人翁的“一物”毕竟是谁呢?“无量劫来赁屋住,到头不识主人翁。”(无垢子偈语)这位从无量劫来只知租赁他人房屋而居住,竟然不识房主的“房客”,只会是那位打家劫舍、夺宅投胎的后天“识神”,他是“六贼”的首领。抢人家的“家火”,捉人家的“子侄”,占人家的“洞府”,还大言不渐地“自称混世魔王,住居直北之下”。

好猴王,将身一纵,跳起去,一路筋斗,直至北下观看。见一座高山,真是十分险峻好山:

笔峰挺立,曲涧深沉。笔峰挺立透空霄,曲涧深沉通地户。两崖花木争奇,几处松篁斗翠。左边龙,熟熟驯驯;右边虎,平平伏伏。每见铁牛耕,常有金钱种。幽禽目见目完声,丹凤朝阳立。石磷磷,波净净,古怪跷蹊真恶狞。世上名山无数多,花开花谢蘩还众。争如此景永长存,八节四时浑不动。诚为三界坎源山,滋养五行水脏洞!

美猴王正默观看景致,只听得有人言语,径自下山寻觅,原来那陡崖之前,乃是那水脏洞。

妖魔所居在“直北下”,悟空自称是“正南方花果山水帘洞洞主”。这“直北”、“正南”,恰构成了一个卦象。《渔庄录·铅汞出产》云:

先天八卦,乾南坤北。因男女交媾之后,《乾》体破而为《离》,《坤》体实而为《坎》,故后天八卦谓“离南坎北”,盖以《离》代《乾》,《坎》代《坤》也。

“直北”即是《坎》,“正南”乃为《离》。而在人身,《离》为心,《坎》为肾。而心下肾上,则有一处,名曰“黄庭”,或称为“玄关一窍”,乃是修道之要害。《金丹大成集·金丹答问》曰:

黄庭正在何处?答曰:在膀胱之上,脾之下,肾之前,肝之左,肺之右也。

石泰的《还源篇》四十六也说:

心下肾上处,肝西肺左中。

非肠非胃腑,一气自流通。

孙悟空来至直北,正是这个地方。

“笔峰”,即笔直的山峰,所喻正是人身的脊柱,直上而通大脑九重,所以说“笔立透空霄”;“曲涧”,又称“曲江”,指肾中之水,屈曲下行,而至地狱酆都,所以说“深沉通地户”。此处讲的是,“黄庭”能通天彻地,是天地之枢扭。“左边龙”、“右边虎”,“龙”像魂,指肝;“虎”像魄,为肺。这龙与虎,又比作阴与阳,阴阳化生,龙虎交媾,方能产得金丹大药。被仙家视为根本,能够龙虎交媾之地,却只能在于黄庭之中。《性命圭旨·龙虎交媾图》云:

白面郎君骑白虎,青衣女子跨青龙。

铅汞鼎边相见后,一时关锁在其中。

虎在西兮龙在东,东龙西虎各争雄。

若解相吞归一处,神仙顷刻不劳功。

又《龙虎交媾法则》云:

原夫龙之情性,常在于戊;虎之情性,常在于己。只缘彼此各有土气,二土合并而成刀圭,是以《坎》、《离》交而“地、天”《泰》,龙、虎交而戊、己合也。戊、己合为一体,则“四象”会合而产大药也。

“黄庭”为土,“黄”言其色,“庭”乃言其处在金、木、水、火,亦即肺、肝、肾、心四行和四脏之中。而土气布于四方,金与木、水与火、肺与肝、肾与心,以及龙与虎、阴与阳的交媾合和,都得靠土,所以黄庭就好象成了媒婆一样,不仅要作媒,还得要提供场所。因而,“黄庭”便有了一个很好的名字——“黄婆”。她是阴阳、龙虎、铅汞交合的媒介,意义重大。张三丰的《无根树》就歌颂过“黄庭”:

无根树,花正黄,色正中央戊己乡。

东家女,西舍郎,配合夫妻入洞房。

黄婆劝饮醍醐酒,每日醺蒸醉一场。

这仙乡,返魂浆,起死回生是药王。

而要使龙虎交媾,必须首先将其降伏,

左手捉住青龙头,右手拿住白虎尾。

一时入口渐甘甜,方知此物能香美。

——刘操《还丹破迷歌》

悟空一来,便看到龙已是“熟熟驯驯”,虎也是“平平伏伏”,正是交媾会合的好时机。

这里还有一个方位的问题。《金丹大成集》上说黄庭在“肝之左,肺之右”,那么黄庭的右边是肝,而左边是肺。然而《西游记》却说“左边龙,右边虎”,这是因为角度不同。《离》南《坎》北,悟空由南朝北去,对面看时,自然是左龙右虎了。

接下来是“每见铁牛耕,常有金钱种”。悟空初来乍到,说“每见”、“常有”,是不合逻辑的。只能说这两句是在描述“黄庭”特点的,《性命圭旨·蛰藏气穴众妙归根》云:

这个不神之神,与那个真息之息,他两个方才是真夫妻、真阴阳、真龙虎、真性命,纽结作一团,混合为一处;打成作一片,锻炼在一炉。或名之曰“牛女相逢”,又曰“牝牡相从”,又曰“乌兔同穴”,又曰“日月同宫”,又曰“魂魄相投”,又曰“金火混融”。究而言之,不过凝神合气之法耳。

“牛”,指牛郎;“女”,乃织女。牛女相逢,便说的是阴阳交媾、神气凝合。丹学名词有“铁牛耕地”,“织女运转”,《悟真篇》云:

日居离位反为女,坎配蟾宫却是男。

不会个中颠倒意,体将管见事高谈。

这里颠倒了一下,织女作了离中女,牛郎却作了坎中男。“坎男”又称“水中金”,所以这头牛也成了“铁牛”。既是牛,就要耕地,所耕之地却是黄庭之土,而地里所种则是“金钱”。“金钱”也作“金莲”,谓莲花的形象如钱一般,这里指金丹。《悟真篇》七律云:

不识玄中颠倒颠,争知火里好栽莲。

牵将白虎归家养,产个明珠似月圆。

似月圆的“明珠”,即是“金莲”或者“金钱”。《金丹大成集》七绝云:

小小壶中别一天,铁牛耕地种金莲。

这般景象家家有,因甚时人不学仙!

黄庭在人身中,别有一番天地;铁牛耕,金莲种。人人皆有,凡圣一同,所以说“每见”、“常有”。如果时人能够修仙学道,立志向玄:

慢守药炉看火候,但安神息任天然。

群阴剥尽丹成熟,跳出樊笼寿万年。

肯定会有所成就的。

这“好山”的确奇丽壮观,有花木松竹,还有幽禽丹凤,鸟语花香,煞是可人。“石磷磷”,应“笔峰”;“波净净”,照“曲涧”。而这“笔峰”、“曲涧”,都是古怪跷蹊,险恶狰狞,景色甚美。而凡夫俗子爱悦的,却是世上的名山大川,那里花开花谢,无常迅速,轮回生死,但忽视了内在的永恒境界。这一境界,不在“世上”,而在人身——“此景永长存,八节四时浑不动”。可惜世人只知外求,不暇内观。《悟真篇·石桥歌》中,语重心长地警告人们:

吾家本住石桥北,山镇水关森古木。

桥下涧水彻昆仑,山下有泉香馥郁。

吾归山内实堪夸,遍地均栽不谢花。

山中北穴藏猛虎,出窟哮吼生风霞。

山南潭底隐蛟龙,腾云降雨山蒙蒙。

二兽相逢斗一场,元珠隐伏是祯祥。

景堪羡,吾暗喜,自斟自酌醺醺醉。

醉弹一曲无弦琴,琴里声声教仔细。

可煞醉后没人知,晨昏默默恰如痴。

……

劝后学,须猛鸷,莫徒抛家住他地。

妙道不离自家身,岂在千山并万水!

仙家之旨,就是要从有生灭,有开谢,进入无生灭,无开谢,返本还源,却在黄庭一窍。

“诚为三界坎源山,滋养五行水脏洞。”“三界”,乃佛家说法,为凡夫俗子生死往来的世界,分为三等:一是“欲界”,为有淫欲和食欲的众生所居住;二是“色界”,在“欲界”之上,为脱离了欲望的众生所住,但其身体,及宫殿国土却十分美妙妍丽,是有色有形的世间;三是“无色界”,在于“色界”之上,没有一切物质,包括身体、宫殿、国土,只有以心识住于深妙的禅定境界。另外,“三界”还有多义,指此世界,如《法华经·譬喻品》说:“三界无安,犹如火宅。”又指过去、未来和现在的三世,孟郊《谒智远禅师》诗云:“禅心三界外,安坐天地中。”还指天、地、人,或作上、中、下三界。总之,“三界”在这里,指的是有生灭的宇宙和万物,也即人体的首、胸、腹三界体系。而在这有生灭的宇宙里,直北下的这座山却是它的源头,所以名作“坎源山”。

《坎》为肾,为水,能生育万物,是天地万物之母。《洞元子内丹诀·坎宫篇》说:

坎者,北方也,为阴,为月,为虎,为水,为气,其卦得(—),两阴包一阳也,阴中阳生也。水能育万物,气能生万物。混沌初分,其气象同水,然后生阳。阳处壳中,卵之象也,亦《坎卦》二阴而一阳,阴包乎阳也。阴极阳生之谓,故能生其阳,阳生而合阴,则分为天地,天地生万物,道之源耳。天地长久,始于水也,故炼气者守乎坎,亡坎者亡母也。万物无母而不育,故必守母,然后成耳。

混沌初分,宇宙形成之时,气之清轻上浮者为天,浊重下沉者为地。气中的氢与氧可以合成水,所以说“气象同水”。生成天地,即是人们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为气,为水,而道、混沌皆是“玄关一窍”,或称“黄庭”、“紫庭”。《翠虚篇·紫庭经》云:

黄庭一气居中宫,宰制万象心掌权。

水源清清如玉镜,孰使河车如行船?

“河车”指肾气,“水源”即“坎源”,所以“黄庭”被称作“坎源山”,也即《石桥歌》中所说的“山镇水关森古木”的山。

“五行”,谓水、火、木、金、土,是古人认为构成宇宙万物的五种元素,其中有生有克,组织各种物质。《上清黄庭内景经·五行章》云:

五行相推反归一,三五合气九九节。

务成子注曰:

五行谓水、火、金、木、土。相推者,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又生木,周而复始。又相刻法,水刻火,火刻金,金刻木,木刻土,土刻水,水又刻火。周而复始,相推之道也。反归一者,水数也;五行之首,万物之宗。《道经》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又:“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太极”者,一也;“两仪”,天地。天地生万物,又终而归一。“一者”,“无”之称,万物之所成终,故云归一。

水居五行之首,是万物的根本,所以说“滋养五行”。人身五脏,肾为水,沾溉其他四脏,被称作“华池神水”。五行运转,已入后天。若任其放逸,神水耗竭,则性命难保。因而修仙之人,多从“命门”入手。命门穴,在两肾之间。肾分左右,仿佛双峰对峙,正是《西游记》所说的“两崖花木争奇”的“两崖”。又似门阙一般,中有一穴,主宰着后天性命,名曰“命门”。《石桥歌》中的“山镇水关森古木”,水关就是命门,正解释了“两崖花木争奇”一句。由于命门之水,滋养了五脏六腑,所以被称做了“水脏洞”。如果能够固漏藏精,转动河车,使坎水逆流,经尾闾,穿夹脊,上泥丸,下鹊桥,过重楼而入于中丹田,与离火相交,产出金丹,便可保性延命。

“水脏洞”是与“水帘洞”相对而言的。“水帘洞”为离、为火、为心、为天、为南、为清;“水脏洞”为坎、为水、为肾、为地、为北、为浊。二者俱从黄庭混沌一气中生出,一为轻清上浮,被称为“水帘”,帘同廉,清净的意思;一为重浊下沉,被叫做“水脏”,是肮脏不清的意思。一在花果山上,一居坎源山下;一为阳,一为阴;一为神,一为魔。悟空是心宫阳神,魔王便成了肾宫阴魔。东方与西方,正南与直北,方位虽有差别,而卦象却相同:东和南可为《乾》为《离》,西和北则为《坤》为《坎》。丹家讲周天,悟空自述其访道修仙的过程说:

我当年别汝等,随波逐流,飘过东洋大海,径至南赡部洲。学成人像,着此衣,穿此履,摆摆摇摇,云游了八九年余,更不曾有道;又渡西洋大海,到西牛贺洲地界,访问多时。幸遇一老祖,传了我与天同寿的真功果,不死长生的大法门。

这一段,正是说悟空走的是任脉路线;待得功行圆满,便飞翔而归,走的又是督脉。《性命圭旨·涵养本源救护命宝》云:

但能培养本原,观照本窍,久则油然心新,浩然气畅,凝然不动,寂然无思,豁然知空,了然悟性,此所谓皮肤剥落尽,一真将此见矣。工夫至此,自然精神朗发,智慧日生,心性灵通,隐显自在。自然有一段清宁阖辟之机,自然有一段飞跃活动之趣,自然有一点元阳真气,从中而出,降黄庭,入土釜,贯尾闾,穿夹脊,上冲天谷,下达曲江,流通百脉,溉灌三田,驱逐一身百窍之阴邪,涤荡五脏六腑之浊秽,如服善见王之药,众病咸消;若奏狮子筋之弦,群音顿绝。所以云:“一心疗万病,不假药方多。”是知一切诸圣,皆从此心方便门入,得成祖佛,为人天之师。

这一段所写,正是石猴认得本源,观守心窍,道心开发,然后访道学仙的全过程。如今归来,已是“上冲天谷”;到得“水脏洞”,便是“下达曲江”,正要“驱逐一身百窍之阴邪,涤荡五脏六腑之浊秽”,都是心的妙用。

水脏洞主,因为滋养五行,沾溉三界,所以是“一身百窍之阴邪”的魔主,因而称为“混世魔王”。他只能够为人、世带来毁灭、轮回和烦恼。要想修丹,就必须彻底扫荡。悟空若不出水帘洞,便是纯阳“乾健体”;魔王若不出水脏洞,便是纯阴坤柔体。但是仙丹之道,却要得阴阳交媾,龙虎匹合方可。纯阳为“金公”,纯阴是“姹女”。南北相隔,男女本不相见,而《渔庄录》却说:

人之道,以男求女;金丹之道,以女求男。女返在上而为宾,男返在下而为主。颠倒阴阳,逆施造化。金公脱去皂罗袍,姹女便来交素体。

金丹是以女求男,这便是直北下的“混世魔王”,向南去捉来了水帘洞里悟空的子侄。捉来了阳,坤阴之卦则变为了《坎卦》。悟空此来,就是要消灭阴魔,带回他的子侄,抽坎填离,以成“乾健之体”。

“水脏洞”主捉了“水帘洞”里的猴子,使《坤》变成了《坎》,《乾》变成了《离》,自己则成了“坎男”,悟空却成了“离女”,这就是“日居离位反为女,坎配蟾宫却是男”。“坎男”便是“金公”,离女则指“姹女”。悟空在西方时,做的是“金公”、“坎男”,如今归来,却做了“姹女”。以女求男,去找魔王金公,女反而在上(南)作了客人,男反而在下(北)作了主人。男女相会,阴阳交媾,自有大战一场。《悟真篇·赠白龙洞刘道人歌》云:

点丹阳,事迥别,须向坎中求赤血。

捉来离位制阴精,配合调和有时节。

时节正,用媒人,金公姹女结亲姻。

金公偏好骑白虎,姹女常驾赤龙身。

虎来静坐秋山里,龙向碧潭奋身起。

两兽相逢战一场,波浪奔腾如鼎沸。

黄婆丁老助威灵,撼动乾坤走神鬼。

须臾战罢云雨收,种个元珠在泥底。

果不其然。你看孙悟空的装扮:

他也没什么器械,光着个头,穿一领红色衣,勒一条黄丝绦,足下一对乌靴。不僧不俗,又不象个道士神仙,赤手空拳,在门外叫哩。

“红色衣”正说是心之色,“不僧不俗”、“非仙非道”正是说心之体。“赤手空拳”,不正是“姹女便来交素体”吗!再看那魔王:

头戴乌金盔,映日光明;身挂皂罗袍,迎风飘荡。下穿着黑铁甲,紧勒皮条;足踏着花褶靴,雄如上将。腰广十围,身高三丈。手执一口刀,锋刃多明亮。称为混世魔,磊落雄模样。

“乌金盔”,正象征肾之黑色;“皂罗袍”和“黑铁甲”都喻肾之体,恰是“金公身着皂罗袍”。妙在这“一口刀”,《天仙正理·火候经》云:

《离》,心中之神曰“己土”;《坎》,肾中之气曰“戊土”。上、下二土成“圭”字,戊、己合一者称“刀圭”,以喻神、气合一者,亦称“刀圭”。然“刀圭”由得二土合炼而成,不知采时,必不成二土之圭也。

“一口刀”正喻“刀圭”,而且在这场战斗中,两人都曾用过它,恰合“二土成圭”之意。它是阴阳交媾的媒介,又称“黄婆”。《性命圭旨·取坎填离说》云:

圣人以意为“黄婆”,引《坎》内“黄男”,配《离》中“玄女”。夫妻一媾,即变纯乾。

混世魔见他“身不满四尺,年不过三旬,手内又无兵器”,所以瞧他不起,悟空却骂道:

你这泼魔,原来没眼!你量我小,要大却也不难。你量我无兵器,我两只手彀着天边月哩!你不要怕,只吃老孙一拳。

要小要大,随心变化,这正是悟空的本事。“小即毫毛莫识,大时遍满三千”,正是“法天象地”的功夫。

可魔王也不示弱,起初他呈英雄气,丢下兵器,赤手空拳地与悟空打斗,“那魔王丢开架子便打,这悟空钻进去相撞相迎。他两个拳捶脚踢,一冲一撞”。这不正是“坎离交媾”时的情形吗!

原来长拳空大,短簇坚牢,那魔王被悟空掏短胁,撞丫裆,几下筋节,把他打重了。他闪过,拿起那板大的钢刀,望悟空劈头就砍。悟空急撤身,他砍了一个空。悟空见他凶猛,即使“身外身法”,拔一把毫毛,丢在口中嚼碎,望空喷去,叫一声“变”,即变做三二百个小猴,周围攒簇。

“钢刀”的出现,是代表“刀圭”的。有了媒婆的调和与参与,“金公”、“姹女”的交媾才能结果成胎,于是有了“身外身”。

宋代白玉蟾的《紫清指玄集·温养诗》曰:

金翁姹女结亲姻,洞口桃花日日春。

拾得一轮天上月,炼成万劫屋中珍。

黄婆即是母之母,赤子乃其身外身。

第一个“母”字,指“姹女”;“乃其”的“其”字,也指的是“姹女”。男女交媾,怀胎产婴的肯定是女子。悟空此时正充当“离女”,逢到“坎男”交媾,又得其母“刀圭”的帮助,方始有了“身外身”,即“赤子”。

“身外有身”,即是炼修阳神,待得阳神出窍,变化随心,便可夺天地之造化,成仙作佛了,这是仙家上乘功夫。《紫清指玄集·玄关显秘论》说白玉蟾自己师事陈泥丸学丹法,

每到日中冬至之时,则开《乾》闭《巽》,留《坤》塞《艮》;据天罡,持斗杓;谒轩辕,过扶桑;入广寒,面鹑尾;举黄钟,泛海槎;登昆仑,佩唐符;撼天雷,游巫山;呼黄童,召朱儿;取青龙肝、白虎髓、赤凤血、黑龟精,入土釜,启荧惑,命阏伯;化丹砂,开华池;吸神水,饮刀圭。从无入有,无质生质;抽铅添汞,结成圣胎。十月既满,气足形圆;身外有身,谓之胎仙。

这里用了许多名词譬喻,仙家既欲人开悟,又怕泄漏天机,只好打谜,有缘者得之。其实“玄关显秘”,只是一个周天。龙虎交媾,刀圭为媒,产下婴儿,阳神出窍,便成就“身外身”了。正是那魔王使用了板大的钢刀,才使得孙悟空具了这“身外身”法。

悟空的“身外身”法,乃是毫毛所变,而且一变就是三二百个小猴。《西游记》上解释道:

原来人得仙体,出神变化无方。不知这猴王自从了道之后,身上有八万四千毛羽,根根能变,应物随心。那些小猴,眼乖会跳,刀来砍不着,枪去不能伤。

人身有八万四千毫窍,体毛脱了,就剩下了毛孔,而猿猴体毛未脱,便有了八万四千根毫毛。佛家有八万四千法门,释迦如来佛涅?焚身,得八万四千颗舍利,每个毫窍都藏着一颗舍利。道家讲修丹,大丹有成,亦可藏于每窍之中,张三丰的《玄机直讲·返还验证说》云:

炼之十个月,阳神脱体,一身能化千万身。只候十二月,夺尽天地全数。阳神已就,浑身出入,八万四千。阳神步日月无影,入金石无碍;入水不溺,入火不焚;刀兵不能伤,鬼神不能测;变化无穷,已成真人也。

这不正是在写的是那些小猴子“刀来砍不着,枪去不能伤”吗?魔王与悟空战斗,并无人用枪,却说“枪去不能伤”,原来歌颂的是“阳神”的“刀兵不能伤”。

诸佛菩萨,修到最高境界,便可以变现千百万亿无量化身,普度无量众生。既然“三界所有,唯是一心”,“心性三千”,宇宙一切,都是心造,都是心性意识活动的无量变现,那么作为心性代表的孙悟空自然是说变就变,具有千百万亿无量化身了。正如志公和尚说的:

顿悟心原开宝藏,隐显灵踪现真相。

独行独坐常巍巍,百亿化身无数量。

(见《性命圭旨·涵养本原救护命宝》引)

原来悟空毫毛变化的本事,恰是他心中本有,顿悟心原,宝藏开发之后,自会“根根能变,应物随心”了。

不过有一点值得注意,在《西游记》中,悟空拔下毫毛变化时,不是“丢在口中嚼碎”,就是“吹一口仙气”,才叫声“变”。这里边有些文章。菩提祖师曾批评过悟空,说过“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这“口舌”与悟空很有关系,他那张“猴嘴”的确厉害,会说话的是它,会骂人的是它,会贫嘴的也是它,会解悟道理的是它,会招惹是非的更是它。自然是“言为心声”、“心主口舌”的原因,口舌是心根的花苗,心动则摇唇鼓舌,心静便是非不生。《上清黄庭内景经·心部章》云:“心部之宫莲含华,……外应口舌吐五华。”因此悟空心意有所变动,必须借助于口,使变化得以实现。

悟空看众小猴把魔王打得狼狈不堪,便:

去夺得他的刀来,分开小猴,照顶门一下,砍为两段。领众杀进洞中,将那大小妖精,尽皆剿灭。

这一段,说的是“断魔”。“顶门”为乾、为阳,在卦为三根阳爻;被砍作两段,即成为阴,在卦为六根阴爻。《坎》中之阳爻(—)复变为阴而成为《坤》。悟空收了身上的毫毛,那些收不上的,却是阴魔抢来的充作阳爻的猴属。而且还抢来的有水帘洞的“石盆石碗”,这些石头的东西,相对于水脏洞来讲,正是阳性。水脏洞里多了这些石头和阳猴,从而成了《坎卦》之象。要使《坎》复为《坤》,就得把这些东西拿走抽出,所以:

悟空道:“既是我们的家火,你们都搬出外去。”随即洞里放起火来,把那水脏洞烧得枯干,尽归了一体,对众道:“汝等跟我回去。”

他们搬出了自己的家伙,《坎》中“乾金”已被抽走,却还不罢休,一把火烧干了水脏洞,《坤》阴也被烧干而成为《乾》阳了。“坎源”被断,只剩一座“好山”,所以说“尽归了一体”。

丹道又讲“火候”,这时放一把火,正合火候。《翠虚篇》的《紫庭经》里说:

黄庭一气居中宫,宰制万象心掌权。

水源清清如玉镜,孰使河车如行船?

一霎火焰飞烧天,乌魂兔魄成微尘。

如斯默默觅真诠,一路径直入灵真。

这一把火由心烧起,锻炼阴魔,龙虎交媾,《还源篇》中也说:

海底飞金火,山巅运土泉。

片时交媾就,玉鼎起青烟。

这一把火非放不可,因为只有火里方可生成大还丹。《还丹复命篇》云:

火候抽添思绝尘,一爻看过一爻生。

阴文阳武依加减,一颗还丹火里成。

悟空灭了阴魔,烧了妖洞,成了还丹,又使自己与“孩儿们”会合,复归为阳性本体。

悟空要猴儿们回去,

众猴道:“大王,我们来时,只听得耳边风响,虚飘飘到于此地,更不识路径,今怎得回乡?”悟空道:“这是他弄的术法儿,有何难也!我如今一窍通,百窍通,我也会弄。你们都合了眼,休怕!”好猴王,念声咒语,驾阵狂风,云头落下,叫:“孩儿们,睁眼!”众猴脚踏实地,认得是家乡,个个欢喜,都奔洞门旧路。

这“一窍”,便是所谓的“玄关一窍”,或作“玄牝之门”。《悟玄篇·玄关一窍》云:

“玄关一窍”者,乃一身总要之关也。此窍者,即“心中之心”也。其心非肉心,乃心中之主宰,一身万事之神也。……“玄关一窍”,万事之宗。动交于物,静养在中。不无不有,非色非空。凝然湛定,气息流通。

又《中宫》云:

土生万物,心主万事。心即土也,土即心也,故曰“中央戊已土”,“中央”即“玄关一窍”也。了得土,万物死;了得心,万事息。今知学道人,茫茫只向外边寻觅,却不去中心求其道也。

悟空为心猿,又入了“黄庭”,饮了“刀圭”,断了“坎源”,自然心窍开通。如《老子》所云: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

玄牝之门,乃天地之根。

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百窍皆与心窍相通,而心为主宰,“百窍关连总有神,由子驱除归我身。”(《太清中黄真经·百窍关连章》)所以,一窍若通,则浑身百脉、百窍自会开通,而成无上神通。《玄机直讲·一粒黍米说》云:

此物在道门中,喻真铅真汞,一得真得。不可着于乾坤、日月、男女上,只于己身内外,安炉立鼎,炼己持心。明理见性之时,攒簇发火,不出半刻时辰,立得黍米玄珠,现于曲江之上。“刀圭”入口,顷刻一窍开,百脉齐开。浑身筋节,五脏血肉,都化成气,与外水银相似。到此时候,用百日火功,方有灵妙。一得永得,无有返还,住世留形,炼神还虚,与道为一矣。此物在佛门中,说是真空真妙觉性,下手端的炼魔见性。片晌工夫,发起三昧真火,返本还元。一体同观,大地成宝。霞光万道,五眼六通。炼金刚不坏之身,了鬼神不测之妙也。

这一段说“一粒黍米”,实是丹家说的“大药”。要饮“刀圭”,开百窍,再用“火功”,始有“灵妙”,这是道家的说法;照佛家的说法,就是要“炼魔”,烧去魔性,发起真火,返归本性,成为“一体”,便具有“五眼六通”的最上功夫和神通。

“五眼”是: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六通”是: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漏尽通。这“五眼六通”,包括了佛家各种神通。尤其是“漏尽通”,是断绝了一切烦恼,获得无上智慧的大觉大悟者才具有的。这样高的神通,怎能连个摄法(即所谓的“搬运功夫”)也不会呢?所以说“我如今一窍通,百窍通,我也会弄”。

这“一粒黍米”,即《悟真篇》中所说“一粒粟中藏世界”里的“一粒粟”。丹法中,要炼金丹,需要药物;欲采取药物,就得在根本处用功。根本即是身中之太极,即悟空那“一窍”。悟空为“离女”,在“黄庭”与“坎男”媾精,那药物便是“一点阳精”。缘都子曰:

一点阳精,秘在形山。不在心肾,而在乎玄关一窍。(见《性命圭旨·天人合发采药归壶》)

这“药物”,便是大丹之本,在《西游记》中,就是悟空的那些“孩儿们”。《性命圭旨·采药归壶图》中的一首诗,很可能是这一段“断魔归本”的蓝本:

一阳动处众阳来,玄窍开时窍窍开。

收拾蟾光归月窟,从兹有路到蓬莱。

“坎男”一动,便被悟空制伏,采得阳精,而生出众阳,认了昔日的“孩儿”,导致“玄窍开时窍窍开”,具了大神通。那么,既采了药物,就得携归壶中温养成丹。“月窟”便是药壶,即悟空的“水帘洞”。“心”字的那一捺钩,正象一弯斜月,被称做“偃月炉”,也是指的那条水帘。“蟾光”便是月光,此处指属于水帘洞里的小猴们和那些石盆石碗的“家火”。悟空使神通将他的“蟾光”收拾搬归家乡“月窟”,从此后,他就会“有路到蓬莱”,快登仙籍了。小猴们脚踏实地,“认得是家乡,个个欢喜,都奔洞门旧路”,说的正是返本还源,采药归壶,又应了《性命圭旨·洗心退藏图》里的一首诗:

不是玄门消息深,高山流水少知音。

若能寻着来时路,赤子依然混沌心。

其实,“玄门”的消息并不见得有多深,只是世人只知外觅,不事内求,所以说“少知音”。如今悟空连同他的那些孩儿和家当,不仅“寻着”了“家乡”,而且“奔洞门旧路”,看来是寻着了“来时路”。“赤子”,是“婴儿”,是“元神”。“元神”返本,却依然是“混沌之心”。

悟空由东向西,再由西归东,又由南向北,再由北归南,两个返还,总算证明了一个真理,即《性命圭旨·涵养本原救护命宝》所引无垢子的诗:

学道先须识自心,自心深处最难寻。

若还寻到无寻处,方悟凡心是佛心。

真正悟到“凡心是佛心”,谈何容易!他吃尽了千辛万苦,总算觉悟到了“即心即佛”的真理,这的确得感谢那位赶他走的菩提祖师。

他灭断了阴魔,使众猴归本,从而变花果山水帘洞的《离卦》而为《乾卦》,正是《悟真篇》里所说的:

从此变成乾健体,潜藏飞跃总由心。

悟空高兴地对众猴说道:“小的们,又喜我这一门皆有姓氏。”而且说他姓“孙”,法名“悟空”。

众猴闻说,鼓掌忻然道:“大王是老孙,我们都是二孙、三孙、细孙、小孙,一家孙、一国孙、一窝孙矣!”

这一“孙”姓,暗合心性,含义深刻。当时祖师给他起名,正要他合“婴儿之本论”。“婴儿”是“赤子”,是“元神”,人若能抱一守中,不失其赤子之心,保持那种“赤子依然混沌心”的境界,便是“归本合元神”了。这一家孙,一国孙,一窝孙,合家欢乐,总算认了祖性,合了元神。

以上是第二回《断魔归本合元神》,与《性命圭旨》第二节《安神祖窍翕聚先天》相合,谓使“元神”安住“祖窍”之中,抱中守一,而吸聚先天阳精,炼出大药,以为丹本。兹引述如下:

这个窍,绝中边;无内外,上下圆;东西合,南北全;会此意,便成仙。

一灵妙有,法界圆通;杂种种边,允执厥中。藏心于渊,美厥灵根;中理五气,混合元神。

坎离交媾之乡,千变万化之祖。

性蔽其源学失真,异端投隙害弥深;

推原气禀由无极,只此一图传圣心。

天地灵根,不动道场;玄牝之门,不二法门;元始祖气,至善之地;呼吸之根,甚深法界;造化泉窟,宇宙主宰;既济鼎器,凝结之所;黑白相符,先天地生;黄中通理,虚无之谷。

儒而圣,道而玄,释而禅,而妙用总持,都归一贯;上而天,中而人,下而地,而化机参两,岂外中庸。

祖窍真际,举世罕知。不得师传,俨似暗中射垛。盖“祖窍”者,乃老子所谓“玄牝之门”也。《悟真篇》云:

要得谷神长不死,须凭玄牝立根基。

所以紫阳言修炼金丹,全在“玄牝”。《金丹四百字序》云:“玄牝一窍,而采取在此,交媾在此,烹炼在此,沐浴在此,温养在此,结胎在此;至于脱胎神化,无不在此。”修炼之士,诚能知此“一窍”,则金丹之道尽矣,所谓“得一而万事毕者”是也。……

然此“一窍”,在身中求之,非口非鼻,非心非肾;非肝肺,非脾胃;非脐轮,非尾闾;非膀胱,非谷道;非两肾中间一穴,非脐下一寸三分;非明堂泥丸,非关元气海。然则果何处耶?纯阳祖师云:

玄牝玄牝真玄牝?不在心兮不在肾。

穷取生身受气初,莫怪天机都泄尽。

且以生身之理言之,父母一念将媾之际,而圆陀陀、光烁烁一点灵光,撞于母胎,如此 ○ 而已。儒谓之“仁”,亦曰“无极”;释谓之“珠”,亦曰“圆明”;道谓之“丹”,亦曰“灵光”:皆指此先天一气、混元至精而言。实生身之原,受气之初,性命之基,万化之祖也。及父母交罢,精血包罗于外,如此 ◎ 而已,即吾儒所谓“太极”是也。由是而五脏,由是而六腑,由是而四肢百骸,由是而能视能听、能持能行,由是而能仁能义、能礼能智,由是而能圣能神、能文能武。究竟生身本原,皆从“太极”中那一些儿发出来耳。

《参同契》曰:“人所禀躯,体本一无。元精云布,因气托初。”气一凝定,“玄牝”立焉。上结“灵关”,下结“气海”。“灵关”藏觉灵性,“气海”藏生气命。性命虽分龙、虎二弦,而性命之根则总持于祖窍之内,故老子曰:“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故“玄牝”之根,乃“玄牝”之所由以分,玄而分牝也。何以谓之“玄”也?岂非从有名之母中发出来也!何以谓之“玄之又玄”?岂非从无名之始中发出来也!无名之氏,释氏指为“不二法门”。子思曰:“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庄子曰:“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而欲悟性以见性者,其将求之昭昭而有伦乎?抑亦求之冥冥而无形乎?冥冥无形,莫窥其朕,吾儒所谓“无声无臭”,释氏所谓“威音王以前”是也。然则何以谓之“王”?而其所以主张威音者,“太极”也,故谓之“王”。余于是而知学仙学佛者,但觅其王之所在而尊之尔。而又且并其王而无有之,是溯“太极”而还于“无极”也。

“无极”者,“真中”也,故曰“圣圣相传在此中”。……然“中”字有二义:若曰“中有定在”者,在此中也;若曰“中无定在”者,“乾坤合处乃真中”也。以其可得而允执也,故曰“有定在”。然岂特在此一身之内为然也!是虽一身之外,而遍满天地,亦皆吾心之中也;又岂特在此天地之内为然也!是虽天地之外,而遍满虚空,亦皆吾心之中也。

《易》曰:“周流六虚。”然周流于六虚之外,而非不足;退藏于一身之窍,而非有余。故曰:“一窍能纳太虚空中。”……此窍正在《乾》之下,《坤》之上,《震》之西,《兑》之东,八脉九窍,经络联辏;虚闲一穴,空悬黍珠。是人一身天地之正中,乃藏“元始祖气”之窍也。若知“窍”而不知“妙”,犹知“中”而不知“一”。昔人有言曰:“心是地而性是王,窍是中而妙是一。”……“归一”者,以其一而归乎中也;“守一”者,以其一而守乎其中也。有中则有一,一而非中,则非圣人之所谓“一”也;有一便有中,中而非一,则非圣人之所谓“中”也。……《易》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故易也者,两而化也;太极也者,一而神也。以此一点阳神,而含养于祖窍之中,不得勤,不得怠,谓之“安神祖窍”,非所以复吾身之“乾元”乎?以此一点之仁,而敦养于坤土之中,而勿忘,而勿助,谓之“安土敦仁”,非所以立吾身之太极乎!又若莲子之属,中有一条,而抱之两片者,非所谓一以贯之邪?一而二,二而三,三而万物,故张紫阳云:

道是虚无生一气,便从一气产阴阳。

阴阳再合成三体,三体重生万物昌。

昔文始先生问于老子曰:“修身至妙至要,载于何章?”老子曰:“在于深根固蒂,守中抱一而已。”“何谓守中?”曰:“勤守中,莫放逸;外不入,内不出;还本原,万事毕。”故老子所谓“守中”者,守此本体之中也;儒之“执中”者,执此本体之中也;释之“空中”者,本体之中,本洞然而空也。老子所谓“抱一”者,抱此本体之一也;释之“归一”者,归此本体之一也;儒之“一贯”者,以此本体之一而贯之也。“惟精惟一”者,《易》之所谓“精义入神”者是也;“允执厥中”者,《记》之所谓“王中心无为,以守至正”者是也。夫曰“王中心”者,盖以一点之仁,主此中心之中,而命之曰“王”,所谓“天君”者是也。夫何为哉?以守至正而已矣。

命由此立,性由此存。此两者,同出异名,原是窍中旧物。如今复返窍中,则蒙庄所谓“南海之倏,北海之忽,相遇于混沌之地”矣。修丹之士,不明“祖窍”,则真息不住,而神化无基;药物不全,而大丹不结。盖此窍是总持之门,万法之都,亦无边傍,更无内外。不可以有心守,不可以无心求。以有心守之则着相,以无心求之则落空。若何可也?受师诀曰:

空洞无涯是玄窍,知而不守是功夫。

常将真我安止其中,如如不动,寂寂惺惺,内外两忘,浑然无事,则神恋气而凝,命恋性而住;不归一而一自归,不守中而中自守。中心之心既实,五行之心自虚。此老子抱一守中,虚心实腹之本旨也。

观此一段,可知猴所至之直北下,正是“太极”“黄庭”一窍。

砍了混世魔王,烧了水脏洞而归了一体,正是由“两仪”返“太极”。带回自己的子孙,正是窍中旧物复返窍中,做的恰是“虚心实腹”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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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奇游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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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2-07-16
《西游记》的心路历程5
第5章 水晶宫得金箍棒

 

悟空心窍一通,不仅百窍通,即使是周身八万四千毫窍,也尽皆开通。窍窍相连通,俱能随心如意,就连八万四千毫毛亦根根能变,应物随心,感而遂通。《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里的那位“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正是修成了“身外身”,八万四千毫毛根根能变化的“心王”。他所居,是“花果山紫云洞”,“花果山”,我们前面已分析过,是“心”山;“紫云洞”,亦做“紫宫”或“绛宫”,在人身任脉上,正是心房所在的穴位,与督脉上的“灵台”相对。因而“紫云洞”同“水帘洞”一样,都指人心。这位“心山心洞”里的“心王”,做的是“八万四千猕猴”之王,喻的正是“八万四千毫窍”皆与心通,并受心之主使。

《西游记》中的孙悟空,自西方归来,抽坎填离,断魔归本,采得大药,炼得还丹,归了心窍,返了先天,具了法身,合了元神。不仅“玄关一窍”能产婴儿,即便根根毫毛俱能变化,成就婴儿之体,便有八万四千婴儿。这“二孙、三孙、细孙、小孙,一家孙,一国孙,一窝孙”,正是悟空炼魔归性,消灭了识神,通体光明,“贯通一姓身归本”,正等着“荣迁仙?”,身登蓬莱。

悟空做了心王,要保护他这一家孙,一国孙,一窝孙,所以:

自剿了混世魔王,夺了一口大刀,逐日操演武艺,教小猴砍竹为标,削木为刀,治旗幡,打哨子,一进一退,安营下寨,顽耍多时。

这种戏耍,也是猿猴的天性,无知无识,好不快活。这无知无识,并非意味着心之死,而是无心无物,对境无心,感而遂通。不是人心有为,而是“应物随心”,顺其自然。故而他:

忽然静坐处思想道:“我等在此恐作耍成真,或惊动人王,或有禽王、兽王认此作犯头,说我们操兵造反,兴师来相杀。汝等都是竹竿木刀,如何对敌?须得锋利剑戟方可。如今奈何?”众猴闻说,个个惊恐道:“大王所见甚长,只是无处可取。”

人若修成大丹,照道家的说法 ,就会惊天动地,鬼哭神号,自然会生出许多障碍魔难来。《悟真篇》七绝谓:

元珠有象逐阳生,阳极阴消渐剥形。

十月霜飞丹始熟,此时神鬼亦须惊。

“元珠”即是金丹舍利,金丹一熟,九还七返,便可白日飞升,神鬼皆惊,因此悟空恐怕惊动人王、禽王或是兽王。要保住金丹,就得细细温养,防危杜渐,使那一窝孙子能够杀敌拒阵,也就迫切需要有锋利的剑戟。有四个老猴向悟空建议道:

我们这山,向东去有二百里水面,那厢乃傲来国界。那国界中有一王位,满城中军民无数,必有金银铜铁等匠作。大王若去那里,或买或造些兵器,教演我等,守护山场,诚所谓保泰长久之机也。

“花果山水帘洞”在卦象中为《离》,《离》中虚(--),属五行中之“木”,因而众猴所用之兵器,只能是“竹竿木刀”,而不是什么“金银铜铁”之类。所以要有“锋利剑戟”,就得去他处觅来。水为《坎》,《坎》中实(—),属五行中之“金”,自然具有“金银铜铁”之类。因而欲得兵器,也只能去水中寻找。老猴说的那座城池,恰好是在水中之“国界”,而且“必有金银铜铁等匠作”。

这四个老猴,两个是“赤尻马猴”,两个是“通背猿猴”,而且是“转上”,可见是在行丹道中的“子午卯酉”之法。此法又称“子午流注”。人体百会穴在头顶,会阴穴在腹底二阴之间。两穴相连,则为中脉,或冲脉。以之为中轴,向前行从百会经由印堂、膻中、神阙等穴降至会阴,为任脉,为阴;从会阴经命门、夹脊、大椎、玉枕等穴升至百会,为督脉,为阳。阳升而阴降,便是周天运行。而真气循环一周,即为一周天。“会阴”是阴极阳生处,也称“会阳”,为“子”;“百会”是阳极阴生处,在于头顶,为“午”;“卯”为木,为阴,在任脉;“酉”为金,为阳,在督脉。真气由子出发,经酉至午,再由午降至卯,复归于子,便是“子午流注”。

两个“赤尻马猴”为阳,为子、午;《易·说卦》曰:“乾为大赤,为老马。”“赤”与“马”俱为阳性,“尻”即屁股;红屁股马猴,屁股即尾闾、会阴处。会阴属子,马为午,所以两个赤尻马猴,一在“子”处,一在“午”处。两个通背猿为卯、酉,“卯”为阳,在背处,督脉上;“酉”虽在任脉,但配鸡,像心脏之“朱雀”,亦为阳气。总之,这四个猿猴,象征着“子午卯酉”的真气运行,是行周天的火候。“通背”,是为真气的运行打通障碍,要开关展窍。所以,在后来的上入天宫时,这四位老猴封做了“马流二元帅”和“崩芭二将军”。“马元帅”即马(午)元始,“流元帅”即流(子)元始,为阴气和阳气发动之处;“崩将军”即开夹脊关的将军,“芭将军”为开心脏关的将军。

他们能指出什么地方有兵器,是因为熟路。去傲来国取兵器,即丹道学中的勾取肺中金液。《性命圭旨·法轮自转工夫》曰:

三教法门,同途异辙。迹虽有三,理则一也。如此着工夫,释家谓之“法轮”,道家谓之“周天”,儒家谓之“行庭”。……然吾身中之“黄庭”,太极立焉,而天则旋乎其外,而往来之不穷矣。《艮》曰“时止”、“由止”,太极立焉;时行则行,周天行焉。又不观之《系辞》乎?《系辞》曰:“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又曰:“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又曰:“屈伸相感而利生焉。”此行庭之心法也。何为立极?即前所谓心中之仁,安于中心之中,而为土中者,以敦养之;自有消息真机,而心身性命相为混合矣。一屈一伸,一往一来,真有若日月之代明,寒暑之错行。其殆天运之自然,是亦吾身之一天地也。始而有意,终于无意。起初用意,引气旋转;由中而达外,由小而至大,口中默念十二字诀曰:“白虎隐于东方,青龙潜于酉位。”一句一圈,数至三十六遍而止。及至收回,从外而旋内,从大而至小,亦念诀曰:“青龙潜于酉位,白虎隐于东方。”亦三十六遍,复归太极而止,是为一周天也。久则不必用意,自然璇玑不停,法轮自转,真个有歇手不得处。……当其转也,歙然如云雾之四塞,飒然如风雨之暴至,恍然如昼梦之初觉,涣然如沈疴之脱体。精神冥合,如夫妇之交接;骨肉融合,如澡浴之方起。《易》曰:“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肢。”斯言信矣。

照此看来,四个老猴,即子、午、卯、酉的出现,便是在行周天工夫,做“法轮自转”。

孙悟空自剿灭“混世魔王”,而安心于水帘洞中,自会有真机动处,即他的“静坐处思想”。意念一动,便“转上四个老猴”,即是“起初用意,引气旋转”。说“向东去,有二百里水面”,谓傲来国在花果山东方,即是“白虎隐于东方”,是“虎向水中生”。本来常说“东龙西虎”,即龙在东方,为青木;虎在西方,为白金。但因为先天落入后天,东龙中隐有虎髓,西虎中潜有龙精。龙、虎交媾,即使龙吸虎中之龙精,虎取龙中之虎髓。也即《性命圭旨·龙虎交媾》中说的:“男女相须,含吐以滋。雌雄错杂,以类相求。”

法轮一转,悟空作为青龙之象便去傲来国取兵器。这些兵器,乃是炼丹所需的大药。所以,若能获得兵器,将众猴武装起来,教演操练,使每一位都能得心应手,自然可以“守护山场”。这“山场”,即是修行的道场,佛家称“即心即佛”,“心即道场”。这“一窝孙”若是守住了“心窝”这一道场,即所谓的“抱心守一”,使之不落于后天。再加修固,证得无漏,则成佛做祖,长生不老,亦为期不远了,所以说是“保泰长久之机”。

另外,这水中之城池乃是“傲来国界”,其中“有一王位”,满城中还有“军民无数”,可见是位“人王”。这孙悟空丹成之后,看来首先要惊动的,是个“人王”了。

果然,那猴王纵筋斗云,直至那座城池,捻着诀,念声咒,向“巽风之地”吸一口气,呼的吹将去,便是一阵狂风,飞沙走石,“好惊人也”。“风起处,惊散了那傲来国君王,三市六街都慌得关门闭户,无人敢走”。这阵风的确厉害无比,吹倒了“千秋宝座”,幌动了“五凤高楼”,这都是“还丹”有成的效应。待得把人都惊跑了,

悟空才按下云头,径闯入朝门里,直寻到兵器馆武库中,打开门扇看时,那里面无数器械,刀枪剑戟,斧钺毛镰,鞭钯挝简,弓弩叉矛,件件俱备。

他一见甚喜,便使了个“分身法”,拔一把毫毛,入口嚼烂,喷将出去,念动咒语,叫声“变”,一下变做千百个小猴,将那些兵器尽数搬去,然后“径踏云头,弄个摄法,唤转狂风,带领小猴,俱回本处”。“摄法”,是远距离的搬运之术,需要驾御狂风而行。

五脏之中,肺配西方,属金,为“白虎”;肝配东方,属木,为“青龙”。丹道中的龙虎交媾即是肺与肝的配合,金木交并。《修真图》云:

肺神形如白虎,象如悬磬,居五脏之上,对胞若覆盖,……六叶两耳,总计八叶……左为庚,右为辛……在形为皮毛也。……肺为呼吸之根。

肺色白,其神名“元白”,或作“白狩”。而《西游记》所写的傲来国亦如之:“六街三市”,象征肺叶;“万户千门”,乃肺之管;“来来往往”,照应“呼吸”;“光天化日”,以应“元白”、“白狩(昼)”。“现成兵器”,即是“左庚”、“右辛”;“庚”与“辛”俱属金,所以“件件具备”。

丹法中,最讲火候;而火却总与风相连。因为火之大小,全在于橐硁(风箱)的控制;风箱又指人之鼻肺,呼吸强弱决定了火候强弱。八卦中,《巽》(巽下断)为风;因为《巽》之下爻初六(--)象风扇,可以鼓动风气。所以,丹法中呼吸全譬作“巽风”。《金丹大成集·七绝》云:

初九潜龙回一阳,分明变化在中央。

巽风呼吸吹乾火,炼得炉中胜似霜。

而孙悟空要想得到这虎精金兵,就必得要火候攒簇。他“向巽地上吸一口气,呼的吹将去,便是一阵风,飞沙走石”。正是这阵风,使他赶开了所有的人,而露出了那些金精兵器。而那些抱着兵器的“无边无岸的猴精”,则是“虎吸龙精”所吸出来的“龙精”。正是《性命圭旨·龙虎交媾》所云的:

龙呼于虎,虎吸龙精;两相饮食,俱相贪并。虎在西兮龙在东,东龙西虎各争雄;若解相吞归一处,神仙顷刻不劳功。

孙悟空得到兵器,是“龙得虎髓”;猴精抱兵器,是“虎吸龙精”。龙虎交合,则靠的是那一阵风所飞起的“沙石”,是土。他落到“平阳”之地,是说他的龙已与虎相合为一,所以说“虎落平阳”。将猴精收为一身,即返归太极黄中之地。

这一段是法轮自转后,龙虎相交的情形,《性命圭旨·龙虎交媾法则》云:

夫人也,坎离交则生,分则死,此理之必然,无一人不如此者。盖《离》为阳居南,外阳而内阴也,谓之“真汞”;《坎》为阴居北,外阴而内阳也,谓之“真铅”。故紫阳真人曰:“日居离位反为女,坎配蟾宫却是男。”此言“坎之男”、“离之女”,犹“父之精”、“母之血”也,“日之乌”、“月之兔”也,“砂之汞”、“铅之银”也,“天之玄”、“地之黄”也。此数者,皆指示龙虎二气也。《参同契》曰:“离己日光,坎戊月精。”故“离之己”象“龙之弦气”也,“坎之戊”象“虎之弦气”也。夫戊与己,是黄庭真土之体。因太极一判,分居龙虎二体之中。

修丹之士若欲返其本,复其初,使龙虎归于鼎中,情性合于窍内,当用“龙从火里出,虎向水中生”之二诀。则炎烈火中,出飞龙之矫矫;泓澄水底,跃走虎以耽耽。始得龙虎相交,向鸿蒙而潜归混沌;继则夫妻合体,从恍惚而竟入虚无。共至黄房,互相吞啖;两情留恋,二气交加;有如天地之媾精,日月之交光;盘旋于祖窍之间,自然复此先天未判之气,而成混元真一之精;为大药之根元,作还丹之基本也。

原夫龙之情性,常在于“戊”;虎之情性,常在于“己”;只缘彼此各有土气,二土合并而成“刀圭”。是以《坎》、《离》交而地、天《泰》,龙、虎交而戊、己合也。戊己合为一体,则四象会合而产大药也。……夫龙虎交媾者,乃三元合一之法也。所以会《乾》《坤》、交《坎》《离》、簇阴阳、合性命,使二者复变为一,以至九宫八卦、七政六位、五行四象、三才之生于二者,莫不皆归于一矣。一者,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是也。大哉!一乎!以其流行谓之“气”,以其凝聚谓之“精”,以其妙用谓之“神”。始因太极一判,分居二体之中,日远日疏,卒至危殆。是以圣人则天地之要,知变化之源;取精于水府,召神于灵关;使归玄牝窍中,得与祖气聚会;三家相见,合为一体。先则凝神于混沌,次则寂照含虚空,抱一无离,是为返本还元之妙道也。

小说与这里的描写几乎是一样的,用不着什么解释。

众猴得了锋利的兵器,如虎添翼,距升仙之日更不远了。悟空将群猴会起来,共有四万七千余口。排营扎寨,演兵习武,

早惊动满山怪兽,都是些狼虫虎豹,鸄麂獐犭巴,狐狸獾犭各,狮象狻猊,猩猩熊鹿,野豕山牛,羚羊青兕,狡儿神獒,各样妖王,共有七十二洞,都来参拜猴王为尊。每年献贡,四时点卯。也有随班操演的,也有随节征粮的,齐齐整整,把一座花果山造得铁桶金城。各路妖王,又有进金鼓,进彩旗,进盔甲的,纷纷攘攘,日逐家习武兴师。

前一段惊伏了人王,而获得许多兵器,武装了群猴;这一段写惊服了妖王,七十二洞都来参拜为臣,从而巩固了花果山,齐齐整整,如铁桶金城。这个猴王,真是个守心之王。

美猴王正在高兴的当儿,“忽然对众”说道:“汝等弓弩熟谙,兵器精通,奈我这口刀着实榔木康,不遂我意,奈何?”这位“美猴王”,虽为心猿,但“机心”尚不为重,所有大的行动,全是心血来潮,忽然灵感勃发而做的。他在找到水帘洞,与群猴喜宴之时,“忽然忧恼”,开发了“道心”;荣归故里,顽耍之时,又“忽然静坐处思想”,动了“守心”;如今又在“正喜间”,“忽然对众说”。这种处事之方,正是佛家所谓的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是很高的境界。在道家来说,这一“忽”字,便是“活子时”。子时一阳生,乃是周天功的火候关键,为修道者所重视。然而上乘功夫,却把心有所感认为是阳生,并不局限于一天十二时中的子时,因而在任何时候,只要心有所感,便可行功。这就是“活子时”。悟空之所以被人喜欢,就在于他的心灵福至,感而遂通,率性而动。

他到“坎源山水脏洞”灭了“混世魔王”,得了一把大刀。但这是后天识神所用的,没法使他“称心如意”,到傲来国也没给自己找下好的,看来人间凡世的东西是没法使这先天的心猿称心遂意的。所以四老猴对他说:“大王乃是仙圣,凡兵是不堪用。”

不过,凡间的兵器既不能用,那只能去找“神兵”,而这神兵也只能去水里去找那“坎中金”了。老猴问悟空“水里可能去得”,他答道:

我自闻道之后,有七十二般地煞变化之功,筋斗云有莫大的神通,善能隐形遁身,起法摄法。上天有路,入地有门。步日月无影,入金石无碍;水不能溺,火不能焚。那些儿去不得!

这一段自报家门,与我们在“断魔归本”章里所引张三丰的《玄机直讲》基本相同。张氏所讲,是说阳神炼成后的功用,悟空此时早已阳神炼就,而且合了元神,自会具有这般神通。

四猴说道:“大王既有此神通,我们这座铁板桥下,水通东海龙宫。大王若肯下去,寻着老龙王,问他要件什么兵器,却不趁心?”“水帘洞”的帘子,是“铁板桥”下的水冲击了石窍,倒挂流出所形成的,而桥下的水又通着东海龙宫。世界共有四大洲和四大海,各分东、西、南、北,东海自然配属东胜神洲,而东海龙宫与花果山水帘洞一脉相通,也不足为奇了。龙宫是龙居住的地方,龙司雨,为水神,所以龙宫又称做“水晶宫”。钟离权《赠洞宾丹诀歌》云:

含元殿上水晶宫,分明指出神仙窟。

这“水晶宫”,于卦为《坎》,于身为肾,又名“神水华池”,又称“多宝藏”,其中肯定有不少宝贝。因为“水能生万物,圣人独知之”(《金碧古文龙虎上经》),圣人知水能生就万物,提倡“金丹大道”。而采药炼丹,入手工夫,都从这“水晶宫”做起,丹经常说“西南得朋”、“东北无类”等,就是这个意思。《周易参同契》说:“金为水母,母隐子胎。”彭晓注曰:“水生于金,金为水母,谓金生水而反隐形于水,乃隐子胎也。”五行之中,水生于金,金是水之母,可见这水中之金,的确是无价之宝藏。对于修道之人来说,尤为重要。所以彭耜的《道阃元枢歌》云:

分明一味水中金,但向华池着意寻。

这话又是四猴所说,可见又是在行周天火候;仍然是先有意念,然后引气旋转,使法轮自转。

这猴王,“跳至桥头,使一个闭水法,捻着诀,扑的钻入波中,分开水路,径入东洋海底”。这里也有个道理:水帘洞底,波通龙宫,因而可以从洞里直入海底。但在丹道学说中,又是一层意思,即“真人潜渊”、“温养子珠”的功夫。《周易参同契》谓:

耳目口三宝,闭塞勿发扬。

真人潜深渊,浮游守规中。

要求闭塞“三宝”,默然守中,专心致志,防危护失,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大丹,以期飞升。陈致虚的《金丹大要·防危护失须知》讲得极为明白:

采药之时,日月欢会,龙虎将交,战争之际,真人已潜于深渊,浮游慎守规中。盖是时也,闭塞三宝,唯当专心致志,否则有丧身失命之事。紫阳翁云:“白虎首经至宝,华池神水真金。”又云:“依时采取定浮沈,进火须防危甚。”

要想得到这华池神水中的真金,就必须“潜于深渊”,这即是“钻入波中”,“径入东洋海底”。而欲潜渊,势当“闭塞三宝”,“专心致志”,这即是“把一座花果山造得似铁桶金城”的意义。若不这般,恐怕就要有“丧身失命”之危。

他“正行间,忽见一个巡海的夜叉,挡住问道:‘那推水来的,是何神圣?说个明白,好通报迎接。’悟空道:‘吾乃花果山天生圣人孙悟空,是你老龙王的紧邻,为何不识?’”夜叉称他为“神圣”,他也自称为“天生圣人”。这也有个说法:中国的宗教,基本上分为三派,即儒、道、释。儒、道为本土文化,释教则是外来文化。儒教讲究礼义,以人间至诚为本,崇奉圣贤;道教追求超然,以修丹炼药为本,崇奉神仙;释教讲求自在,以无心无物为本,崇奉佛陀。儒、释、道三教同源,但着眼点却各有不同。儒在人间为“圣”,道在天上为“仙”,释要超出三界,不在五行去做“佛”,所以圣、仙、佛又是人生修行的三个层次。悟空此时虽得药采丹成,但尚在人间,未脱死藉,只能被称做“圣人”,加个“神”字,是对他的尊称了。自称“圣人”,还算谦虚,“天生”二字说明了他的先天身份。而龙王称他为“上仙”,也是因为他居住的花果山位于龙宫的上面,还有一层客气的意思。

龙王问他几时得的道,学的什么仙术,悟空回答道:

我自生身之后,出家修行,得一个无生无灭之体。近因教演儿孙,守护山洞,奈何没件兵器。久闻贤邻享乐瑶宫贝阙,必有多余神器,特来告求一件。

天心本寂,无善无恶,加上悟空道心刚坚,后天返先天,寂然不动,所以说“无生无灭之体”。这“出家修行”四字,说得极妙,指的是他背井离乡,远涉重洋去学道。学道归来,金丹有成,得了儿孙。然而要保护这山洞心国和这“无生无灭之体”,就得“教演儿孙”,需要“兵器”。

在人类发展史上,工具的发明和使用,是一场突破性的革命,它导致了人猿相揖别的质变。人的生命,是由灵魂与肉体,即阴与阳和性与命的组合而成。各家的修行,都要使灵与肉高度统一,性命双修,心身合一而归于元神。心即身,身即心;心为身的主宰,身为心的延伸,工具又是心之外化,身之延伸。心本不动,但受到感动,自能应物,无所滞碍,这才是仙佛祖师的境界。“感而遂通”,“应物随心”,心与物之间的交流,总需一定的途径,才能感通,这种联系物便是工具。所有的修道或是得道之人,都要有或是都有所谓的“宝贝”。这宝贝又称“兵器”或“法物”,可以保护修道之人,也可以匡正扶义,降妖伏魔。静可度己,动可度人。之所以称“宝贝”,是因为能够“趁心如意”,故而许多仙佛手中总拿着“如意”。太上老君有宝贝,叫“金刚琢”;观音菩萨有宝贝,名“玉净瓶”;天蓬元帅有“钉钯”,卷帘大将有“宝杖”。有的人不仅有一件,还有很多,光太乙真人传与哪吒的,就有“乾坤圈”、“风火轮”、“神火罩”等等。这些宝贝,都能变化如意,大小随心,遇敌立功,度化显灵。而悟空所得的那把大板刀,乃是凡器,不能变化,算不得“宝贝”,所以他要想成仙,一定得有一件象样的,显示着他随心变化的宝贝。

龙王不好推辞,就让鳜都司取出一把大杆刀,悟空却说道:“老孙不会使刀,乞另赐一件。”他虽合了“元神”而成为“老孙”,但“心猿”的本性仍未泯灭。心若用刀,即是刀插在心上,为“忍”字。可他偏偏不能忍,还没有忘心,遇事要争竞,所以说“不会使刀”。佛家慈悲为怀,以忍为高,不单要斩掉凡心,还要连道心、佛心一齐斩掉。惟宽禅师说过:

劝君学道莫贪求,万事无心道合头。

无心始体无心道,体得无心道也休。

悟空不会使刀,执着有象,心不能无,还没有达到佛的境界。悟空来向海龙王借宝,是要寻觅一件“趁心”的“神器”,刀与心是相克的,心里决不能容。悟空用混世魔王的刀将他杀了,而且还带回洞里演练,不能说“不会使”,只是不“趁心”罢了。

龙王又让鱼白太尉领着鳝力士,抬出一杆九股叉来,有三千六百斤重,正合“天罡”之数。悟空使了一路,放下来,说道:“轻!轻!轻!又不趁手,再乞另赐一件。”如此重的兵器,还是嫌轻,而且不趁手,不好使,不随心,怎能不让龙王心中恐惧!于是又着鳊提督和鲤总兵抬出一柄画杆方天戟,那戟有七千二百斤重,合“地煞”之数。取兵器的官员越来越大,由都司直到总兵,可见老龙王也是尽心竭力了,而悟空丢了几个架子,撒两个解数,还是嫌轻。

古人研究天文地理,近取诸身,远譬诸物,从伏羲画《八卦》,文王演《周易》,便有了“象数之学”。尤其是《河图》、《洛书》的发现,更为“象数之学”的发展,提供了重要依据。象数之学,在今天即所谓的“符号学”。任何符号都是一种有意义的形式,这种意义便是规律、道、禅。也就是说,道在形象、数字中。同人的名字一样,天地的规律也体现着某种特殊的形象和数字,如天为圆、为乾,在数为三十六;地为方、为坤,在数为七十二。这天地之数,即乾之三阳乘以十二时,得三十六,为天;坤之六阴乘以十二时,得七十二,为地。悟空使过的兵器都已合了天地之数,仍然嫌轻。这自然说明了他的身份,并非是天地所能拘管。所以让这“老龙王一发害怕”了。

龙宫的兵器,只有这根戟重,而且还得鳊提督和鲤总兵扛抬而出,如此重量的东西,恐怕即是龙王,也无法使得应手。那么,龙宫为什么要这么重的兵器呢?无非是镇海之宝,以应“多宝藏”之名而已,所以老龙王一直说再也没有比这重的了。悟空却笑道:

古人云:“愁海龙王没宝哩!”你再去寻寻看。若有可意的,一一奉价。

不要发愁海龙王没宝,那就是说他肯定有宝,水生万物嘛!关键是这“可意”二字,只要“趁心”、“可意”、“趁手”,不管它是不是兵器,这心、意、手都满足了的东西,不就是与他老孙相吻合的大宝贝吗!果不然:

正说处,后面闪过龙婆龙女道:“大王,观看此圣,决非小可。我们这海藏中那一块天河定底的神珍铁,这几日霞光艳艳,瑞气腾腾,敢莫是该出现遇此圣也?”龙王道:“那是大禹治水之时,定江海浅深的一个定子,是一块神铁,能中何用?”龙婆道:“莫管他用不用,且送与他,凭他怎么改造,送出宫门便了。”

为何老龙说无,而龙婆及龙女说有呢?水为《坎》,《坎》是《坤卦》索求于《乾》,而得《乾》之“中男”所成。这“中男”是阳爻,又做“金公”,又做“铅”、做“宝贝”;而《坎》之上下两爻是阴爻(--),即“龙婆”及“龙女”,是从《乾》里求得“中男”(—)并加以守护的雌性水神。雌龙守护的是“海藏”,即“水中金”,水中的宝贝。果然这块被神仙所珍重的“神珍铁”,是“天河定底”的。虽同为水,但“天河”属阳,为《乾》,而龙宫属阴,为《坤》。天河定底的“神珍铁”,被《坤》索得而落入“水晶宫”,成了“镇海之宝”。龙婆、龙女有这一段缘由,就比龙王高了一筹,不仅认得“神珍铁”,而且还认得这孙悟空。

另外,“龙婆”即是“黄婆”,是土,是调和龙虎、阴阳的媒介。因为悟空由《乾》入《坤》,也是“金公”,亦为“水中金”,所以说他:“观看此圣,决非小可。”同为“水中金”,同为“金公”;一为“心猿”,一为“神器”。器为心之外化,同气相求,所以以金求金,知道悟空要来,这“神珍铁”便“霞光艳艳,瑞气腾腾”,看上去是该遇到主子了。而老龙王却只知那是大禹治水测定江海深浅的一块铁锭,“能中何用”,不会有什么用场的。正如《金丹大成集》七绝中说的:

学人不识水中金,漫向诸般取次寻。

只是黑铅为至宝,本居兑位寄于壬。

又说:

学人不识水乡铅,颠倒阴阳位属乾。

仿佛本居于坎位,分明寄产兑宫边。

这“水中金”或者“水乡铅”,原属《乾》位,后来仿佛居在《坎》位,但实际是《乾卦》之上爻。《坤》索于《乾》,一变而为《兑》(兑上缺),丢了上爻而入于《坤》,而成《坎》。所以说这“水中金”本居“兑位”,出产于“兑宫边”,后来才寄于“壬水”之中,居于“坎位”。

老龙王虽不识得这“水乡铅”,但还是把龙婆、龙女的话尽跟悟空说了。

悟空道:“拿出来我看。”龙王摇手道:“扛不动!抬不动!须上仙亲去看看。”悟空道:“在何处?你引我去。”龙王果引导至海藏中间,忽见金光万道。龙王指定道:“那放光的便是。”悟空撩衣上前,摸了一把,乃是一根铁柱子,约有斗来粗,二丈余长。他尽力两手挝过道:“忒粗忒长些!再短细些方可用。”说毕,那宝贝就短了几尺,细了一围。悟空又颠一颠道:“再细些更好!”那宝贝真个又细了几分。悟空十分欢喜,拿出海藏看时,原来两头是两个金箍,中间乃一段乌铁,紧挨箍有镌成的一行字,唤做“如意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心中暗喜道:“想必这宝贝如人意!”一边走,一边心思口念,手颠着道:“再短细些更妙!”拿出外面,只有丈二长短,碗口粗细。

这根可长可短,可粗可细的铁柱子,真个是件宝贝,的确让悟空心中十分欢喜。

“中间乃一段乌铁”,这“乌铁”即是《金丹大成集》所说的“黑铅”,是最好的宝贝。《浮黎鼻祖金华秘诀》的《求真踵息章》云:

黑中有白,天地炼形。黑尽白见,号曰真金。金水得类,火数无更。炼成乾道,脱凡为真。安金益水,砂汞凝神。

葛玄注曰:

黑者阴也,白者阳也。以阳炼阴,雄里怀雌,淡中有味。欲制之法,将黑铅入于灰池,发火久久而炼之,铅尽水干,银体自露。其中有水银,形如白雪,状若马牙,乃名“辛金”,号曰“水中银”,是为丹砂之根。将此一味之金,送入阴阳池鼎,配以庚金,炼如鸡子,外白内黄。变其体为轻黄,以象《乾卦》,谓之“黄芽”,以成圣母,为丹之基,百汇之根,万灵之祖。天地之精,中有真砂真汞,为仙家之天宝。修炼得此天宝,则药物在此,鼎器在此,火候在此,丹砂无别蕴矣。而世人将凡砂凡汞修炼者,岂能神异而变化乎?

这里解释了“黑铅”亦即这“一段乌铁”的妙用。“汞”与“铅”是修仙炼丹的根基,“汞”喻心,属火,为正阳之精;“铅”喻肾,属水,藏元阳真气。所以这段乌铁,藏于水中,正代表的是天地之间的“元阳真气”。若能与正阳真精相合,坎离既济,炼成乾道,自能脱凡成真,而发生神异变化。两头有两个“金箍”,这“金箍”与后来唐僧套在悟空头上的“紧箍”相类似。

套孙悟空,是要“牢拴心猿”,不致元神外驰;那么套这“一段乌铁”,也该有些道理。如果说“乌铁”喻“黑铅”,代表的是宇宙天地的元阳真气,那么箍住两头,就是要防止元气漏泄。只有保住这元阳真气,并以之进行修炼,即所谓的烧铅炼汞,方可以后天返先天,脱凡成真。悟空在第七十五回《魔王还归大道真》中,对那老魔说道:

棒是九转镔铁炼,老君亲手炉中锻。

禹王求得号神珍,四海八河为定验。

中间星斗暗铺陈,两头箝裹黄金片。

花纹密布鬼神惊,上造龙纹与凤篆。

名号灵阳棒一条,深藏海藏人难见。

成形变化要飞腾,飘飘五色霞光现。

老孙得道取归山,无穷变化多应验。

时间要大瓮来粗,或小些微如铁线。

粗如南岳细如针,长短随吾心意变。

又在第八十八回《心猿木母授门人》中说:

鸿蒙初判陶熔铁,大禹神人亲所设。

湖海江河浅共深,曾将此棒知之切。

开山治水太平时,流落东洋镇海阙。

日久年深放彩霞,能消能长能光洁。

老孙有分取将来,变化无方随口诀。

要大弥于宇宙间,要小却似针儿节。

棒名如意号金箍,天上人间称一绝。

重该一万三千五百斤,或粗或细能生灭。

这两段歌颂“金箍棒”,讲得更清楚了。老龙王只说那是大禹定江海的“神珍铁”,而只有悟空才知道它的全部来历。那是鸿氵蒙初开之时,太上老君用“九转镔铁”在他的八卦炉中,亲手炼成的。这“九转”二字很重要,其实也是指的九转还丹,为纯阳之体,所以名叫做“灵阳”。大禹为人王,专门管水,乃为“坤阴”之体,他向老君处求到下界来,测量江海的深浅,去治水开山。等到太平没事时,却“流落东洋”去“镇海阙”。没想到“深藏海藏人难见”,以致连老龙王自己也不识。好在老孙是大有缘份,得道之后,便把它“取归山”了,带来了“无穷变化”。“水帘洞”里为《离卦》,中间虚,如今“乾阳”归了山洞,便成纯阳《乾卦》,“元精”与“元气”相融合,即“砂汞凝神”,自然要飞腾变化,随心随意了。

棒名“如意”,是因为与心相趁了。重为“一万三千五百斤”,这与人一昼一夜呼吸之数相合,正说明它所代表的,是人的“元气”:

夫元气者,天地之母,大道之根,阴阳之质。在物名“淳利之气”,在人名“元气”者也,乃“性命”也。凡一昼一夜,一万三千五百息,常常口鼻中泄了真气。圣人久炼胎息者,常纳于丹田,故微微出入定,自身安而得长生。“长生”者,乃心与神、气相合,与道同真也。

(《诸真圣胎神用诀·海蟾真人胎息诀》)

人在胎儿时,不以口鼻呼吸,而靠“胎息”,元气流行而不外泄。一旦出生,落入后天,口呼鼻吸,元气亦随之而出。待得元气泄尽,呼吸即刻停止,性命亦即结束。因而圣人要得长生久视,就要久炼胎息,使元气与心神相凝合,片刻不离,即“心与神气相合”,就可“与道同真”了。所以,这根代表元气的铁柱,必须两头用金箍包裹,以免泄漏。而且当它遇到代表心神的悟空时,真是见到了真主人一般,“成形变化要飞腾,飘飘五色霞光现”。

生命的形成,是靠的一点元阳真气。元气生出元精,养成元神。一旦元气尽,则精枯神离,性命休矣,所以道家修炼,讲究“炼精化气”,“炼气还神”。即从黑铅炼起,化出“元气”,以滋养“元神”。待得元神炼就,方可飞升而“还虚”。所以说,气离不开神,神为主宰;神离不开气,气为军队。若能神气相合,就像主宰有了军队,军队有了主帅,才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因此,只有这根金箍棒,才能使悟空“趁心”、“如意”,才是悟空的真宝贝。

心为身君,为万物之君,为三界之君。它的作为,就在于元气的流布,就在于它有“主张”。这主张,就是元气的显现,就是金箍棒一条,所以说“天上人间称一绝”,都得听它的指挥。果然在第七回《八卦炉中逃大圣》中,有诗云:

一点灵光彻太虚,那条拄杖亦如之。

或长或短随人用,横竖横排任卷舒。

这“拄杖”不就是主张吗!有主张才是心,没有主张也就不是心了。心有主张,便是心高气傲;失了主张,心虽高,可气却傲不起来了。第五十一回《心猿空用千般计》里,悟空被青牛老怪抢去了师父,用一个“白森森”的圈子又套走了他的金箍棒,空着两手,万般无赖,只好“以心问心,自张自主”。原来是丢了“主张”,不得已要上天去查妖怪的来历。到了灵霄殿外:

果又见张道陵、葛仙翁、许旌阳、丘弘济四天师,并南斗六司、北斗七元都在殿前迎着行者,一齐起手道:“大圣如何到此?”又问:“保唐僧之功完否?”行者道:“早哩早哩!路遥魔广,才有一半之功,现如今阻住在金山兜洞。有一兕怪,把唐师父拿于洞里,是老孙寻上门与他交战一场。那厮的神通广大,把老孙的金箍棒抢去了,因此难缚魔王。疑是上界那个凶星思凡下界,又不知是那里降来的魔头。老孙因此来寻寻玉帝,问他个箝束不严。”许旌阳笑道:“这猴头还是如此放刁!”行者道:“不是放刁,我老孙一生是这口儿紧些,才寻的着个头儿。”张道陵道:“不消多说,只与他传报便了。”行者道:“多谢多谢!”当时四大天师传奏灵霄,引见玉陛。行者朝上唱个大喏道:“老官儿,累你累你!……疑是上天凶星思凡下界,为此老孙特来启奏。伏乞天尊垂慈洞鉴,降旨查勘凶星,发兵收剿妖魔。老孙不胜战栗屏营之至!”却又打个深躬道:“以闻。”旁有葛仙翁笑道:“猴子是何前倨后恭?”行者道:“不敢不敢!不是甚前倨后恭,老孙于今没棒弄了。”

这一段交待得再清楚不过了。丢了棒,失了主张,只好“以心问心,自张自主”,没靠头了。口舌乃是心之华苗,所以猴儿的口儿刁紧,不能吃亏,心里“才寻的着头儿”,有些主张。没见玉皇前,是要去问罪的;见了后,却又打躬哈腰。这不是“前倨而后恭”是什么!可他还是嘴硬,说是“没棒弄了”,并非有意要前倨傲而后恭敬。只是心里没主张,处事无准罢了。由此可见,神离不开元气,心必须要有主张。只有配合默契,仗着这条金箍棒,悟空可以大闹天宫,搅乱乾坤;可以降妖炼魔,保取真经。有了这条棒,才演出了一部《西游记》。

悟空得了金箍棒,“你看他弄神通,丢开解数,打转水晶宫里,唬得老龙王胆战心惊,小龙子魂飞魄散”。这一次,他又惊动降伏了海龙王。这猴子真是贪心,得了宝贝不算,还要披挂:

当时若无此铁,倒也罢了;如今手中既拿着他,身上更无衣服相趁,奈何?你这里若有披挂,索性送我一副,一总奉谢。

东海龙宫实在没有,只好擂鼓撞钟,招来了他的三个兄弟——南、西、北三海龙王——商量。他们也都怕那块铁,“挽着些儿就死,磕着些儿就亡;挨挨儿皮破,擦擦儿筋伤”,不敢捉拿他。于是,北海龙王送了他一双“藕丝步云履”,西海龙王送了一副“黄金锁子甲”,南海龙王送了一顶“凤翅紫金冠”。悟空将这“金冠、金甲、云履都穿戴停当,使动如意棒,一路打出去,对众龙王道:‘聒噪!聒噪!’四海龙王甚是不平,一边商议进表上奏不题。”不管平还是不平,终于还是给了。

然而,这给东西里还有些学问。悟空到龙宫取宝,四海龙王各给了一件,把他完全武装了起来。在天地山川中,天为《乾》(乾三连),地为《坤》(坤六断),山为《离》(离中虚),水为《坎》(坎中满);但在四海之中,南为《乾》,为首;北为《坤》,为足;东为《离》,为心;西为《坎》,为肾。南海为首,俱为阳爻,为金,所以送一顶“金冠”;北海为足,都是阴爻,非金,只好送一双“云履”;东海为心,“离中虚”,失了一根阳爻,给了一条金箍棒,而且帮他的紧邻的心里得了个主张;西海为《坎》,阳爻丢了两根,送给他做了“金甲”。“甲”是前后或上下相夹的意思,而《坎卦》就是少了上下两边的阳爻。这样以来,悟空的首为“重乾”,足为“重阴”。“心离”之中虚,已由金棒补起;“肾坎”之两边虚,也由金甲补起。这首、足、肾、心,除了足为“重阴”外,俱为“重阳”纯乾之体,该是脱籍飞升的时候了。

你看这猴王,分开水道,径回铁板桥头,撺将上来。只见四个老猴,领着众猴,都在桥边等候。忽然见悟空跳出波外,身上更无一点水湿,金灿灿的,走上桥来。唬得众猴一齐跪下道:“大王,好华彩耶!好华彩耶!”悟空满面春风,高登宝座,将铁棒竖在当中。这些猴不知好歹,都来拿那宝贝,却便是蜻蜓撼铁树,分毫也不能禁动,一个个咬指伸舌道:“爷爷呀!这般重,亏你怎的拿来也!”悟空近前,舒开手,一把挝起,对众笑道:“物各有主。这宝贝镇于海藏中,也不知几千百年,可可的今岁放光。龙王只认做是块黑铁,又唤做“天河镇底神珍”。那厮每都扛抬不动,请我亲去拿之。那时此宝有二丈多长,斗来粗细;被我挝他一把,意思嫌大,他就小了许多;再教小些,他又小了许多;再教小些,他又小了许多。急对天光看处,上有一行字,乃‘如意金箍棒,一万三千五百斤’。你都站开,等我再叫他变一变着。”他将那宝贝颠在手中,叫:“小!小!小!”即时就小做一个绣花针儿相似,可以塞在耳朵里边藏下。众猴骇然叫道:“大王!还拿出来耍耍!”猴王真个去耳朵里拿出,托放掌上叫:“大!大!大!”即又大做斗来粗细,二丈长短。

悟空进了一趟龙宫,得了许多宝贝,成就了个“乾金”之体,正应他的“申金”之猴,所以“跳出波外,身上更无一点水湿,金灿灿的,走上桥来”。真是“好华彩”!

在一大段的演说中,说明了“物各有主”,金箍棒藏在海藏中不知几千百年,就是要等着他这位孙悟空。果然叫大就大,让小就小,最后竟然小如一只绣花针,塞入耳朵里边。从此以后,这条金箍棒除了拿出来使用外,便以耳朵做了栖身之地。

《坎》为水,在脏为肾,在身为耳。《易·说卦·坎》云:“坎为耳。”“水晶宫”属《坎》,是金箍棒的珍藏之所,如今拿了出来,随了悟空,收藏的地方,也该是与水晶宫相类的之处。人身五脏中的肾脏也属《坎》,而且也称“水晶宫”,该是最理想的地方。其实,说金箍棒是从海龙王处得到的,还不如说是从自身的“水晶宫”里炼出来的。如今既已炼出,就没有送回去的道理。而且,这金箍棒正是在下丹田里炼精所化之气,必须再炼而还之于神,是不能向下走的。《钟吕传道集·论五行》云:

肾之见于内者为骨,见于外者为发,以两耳为门户。

耳既为肾之门户,同为坎类,而且中空幽闲,是人身九窍之中藏宝的最佳所在。所以,这条金箍棒仍然是“一味水中金”,用则出,寂则藏;出没变化,神妙难测。藏在耳中,的确是“得其所哉”!

另外,炼精是要化成元气,炼气是要归于元神,滋养元神;炼神是要还于虚无,最后无所不至,遍于虚空。这三个过程之中,得金箍棒是个关键。悟空降了龙王,在水晶宫炼起,而炼化成元气,即得了金箍棒,完成了第一步。如今是要如何炼气,滋养元神,而使元神归于虚空。在人身的耳、目、口、鼻七窍,都在头部,均与元神有所联系。张伯端的《玉清金笥青华秘文金宝内炼丹诀·直泄天机论》曰:

夫两目为役神之舍,顾瞻视瞩,神常不得离之;两耳为送神之地,盖百里之音,闻之于耳,其神随之而去;而鼻为劳神之位,随感而辨薰莸,辨之者谁?神也。使耳、目、口、鼻皆如眉,则神岂不安而全之?夫如是,则不为后天也,亦不劳修炼也。大抵忘于目,则神归于鼎,而视于内,盖绵绵若存之时,目垂而下顾也;忘于耳,则神归于鼎,而闻于内,盖绵绵若存之时,耳内听于下也;忘于鼻,则神归于鼎,而吸于内,盖真息既定之时,气归元海之理。合而言之,俱忘而俱归于鼎,而合其内矣。

耳、目、口鼻三宝,闭塞无发扬,方能够使元神归于鼎器,加以滋养,后天返先天,以归还于虚无。

这三宝里,眼睛和口鼻都是劳役使用元神的地方,只有耳朵是送出元神的地方。眼和口、鼻都可闭住,唯有耳朵需要塞住,才能留神于鼎。恰巧,这金箍棒可以变做一个绣花针,蒊(塞)入耳里。一来是,可以塞住元神,而用元气加以滋养;二则是神气凝合,一旦拿出金箍棒使用之时,这棒不单是元气可以流布宇宙了,而且是带着元神的元气,有了主宰。“耳为送神之地”,正好为“炼神还虚”、“出神入化”提供了一条途径。果然那宝贝从他的耳朵里放了一下,拿出来时,就连他自己也具有了莫大的神通:

他弄到欢喜处,跳上桥,走出洞外,将宝贝蒀在手中,使一个法天象地的神通,把腰一躬,叫声:“长!”他就长的高万丈。头如泰山,腰如峻岭,眼如闪电,口似血盆,牙如剑戟;手中那棒,上抵三十三天,下至十八层地狱,把那些虎豹狼虫,满山群怪,七十二洞妖王,都唬得磕头礼拜,战兢兢魄散魂飞。霎时收了法象,将宝贝还变做个绣花针儿,藏在耳内。复归洞府,慌得那各洞妖王,都来参贺。

一旦元神出了耳窍,便进入造化之境,遍满虚空,法象三界。所谓“法天象地”的神通,就是与天地的形象合一,法、象二字用做动词,是效法模仿的意思。葛玄注《浮黎鼻祖金华秘诀》谓:

法象莫大乎天地。天地者,道中所生之一物耳。

天为阳,虚虚渺渺,无穷无尽;地为阴,实实在在,无边无际。这“一阴一阳之谓道”,不正像太极图中的阴阳鱼!道本无象,如《老子》所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中生出天地两仪,便是有象之始,自然是最大的形象。而今孙悟空表演了这“法天象地”的神通,天地宇宙与他为一,头如泰山,腰如峻岭,眼如闪电,口似血盆,牙如剑戟。那根铁棒,上面抵到最高的天,下面伸至最深的地狱。这法象已遍布了虚空,无所不至。

佛教密宗,认为大日如来是“法身佛”,他的法身周遍一切法界。宇宙一切形象均是他的法象,天地万物无一不是他的法性所变现。悟空为心猿,既然是“三界唯心”,那么宇宙万物都是他的心性所变现,也都该是他的法象。如此法天象地,虚无至大,自然与道相合,与禅为一,便是“炼虚合道”的功夫。《老子》说: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悟空既已法天象地,合了道,还得要复归自然,所以“收了法象,将宝贝还变做个绣花针儿,藏在耳内,复归洞府”,依旧做他的“心王”。

同掌握七十二般变化,会驾斤斗云一样,孙悟空获得金箍棒,也是他作为心王所具有的潜在本能。“七十二变”,是他心理的活动;“斤斗云”,是他意念的跳跃;而“金箍棒”则是他心理活动和意念跳跃后所形成的“主张”。道心未发之前,他是如如不动的,可谓之“凡心”。佛家认为凡心即道心,即佛心,“学道先须识自心,自心深处最难寻。若还寻到无寻处,方悟凡心即佛心。”(无垢子诗)顿悟圆觉的功夫,是要直认本心,不假外求,连“学”、“识”、“寻”的过程都要扔掉,才能应物随心,感而遂通,无往而不是法身真如的显现流露,即《性命圭旨·涵养本原图》所谓的:

菩提本性本如如,万法通兮透太虚。

自有灵明开般若,机缄露处现真如。

这四句诗,正说明了悟空的情况。首句,说他道心未发以前,如如不动之心,正是菩提本性;二句说他道心已发之后,从师学道,一窍通时百窍通,一法通时万法通,如今竟有法天象地,遍透太虚之功夫,正如主敬道人说的:

未发之前心是性,已发之后性是心。

心性源头参不透,空前往迹费搜寻。

(见《性命圭旨·涵养本原救护命宝》)

第三句的“灵明”,即是那条“灵阳棒”;“般若”是智慧的意思,有了那条棒,便开启了他的无穷智慧。这“般若智慧”,光明无限,任何“机缄”也包裹不住,照彻宇宙,俱是真如法身。这便是“机缄露处现真如”,“机缄”指的是人为的障碍与拘束。摆去拘束,无挂无碍,佛光普照,礼义圆明,正是佛家追求的无上境界。

道家与佛家的宗旨稍有不同。张伯端《悟真篇原序》分辨儒、释、道三家同异说:

释氏以空寂为宗,若顿悟圆通,则直超彼岸。如其习漏未尽,则尚循于有生;老氏以炼养为真,若得其要枢,则立跻圣位。如其未明本性,则犹滞于幻形;其次,《周易》有穷理、尽性、致命之词,鲁语有毋意、必、固、我之说,此又孔子极臻于性命之奥也。

三家虽各有所宗旨,但性、命双修,了性办命却似乎为一致目标。张氏又在他的《悟真篇后序》中,阐明了各教分途的原因:

欲体夫至道,莫若明夫本心。故心者,道之体也;道者,心之用也。人能察心观性,则圆明之体自现,无为之用自成。不假施功,顿超彼岸。此非心镜朗然,神珠廓明,则何以使诸相顿离,纤尘不染,心源自在,决定无生者哉!……原其道本无名,圣人强名;道本无言,圣人强言耳。然则名言若寂,则时流无以识其体而归其真,是以圣人设教立言,以显其道。故道因言而后显,言因道而反忘。奈何此道至妙至微,世人根性迷钝,执其有身,而恶死悦生,故卒难了悟。黄老悲其贪著,乃以修生之术顺其所欲,渐次导之。

佛家要了性,只要能顿悟心原,便可立地成佛;道家要了命,只要渐次而行,也可立超圣地。悟空虽心灵福至,所修所学,却也是丹道之术,渐悟之法,念念还只要“长生不老”;未得顿悟圆觉,还不是佛门之子。所以在他皈依佛门之后,会说是“弃道从佛,改邪归正”,把仙道之术也当成了“邪门歪道”。

无论怎样,所有的宗教修法,都是要解决性和命的问题,即活着和如何活着。或者偏于性,或者偏于命。只有性和命的问题都解决了,才是了脱之人。《吕祖志》的《敲爻歌》中说:

只修性,不修命,此是修行第一病。

只修祖性不修丹,万劫阴灵难入圣。

达命宗,迷祖性,恰似鉴容无宝镜。

寿同天地一愚夫,权握家财无主柄。

性命双修玄又玄,海底洪波驾法船。

生擒活捉蛟龙首,始知匠手不虚传。

这里讲得十分明白,要想成就,不仅要达命,还得明心见性。

悟空所学,只是仙家丹诀。得金箍棒一回,他就演修了道家功夫的一个完整过程,即:炼精化气,炼气还神,炼神归虚,炼虚合道,道法自然。金箍棒的意义特别重要,它的出现,使作为心王的孙悟空的个性得以完善。这位美猴王将以他的地煞变、斤斗云和金箍棒,去掀天覆地,搅混地府,大乱天宫,降妖伏魔,修心成佛,使他自己从无到有,从有复归于无,去完成他在世间和出世间的使命。

从此以后,天上地下,人间佛界,出现了一位妖魔的克星,苦难的救星,顶天立地,英勇无畏的齐天大圣,炼魔降怪、全终全始的斗战胜佛。他不仅是一个光辉灿烂的文学形象,也早已成为人类心目中的文化英雄,是一位仅次于释迦、观音的伟大宗教人物。甚至,人们久已忘记了他的宗教和文化背景,而成为我们之间的一位普通人,他在我们中间。他无所不知,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无往而不胜,他就是我们的“心君”。

以上是第三回的《四海千山皆拱伏》,正是《性命圭旨》第三节《蛰藏气穴众妙归根》所讲的情形:

前节言“翕聚”,乃“守中抱一”之功夫;此节言“蛰藏”,为“深根固蒂”之口诀。翕聚、蛰藏,相为表里。非翕聚不能发散,非蛰藏亦不能发生。是此二节一贯而下,两不相离者也。此诀无它,只是将祖窍中凝聚那点阳神,下藏于气穴之内,谓之“送归土釜牢封固”,又谓之“凝神入气穴”。此穴有内外两窍,外窍喻桃杏之核,内窍譬核中之仁。古仙有曰:

混沌生前混沌圆,个中消息不容传。

劈开窍内窍中窍,踏破天中天外天。

此窍中之窍,释尊标为“空不空如来藏”,老君名之“玄之又玄众妙门”,海蟾亦曰:“无底曰橐,有孔曰硁;中间一窍,无人摸着。”此指“窍中之窍”而言也。是窍也,为阴阳之源,神气之宅,胎息之根,呼吸之祖。“胎”者,藏神之府;“息”者,化胎之源。胎因息生,息因胎住。而窍中之窍,乃神仙长胎住息之真去处也。

吾昔闻之师曰:“藏元精之窈冥府,结胎息之丹元宫。上赤下黑,左青右白,中央黄晕之间,乃真人呼吸之处。正当脐轮之后,肾堂之前,黄庭之下,关元之上。”即《黄庭经》所谓“上有黄庭下关元,后有幽阙前命门”是也,寥蟾辉云“前对脐轮后对肾,中间有个真金鼎”是也。

既识此处,即将向来所凝之神,而安于窍中之窍。如龟之藏,如蛇之蛰;如蚌之含光,如蟾之纳息;绵绵续续,勿忘勿助;若存而非存,若无而非无;引而收之于无何乡,运而藏之于阖辟处。少焉,呼吸相合,神气相抱,结为丹母,镇在下田。外则感召天地灵阳之正气,内则擒制一身铅汞之英华。如北辰所居,众星皆拱。久则神气归根,性命合一,而大药孕其中也。

然凝神调息,皆有口诀。不然,恐思虑之神妄交于呼吸之气,结成幻丹,而反害药物矣。所以仙翁云:

调息要调真息息,炼神须炼不神神。

《黄帝阴符经》曰:

人知其神之神,不知不神之所以神。

“不神”者,性也。盖性者,神之根也。神本于性,而性则未始神。神中炯炯而不昧者,乃是真性也。《仙姑大道歌》曰:

我为诸君说端的,命蒂从来在真息。

“真息”者,命也。盖命者,气之蒂也。气本于命,而命则未始气。气中氲氲而不息者,乃是真命也。

这个不神之神,与那个真息之息,他两个方才是真夫妻、真阴阳、真龙虎、真性命,纽结做一团,混合为一处,打成作一片,锻炼在一炉。或名之曰“牛女相逢”,又曰“牝牡相从”,又曰“乌兔同穴”,又曰“日月同宫”,又曰“魂魄相投”,又曰“金火混融”。究而言之,不过“凝神合气”之法耳。是以神不离气,气不离神。吾身之神气合,而后吾身之性命见矣。

气穴者,内窍也;蛰神于中,藏气于内。以如来空空之心,合真人深深之息,则心息相依,息调心净。盖蕴一点真心于气中,便是凝神入气穴之法。神既凝定气穴,常要回光内照。照顾不离,则自然旋转真息,一降一升,而水、火、金、木相为进退矣。

夫天人之际,惟一气之相为阖辟,相为联属已尔,而非有二也。故我而呼也,则天地之气于焉而发而散;我而吸也,则天地之气于焉而翕而聚。此天人相与之微,一气之感通者然也。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呼吸于其内也。人能效天地呼吸于其内,亦可与天地同其长久。

盖内呼吸之息,原从天命中来。非同类之物,不能相亲。是以圣人用伏气之法,夺先天之冲和,逆上双关,前返乎后,以达本根。使母之气伏子之气,子母眷恋于其间,则息息归根,而为金丹之母矣。

且人始生也,一剪肚脐,而“几希性命”即落在我之真人呼吸处矣。既之而在于天地之间,又既之而在于肉团之心,又既之而散于耳、目、口、鼻、四肢、百骸。日复一日,神驰气散,乃死之徒也。故神仙以“归伏法”度人,必先教之返本。返本者何?以其散之于耳、目、口、鼻、四肢、百骸者,而复返之于肉团心,谓之“涵养本原”;又将以肉团心之所涵养者,而复返之于天地之间,谓之“安神祖窍”;又将以天地间之所翕聚者,而复返之于真人呼吸处,谓之“蛰藏气穴”。日复一日,神凝气聚,乃生之徒也。……气若婴儿,心同赤子;阴阳吻合,混沌不分;出息微微,入息绵绵;渐渐入而渐渐柔,渐渐和而渐渐定。久则窍中动息兀然自住,内气不出,外气反进,此是胎息还元之初,众妙归根之始也。

盖胎息妙凝之时,入无积聚,出无分散,体相虚空,泯然入定。定久内外合一,动静俱无;璇玑停轮,日月合璧;万里阴沈春气合,九霄清彻露华凝。妙矣哉!其阴阳交感之真景象欤!斯时也,元精吐华,而乾金出矿矣。此系重开混沌,再入胞胎;开无漏花,结菩提果。非夙有仙骨者,不能知此道之妙也。

观此,我们可以知道为什么傲来国盗兵器和水晶宫得金箍棒会放在一起;为什么水帘洞底下竟通水晶宫,原来水晶宫是“窍中之窍”;为什么金箍棒见了孙悟空会放光,原来那是同类;为什么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原来那是真人呼吸之元气;为什么会有法天象地之本领,原来那是神气相合。等等,《西游记》作者又何其苦心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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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2-07-16
《西游记》的心路历程6
第6章 幽冥界消生死籍

 

孙悟空的形象被塑造完成之后,神通与宝贝俱备之后,到底要去干什么呢?也就是说,作者到底赋予他什么角色和使命呢?弄清了这个问题,《西游记》小说的主题也就清楚了。

《西游记》小说第一回《灵根育孕源流出》中,有首赞美“美猴王”的诗,中有两句明确回答了以上的问题:

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

“借卵化猴”和“假他名姓”只是手段,神通和宝贝俱是手段和工具,而不是目的;“完大道”和“配丹成”才是目的,是要实现自我的人生终极意义。

现实生活中,许多人只把“七十二变”、“斤斗云”、“金箍棒”当作人生的追求目标,错把手段当目的,反误了“卿卿性命”。《西游记》的作者在将孙悟空的形象塑造完成之后,接着又让他出生入死,升天压山,保僧取经,备历艰辛,方成正果。这一过程本身便是意义之所在,也就是说,佛本身并无意义,意义在于成佛的过程。

美猴王发心修道,也只是要求仙访道,“学一个长生不老,常躲过阎君之难”。而祖师所指点他的也正是性命之学,其核心则全在自己的“生身处”努力,“七十二变”、“斤斗云”、“金箍棒”无不如此。那么,这长生不老躲阎君也应该在自身中去寻去学,而且靠不得别人,只有自己前去了断。《九幽十类尽除名》一节,即写孙悟空如何了断生死而打开通天之门的。

根据丹道家的说法,丹法为炼精化气,炼气还神或五气朝元。“五气”乃五脏之精所化之气,或作肝、肾、脾、肺、心,或作金、木、水、火、土。五脏之中,以心为君;五行之中,以火为尚。因而在炼精化气之时,孙悟空总占主动地位。丹法名目虽多,无非是阴阳相合。金、木、水、火、土中,金、火为阳,木、水为阴;土为中性,兼包阴阳,所以土为中介。孙悟空由“心山心洞”去剿灭“肾山肾洞”的“混世魔王”,是心肾相交,水火相济,由那把刀(刀圭,土)帮助;他去傲来国(肺之象征),携来金属兵器,即代表了“金虎”,下入水晶龙宫(肝之象征),是龙虎交媾,肝肺相交,金木(金虎、木龙)交并。在傲来国时靠飞砂扬尘(土)帮助,在水晶宫则靠龙婆(黄婆,土)指引。“坎源山水脏洞”和傲来国府库俱入后天,所得只是凡兵;到了龙虎交媾,方产大药,取得如意至宝。此宝乃“命宝”,是生命之源,如今从五脏五行中炼出,便进入返还阶段。此宝重“一万三千五百斤”,在数为1、3、5,即一而三,三而五,顺而生人;五而三,三而一,逆而成仙。此为《河图》之数,北一西四,东三南二,各合成五,而中间数自为五,共有三个五,合而为“太一”。“一”即丹道中之“婴儿”,有之可仙,无之便死。所以张伯端的《悟真篇》有一首七律言:

三五一都三个字,古今明者实然稀。

东三南二同成五,北一西方四共之。

戊己自归生数五,三家相见结婴儿。

是知太一含真气,十月胎圆入圣基。

悟空获此“一三五”的金箍棒,便具法天象地的“太一”之象。有此宝,即能成仙入圣;此宝若丢,便堕死地。而这一生死关头、凡圣分界正在人自身,是《性命圭旨》所谓的“天人合发之际,子母分胎之路;任督接交之处,阴阳变化之乡”,即人的“尾闾”部,在二阴之间。其名目甚多,据《性命圭旨·采药归壶图》的说法,为:

九灵铁鼓、太玄关、尾闾穴、朝天岭、气海门、曹溪路、三岔口、平易穴、咸池、阴端、禁门、会阳、长强、魄门;

三足金蟾、藏金斗、生死穴、上天梯、河车路、虚危穴、三岔骨、龙虎穴、谷道、会阴、鬼路、人门、桃康、阴?。

这些名字,无非是说其形状、性质和位置、作用。“九灵铁鼓”,是言人之“尾闾骨”有“九眼”,《抱一子三峰老人丹诀·大成法》云:

修学君子,于坟墓内、枯骨中看尾闾穴骨,孔穴模样如此无别也。洞宾真人诗曰“尾闾九窍为铁鼓,周天火候作弓箭。铁鼓撞击功非小,一派黄河上下转”是也。

“三岔口”、“三岔骨”、“三足金蟾”,俱状其三角形状。“谷道”谓粪门,“咸池”指尿路。“气海”、“藏金”等言其性质,谓中有元气、金精。其余“上天”、“朝天”、“鬼路”、“人门”等,均言其作用。

孙悟空纵然从气海中取得藏金,但尚未摆脱“鬼路”而“上天”,因而龙虎交媾之后,要行周天火候,为“一撞三关”、“肘后飞金精”作准备。而此火候之功亦与龙虎交媾同步、同法,所以孙悟空收了法象之后,“与众饮宴多时,又依前教演”,是像下龙宫时的将“一座花果山造得似铁桶金城”,还是抱中守一:

猴王将那四个老猴封为“健将”,将两个赤尻马猴唤做“马、流二元帅”,两个通背猿猴唤做“崩、芭二将军”。将那安营、下寨、赏罚诸事,都付与四健将维持。

“四个老猴”即下面的“赤尻”和’通背”四猴,他们曾建议悟空去傲来国盗兵器、去水晶宫借宝贝,的确是功高之臣。然而他们为什么能知道那里有兵器有宝贝呢?这得从他们的身份谈起。

美猴王发心修道时,是一个“通背猿猴”指的路程。“通背”,在丹道学中即是“通督”,“督”即人身脊梁骨中的督脉。身前为阴为任,身后为阳为督。任督二脉,循环运行,阳升阴降,自然构成一个周天,而周天乃丹道学之基本结构,是“七返九还”的重要途径。“通督”,是丹道周天的关健。因是阳升之路,需要开关展窍,所以是成仙做佛的大法。撞不得三关(尾闾、夹脊、玉枕),通不得督,只能落入生死轮回,命由他人。撞三关而通督的是阳气、金精,因而“通背猿”三字即指通督的元阳真气。人住胎之时,呼吸乃由任督二脉阳升阴降自然运行,不由口鼻,故称“胎息”。出胎之后,劈破鸿蒙,口鼻呼吸而任督自闭,因此元气便聚于气海,不通任督;待至元气耗尽,命亦终止。“通背猿”之所以知道有圣、仙、佛,知道“道心”,其原因就是通督的元阳真气曾经在周天中运行过。待至能由口鼻呼吸进入任督循环先天胎息,便是成圣做仙的根基。这“四个老猴”中的两个是“通背猿”,两个是“赤尻马”。第五十八回《一体难修真寂灭》中,如来说道:

第二是赤尻马猴,晓阴阳,会人事,善出入,避死延生;第三是通背猿猴,拿日月,缩千山,辨休咎,乾坤摩弄。

“赤”与“马”俱为阳乾,《易·说卦》云:“乾为马,为大赤。”“尻”是屁股,于时为“子”,于卦为《复》,在阴?处,又称“会阳”、“会阴”,是阴阳交接之处。阳出阴入,所以是“晓阴阳”、“善出入”。“人事”为男女之事,即阴阳交媾,此地正居“阴阳交媾之处”,所以说他“会人事”。阳气发动,督升任降,周天运转,自然可以“避死延生”。“通背猿”或做“通臂猿”,因臂长,可以一手拿日一手捉月,日为阳而月为阴;背不通则日月阴阳难以运行,所以说他“拿日月”。“缩千山”,谓其能缩短或沟通千山万水的路程。“辨休咎”,即能知道火候深浅,何去何止,深明大义。“乾坤摩弄”,谓使天地翻覆,役使阴阳。

这四个老猴,每到行周天火候时便会出现,说明他们跟火候有关。周天火候讲“子午流注”或“子午卯酉”。若以十二时辰配一周天,则有六阳时与六阴时:子、丑、寅、卯、辰、巳为“六阳”,午、未、申、酉、戌、亥为“六阴”;子时一阳来复,午时一阴来篹;子为阴盛阳生之时,午为阳极阴生之时;由子到午为阳,由午到子为阴。《周易参同契》曰:“子当左转,午则西旋。”子上午下,同时而转,子之阳气到卯,而午之阴气已到酉位,因而称“子午流注”或“子午卯酉”。

子属水,能流动,因此赤尻马猴之一的“赤尻”被封作“流元帅”,因为他是子,是阳的开始,即“流元始”;午属马,乃阴始之时,故“赤尻马”之一的“马”被封作“马元帅”,即“马元始”。“崩”,从山从朋,像人肾脏。肾有二,其形如朋,又称“夹脊”,乃督脉最难过之关卡,为“阳关”,故而从“山”;且阳气冲撞破关之时,其声如“嘣”,故而通背猿之一被封做“崩将军”。“芭”,从草从巴,或作葩,葩即古花字,盖象像人之心脏。《黄庭遁甲缘身经·心藏图》曰:

夫心者,离之气,火之精,其色赤,其象如莲花,其神如朱雀。

“巴”字从巳,为火,本为大蛇,如“巴蛇吞象”,应“火之精”。心关在人任脉上,阳气由午下降,至此应在“酉”上,酉为鸡,应“朱雀”。过关之时,其冲撞之声如“芭”。因此,通背猿之一管任脉、像酉者被封为“芭将军”。

由此可见,这四个老猴一出现,便是在行周天火候,代表子、午、卯、酉四个关候。由于“四老猴上前启奏”,孙悟空便下海得宝。如今他更把四老猴封为健将——元帅、将军。马、流为司令,专管出入;崩、芭为猛将,专门冲锋陷阵,可见要比下水晶宫还要壮观、险恶。周天有意念、真气、丹道等分别。孙悟空发心修道、西行求法,是意念周天;至下水晶宫则为真气运行周天,故而得产大药。这次则将四猴分做将军、元帅,便是丹道周天,因为有金精丹质运行,所以必须开关展窍:“安营、下寨、赏罚。”“赏罚”,即是行阳火、阴符之候。《金丹大成集·金丹答问》曰:

春气发生谓之赏,乃巳前阳火之候也;

秋气杀物谓之罚,乃午后阴符之候也。

然而,周天火候,有火有候,四健将把持行火之候,而火却离不开孙悟空自己。丘处机《大丹直指·五行颠倒龙虎交媾火候诀》云:

用时行之,微微敛身,轻轻胁腹,凝息数,定铢两,默运心气,下至丹田。鼻息绵绵若存,用之不勤,但以意常在中宫。意是神子,神是气母。神驭气,其气自然从尾闾穴入夹脊、三关,直上辘轳穴、天关,入昆仑,复下丹田,周流运转不绝。

又曰:“胁腹运心方是火,含津引息始成丹。”所以孙悟空:

他放下心,日逐腾云驾雾,遨游四海,行乐千山。施武艺,遍访英豪;弄神通,广交贤友。此时又会了个七弟兄,乃牛魔王、蛟魔王、鹏魔王、狮驼王、猕猴王、犭禺狨王,连自家美猴王七个。日逐讲文论武,走?传觞,弦歌吹舞,朝去暮回,无般儿不乐。把那万里之遥,只当庭闱之路,所谓点头径过三千里,扭腰八百有余程。

所谓“放下心”,就是无心无念,“勿忘勿助”,不以心念为用,只是一意常存于中宫。正如《性命圭旨·采药归壶图》云:

闻于不闻好温存,见于不见休惊怕。

只在勿忘勿助间,优而游之使自化。

“腾云驾雾”以下数句,便是“优而游之”之意,专门等它自己发生变化。“七弟兄”除了自己是六个,牛、蛟、鹏三王均带“魔”字,从麻从鬼,鬼为阴物,因而像阴爻。驼、猴、狨三王则为阳物,“驼”字从马,于卦属乾阳;“狨”通猱,亦猿猴之属,故像阳爻。六个弟兄三为阴,三为阳,合为《泰卦》,上《坤》下《乾》,其卦叫做“地天泰”。六爻的变化,就构成了六阳时和六阴时的子午周天流注,与四健将相胁同而行周天火候。而火候有文有武、有温有急,所以孙悟空与他的六弟兄“日逐讲文论武”、“朝去暮回”。阳气由子时生,即是第七弟的孙悟空,为七爻“一阳来复”之象,为“朝去”;至午时阳旺而一阴生,为七爻“一阴来篹”之象,为“暮回”。“点头”和“扭腰”,谓行火候搬运周天。《大丹直指·肘后飞金精》云:

凸胸偃脊是开中关,平坐昂头是开上关。先升后存,下腰自腹,渐渐举腰升身而凸胸偃脊,是开下关……肘后金精节次搬,存身偃仰过三关。

可见,这一“点头”,一“扭腰”,即是在开关展窍而运行周天火候。以上都是有为优游,然而要大药现前一阳生,必得如《老子》所言“致虚极,守静笃”,到“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的地步方可:

一日,在本洞吩咐四健将安排宴席,请六王赴饮,杀牛宰马,祭天享地,着众怪跳舞欢歌,俱吃得酩酊大醉。送六王出去,却又赏劳大小头目,欹在铁板桥边松阴之下,霎时间睡着。四健将领众护围,不敢高声。只见那美猴王睡里,见两人拿一张批文……就把美猴王的魂灵儿索了去,踉踉跄跄,直带到一座城边。猴王渐觉酒醒,忽抬头观看,那城上有一铁牌,牌上有三个大字,乃“幽冥界”。

“幽冥”也称“杳冥”、“窈冥”,是一种虚极静笃之后的恍惚杳冥境界,此中方有一点不死之阳精。

这“杳冥界”只能在自身寻找,正是缘督子说的:

一点阳精,秘在形山。不在心肾,而在乎玄关一窍。

所以孙悟空“在本洞”设宴,是“意常在中宫”。请“六王”到来,“杀牛宰马”,即杀掉代表阴爻的牛魔王和代表阳气(马)的狮驼王,以还之于天地(祭天享地)。众妖怪都吃醉了,即不动心念。送走六王,再赏劳大小头目,自己则无挂无碍,放下心来,自然睡去。他下“水晶宫”,是从“本洞”的“铁板桥下”下去的。如今到“幽冥界”,照样是“在铁板桥边松阴之下”,可见“命宝”就在自身。“铁板桥”乃是“水乡铅”,是来复之一阳,修丹之大药。到了城边,见一“铁牌”,与“铁板”性质一样,都是指金丹大道中铅汞化合之铅。由讲文论武、朝去暮回到“霎时间睡着”,再到“幽冥界”,便是动极而静。《性命圭旨·天人合发采药归壶》云:

凡人动极而静,自然入于“窈冥”,“窈冥”即是寐时。虽入于无天无地、无我无人境界,却不涉于梦境。若一涉梦境,即有喜怒、惊恐、烦恼、悲欢、爱欲种种情况,与昼间无异,且与窈冥时无天无地、无我无人境界绝不相似。窈窈冥冥,惟昼间动极思静,有此景象。若夜间睡熟,必生梦境,安得有此?

所以这一“睡着”,其实是进入禅定坐忘的恍惚杳冥境界。《老子》曰:

忽兮恍兮,其中有象;

恍兮忽兮,其中有物;

窈兮冥兮,其中有精。

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而金丹大道,就是要炼出这“一点阳精”。张伯端《悟真篇》云:

恍忽之中寻有象,杳冥之内觅真精。

有无由此自相入,未见如何想得成!

“象”在恍惚之中,“精”在窈冥之境。见不到“幽冥界”,当然是想不成的。《性命圭旨·天人合发采药归壶》云:

此穴(虚危穴,幽冥界)干涉最大,系人生死岸头,故仙家名为“生死窟”。……盖真阳初生之时,形如烈火,状似炎风,斩关透路而出,必由此穴经过。因闭塞紧密,攻击不开,只得驱回尾闾连空焰,赶入天衢望上奔。一撞三关,直透顶门,得与真汞配合,结成丹砂,非拘束禁门之功而谁欤!

所以“幽冥界”是仙凡相隔的分水岭。好在悟空见到“幽冥界”三字,便“顿然醒悟”,那是“阎王所居”。“阎王”又称“焰魔罗王”,是梵文音译,为掌管地狱之神。阎字从门从萏;萏字从人从臼,是陷人之井(见《说文解字》)。可见阎王即是陷人之井之门之王,便是地狱之王。醒悟后,孙悟空自然不愿意随那两个勾死人进地狱,其资格是他“老孙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已不伏他管辖,怎么朦胧又敢来勾”他!所以恼起性来,用铁棒“把两个勾死人打为肉酱”。

人常说“心死神活”,即谓心念不动,而神机自然活泼起来。悟空放下心,即是将“心”字之勾(乙)放下,则两个勾死人便无勾可勾。结果,勾死人者却死,被勾之人反生。世间多少人,至死糊涂,临到“幽冥界”上还不省悟。即使醒悟,却无悟空“放下心”而超出三界、五行之本领,被那“生无常”、“死有分”两个勾死人拖扯进去,受那冥报,岂不悲哉!正如陈泥丸所说的:

铅汞相传世所稀,朱砂为质雪为衣。

朦胧只在君家舍,日日君看君不知。

“命宝”家家皆有,只是世人不识,朦朦胧胧便被勾去了!

悟空不仅打死了两个勾死人,更“自解其索,丢开手,抡着棒,打入城中”。原本不愿去“幽冥界”,所以才打死两个勾死人;如今既已打死了,解脱了束缚,反而再打入城中,是要彻底断根。鬼卒报说“一个毛脸雷公,打将来了”,正照应《性命圭旨》的“真阳初发之时,形如烈火,状似炎风,斩关透路而出”。雷之发如烈火,火苗之炎则似毛脸。十大冥王“见他相貌凶恶,即排下班次,应声高道:‘上仙留名!’”可见这真阳之厉害,连阎罗十王也害怕。

所谓“十代冥王”,又称“阴间天子”,与阳间、天堂相对。阴间又称“幽冥”、“九幽”,因为地狱有九重,道家称其名为:

铜柱地狱、火车地狱、金刚地狱、普掠地狱、溟泠地狱、屠割地狱、风雷地狱、镬汤地狱、无间地狱。

处在任脉阴极之处,十王中九王分管九大地狱,而阎王则主管全面。一般说法,十代冥王分司阴司十殿,据《集说诠真》引《阎王经》曰:

第一殿为秦广王蒋,职掌人间寿夭生死、幽冥吉凶。功过两半者,交由第十殿发放,仍转人世。恶多善少者,则批解第二殿,发狱受苦;

第二殿为楚江王历,职掌活大地狱,又称剥衣亭寒冰地狱,凡阳世奸盗杀生者,俱付此狱受苦;

第三殿为宋帝王余,职掌黑绳大地狱,凡阳世忤逆尊长者,发付此狱;

第四殿为忤官王吕,职掌合大地狱,又称剥戮血池地狱,专收抗粮赖租、交易欺诈者;

第五殿为阎罗王天子包,职掌叫唤大地狱,望乡台设于此殿;

第六殿为卞城王毕,职掌大叫唤地狱并枉死城;

第七殿为泰山王董,职掌热闹大地狱,又名碓磨肉酱地狱;

第八殿为都市王黄,掌大热闹大地狱,又名热闹闷锅地狱,惩罚不孝之子;

第九殿为平等王陆,掌酆都城铁网阿鼻地狱。凡杀人放火等罪大恶极者,解至本殿,煽火焚烧,烫尽心肝;

第十殿为转轮王薛,掌管发落各殿送来的鬼魂,依其罪之轻重而发往各处各类投生。

不过,在十殿中,只有九殿是地狱,审判是非,令囚犯受苦;而第十殿是最后行权机构,转轮回环而生死相续,不算地狱。至于孙悟空与冥王之间的对话,则实为世人设教:

悟空道:“汝等既登王位,乃灵显感应之类,为何不知好歹?我老孙修仙了道,与天齐寿,超升三界之外,跳出五行之中,为何着人拘我?”十王道:“上仙息怒。普天下同名同姓者多,敢是那勾死人错走了也?”悟空道:“胡说!胡说!常言道:‘官差吏差,来人不差。’你快取生死簿子来我看!”十王闻言,即请上殿查看。

冥王既为灵显感应之类,当然知道他已修仙了道,但任何神仙道佛都必须走他们这一关,乃是检验的分水岭。过得去成仙做佛,过不去自堕地狱。且悟空虽有道理上的悟彻,但尚需身履实践,方才能印证。勾死人错走,是句搪塞人的话。到得此处,若还不穷性至命,逼冥王拿出簿子去见姓名(性命),难免日后勾死人再来缠绕。因此,凡我阳世之人,若听信阎王胡言,存在侥幸心理,不急急“取生死簿子”来看,恐怕无常到时,自然悔之晚矣!

“悟空执着如意棒,径登森罗殿上,正中间南面坐下。”俨然自己便是掌管生命的阎罗王,“南面”,即是称王之意。“森罗”乃阎王所居之殿。陶弘景《茅山长沙馆碑》曰:“万象森罗,不离两仪所育。”《证道歌》云:“万象森罗影现中,一颗圆明非内外。”可知“森罗”即取“万象森罗”之意。天地间万象森然罗列,皆由天地阴阳两仪所化,而两仪又出自那一点阳精,所以藏有阳精的地方便被称做“森罗殿”。判官拿出“十类簿子,逐一查看。倮虫、毛虫、羽虫、昆虫、鳞介之属,俱无他名”。依照第五十八回《一体难修真寂灭》中地藏王菩萨和如来佛的说法,十类为五仙:天、地、神、人、鬼,五虫:倮、鳞、毛、羽、昆。“俱无他名”,说明他不隶属于任何一类。因为猿为心之象征,所以:

又看到猴属之类,原来这猴似人相,不入人名;似倮虫,不居国界;似走兽,不伏麒麟管;似飞禽,不受凤凰辖。另有个簿子,悟空亲自检阅,直到那魂字一千三百五十号上,方注着孙悟空名字,乃天产石猴,该寿三百四十二岁,善终。

万物皆有心,所以他似人、似倮、似兽、似禽,但心灵又不能与形体混为一谈,他是独立的,所以又“不入”、“不居”、“不伏”、“不受”。他代表着元阳真气,森罗万象中均离不了,但又不受其限制,因而阳精走失,生命便告终结,所以说“我命由天不由我”。

“另有个簿子”,是说他受着另一套有别于人间逻辑的规律的束缚。“亲自检阅”,是要主宰自己的生命。“魂”字从“云”从“鬼”,乃轻灵之气,与“魄”之重浊之体相对。魂魄相合,始为生命,为道家修炼的基本条件。“一千三百五十号”,与金箍棒“一万三千五百斤”相合,均为元阳真气之象征,仍是一、三、五三个字。是由五攒三,由三攒一,正是菩提祖师在三星洞中传他的“攒簇五行颠倒用,功完随作佛和仙”。而且1350=900+90×5,数即变成九五。在卦爻中,九为阳数,五乃爻数。据《周易·乾卦》云:“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文言》曰: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

云从龙,为魂;风从虎,为魄。魂魄相合,即是圣人;龙虎交媾,即成大丹。因为“天产”,是“本乎天者亲上”,为乾阳之数。阴阳相交,性命双修,正是《性命圭旨·天人合发采药归壶》所言的:

其时太阳正在北方,而人身气到尾闾关。盖与天地相应,乃可以盗天地之机,夺阴阳之妙,炼魂魄为一,合性命而双修。惟此时乃《坤》、《复》之间,天地开辟于此时,日月合璧于此时,草木萌蘖于此时,人身之阴阳交会于此时。神仙于此时而采药,则内真外应,若合符节,乃天人合发之际,至妙至妙者也。

而“寿该三百四十二岁”,也有讲究。破开来是三、一(百)、四、十、二,水一、火二、木三、金四、土十(二个五),还是攒簇五行。而这几个数三、四、二又可组成九,即3+4+2=9。九为阳数之极,阳极阴生,即是“善终”。关键在于从阳九返还,即九还七返之功。悟空也不管寿数多少,只要消名:

悟空拿过簿子,把猴属之类,但有名者,一概勾之。摔下簿子道:“了帐!了帐!今番不伏你管了!”一路棒打出幽冥界。

猴为阳,因此猴属均为阳精;“一概勾之”,则谓将天地间之阳气一概勾归我有,正如《性命圭旨·天人合发采药归壶》云:

盖此时天地一阳来复,而吾身之天地亦然。内以采取吾身之阳,外以盗取天地之阳,则天地之阳有不悉归于我之身中,而为我之药物乎?

不但消了我的名,还消了天地间所有猴属之名,阳气悉归于我,自然“我命由我不由天”了。“了帐”即是勾帐,将阳精一笔勾销,全部提走,阎王的帐簿自然没用。不受其拘管的时候,自己也就成了自己命运的主宰。陈图南的口诀是:

窈冥才露一端倪,恍惚未曾分彼此。

中间主宰这些儿,便是世人真种子。

《金丹撮要》的口诀曰:

一气团成五物真,五物团成一物灵。

夺得乾坤真种子,子生孙兮孙又生。

宇宙生人生物,由太极一气而成五;由五行攒簇,于窈冥恍惚中现出一物真种子,世人得之可长生。

“勾死人”来时,他顿悟出“幽冥界”而死不欲入,是把它当做了死地;到了无天无地,无人无我的时候,没想到“死地”却变成了“生门”。这里的奥妙,正在于能否做到恍惚杳冥,忘记生死、人我,能否发现阳精命宝而及时采取了帐:

但将死户为生户,莫执生门号死门。

若会杀机明反复,始知害里却生恩。

祸福由来互倚伏,还如影响相随逐。

会能转此生杀机,反掌之间灾变福。

——《悟真篇》

 

世人只知“勾死人”可恶,地狱为“死户”,却不知“勾死人”正可喜,地狱为“生门”。不明此理,则堕落生死轮回,万劫难复。何不生死关头,大喝一声“孙悟空”、“一千三百五十号”!自能杀机转生,灾祸变福,不妨试试!

 
第7章 登紫阙官封弼马

 

“消生死籍”,意味着对现实自我的否定。《四海千山皆拱伏》,谓其降龙伏虎,威震天下;《九幽十类尽除名》,谓其无挂无碍。因为“消生死籍”后的事情,都在天上修得;否定现实自我,就会进入超我的领域。

根据丹道之学,获得命宝,即可不死,这只是更高层次修炼的根基。五气炼成后,要“朝元”而还之于神,即是“肘后飞金晶”(精),将其由下关而搬入上关“昆仑”,与神合一。丘处机《大丹直至·肘后飞金精》曰:

自尾闾穴下关,搬至夹脊中关;自中关搬至玉京上关,节次开关。已后一撞三关,直入泥丸。不止补脑之虚,延年益寿,返老还童;而又抽肾之气,不犯黄庭。但得下火炼,方纯阳气生是也。

无名氏《性命圭旨》则名之曰“聚火载金”,云:

《乾》居上为鼎,《坤》居下为炉,非猛烹极煅,则药不能出炉;非倒行逆施,则药不能升鼎。“铅”者,其性沉重之物也,若不得火,何由而飞?“汞”者,其性飞扬之物也,若不得铅,何由而结?是以聚火之法,最为紧要也。……电光烁处,则窈冥之后,恍惚之间。一阳爻动之时,珠落华池之际。此时即用《参同契》“拘畜禁门”诀,紧塞太玄,闭任开督,即忙鼓之以橐硁,吹之以“巽风”,煅之以“猛火”。火炽则水沸,水沸则驾动“河车”,载金上升“泥丸”,与真汞配合。汞得铅降,亦不飞走。如此渐渐抽添,渐渐凝结,自然铅日减、汞日添。久之铅尽汞自干,阴尽阳自纯。至此则金丹大药成矣。

又曰:

金满三车夺圣机,冲开九窍过曹溪。

迢迢运入昆仑顶,万道霞光射紫微。

都谓将所炼五脏之阳气真精搬取入头上“昆仑”。“地狱九重”,便是北方“九重河车”,至地狱第十王为“转轮王”,即转动河车之王。悟空打出幽冥界,即谓“冲开九窍过曹溪”,如《性命圭旨》引许宣平口诀曰:

返本还元已到乾,能升能降号飞仙。

一阳生是兴功日,九转周为得道年。

孙悟空的“六个兄弟”这时也来拜贺,说明又要行周天火候了。果然有两路人马上天通报去了:一路是东海龙王敖广,一路是幽冥司王秦广。

两个“广”,“广”与“矿”通,即是“金矿”。东海为水,“敖广”是水中金矿,取之之法,在于熬煮,故名“敖广”;“幽冥”为土,“秦广”是土中金矿,取之之法,在于浸淘,故名“秦广”,“秦”谐“浸”音。水由金生,所以敖广由金童引奏;金生于土,故而由丘弘济真人启奏,丘为土;土克水,所以邱弘济管东海水府之事。土由火生,所以秦广由玉女传言,女为火为离;火生于木,故而由葛仙翁天师启奏,葛为木;木克土,所以由葛天师管冥司地狱之事。

玉帝传旨:“着龙神回海,朕即遣将擒拿。”即谓去掉水中之“矿”,而擒拿其中之“金”;“着冥君回归地府,朕即遣将擒拿。”亦谓去掉土中之“矿”,而擒拿其中之“金”。此乃金丹学上之“去矿拿金”或“去矿留金”,谓将药中之杂质去掉,而熬、浸出真金精来。因为孙悟空在龙宫得金箍棒时,已夺走了真金精,只留下了空矿,所以玉帝不留;他在地狱消名号时,也夺走了命宝真金精,只留下了空矿,所以玉帝也不留。正要遣将捉拿:

班中闪出太白长庚星,俯伏启奏道:“上圣三界中,凡有九窍者,皆可修仙。奈此猴乃天地育成之体,日月孕就之身。他也顶天履地,服露餐霞;今既修成仙道,有降龙伏虎之能,与人何以异哉?臣启陛下,可念生化之慈恩,降一道招安圣旨,把他宣来上界,授他一个大小官职,与他籍名在?,拘束此间。若受天命,后再升赏;若违天命,就此擒拿。一则不动众劳师,二则收仙有道也。”玉帝闻言甚喜,道:“依卿所奏。”即着文曲星官修诏,着太白金星招安。

为什么会是“太白金星”启奏呢?这便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太白星”又称“金星”,位于西方,故名。以五方配五行,则西方为金,而悟空此时既得金气又得金精,要自肘后(督脉)飞上昆仑,必得人接引招安,所以派金星前往。金星所说之言,凡有九窍者皆可修仙,一个猴类尚能精进不已,更何况我们人类乎!

当太白金星来到他的洞府时,悟空说:“我这两日正思量要上天走走,却就有天使来请。”正所谓“同气相求”,“心灵感应”。

这猴王与金星纵起云头,升在空霄之上。正是那:高迁上品天仙位,名列云班宝?中。”

说是高迁天仙位,实际是金精飞上昆仑,进行乾坤交媾,配成大丹的关键一步。钟离权《破迷正道歌》云:

瑞气彩云遮五体,鸾鹤对舞面前迎。

玉女双双持紫诏,名登玉籍唤真人。

金光罩体人难视,节制威仪左右行。

仙鹤接引朝元去,白日飞升谒上京。

道家多讲“白日飞升”,其中奥秘乃指金精之飞升,而并非如愚人所言之肉体飞升,明眼人自有体会。

“金精”自肘后飞上,要上入天宫,达到乾坤交媾。那么天宫又在何处呢?它的名目也很多,据《性命圭旨·乾坤交媾图》云:

天谷,泥丸,瑶池,彼岸,玄门,天根,上岛,真际,天宫,黄房,玄室,崆峒山,最高峰,三摩地,交感宫,上天关,清虚府,昆仑顶,翠微宫,圆觉海,中一宫,陀罗尼门,脑血之琼房,魂精之玉室;

天堂,内院,紫府,廖天,帝乙,甑山,天符,玄都,祝融峰,太微宫,摩尼珠,上丹田,紫金城,流珠宫,玉京山,紫清宫,太渊池,上土釜,威光鼎,般若岸,波罗蜜地,百灵之命宅,津液之山源。

这么多的名称,其实就是人的头脑。

《西游记》中的“地狱”在人的“尾闾穴”,“天堂”则在人的头部,因而天宫的一切都与人脑有关,无一丝毫迷信的成份在内。你看孙悟空到了天堂,与金星缓步入里观看:

初登上界,乍入天堂。金光万道滚虹霓,瑞气千条喷紫雾。……明霞晃晃映天光,碧雾蒙蒙遮斗口。这天上有三十三座天宫,乃遣云宫,毗沙宫,五明宫,太阳宫,花乐宫,一宫宫脊吞金稳兽;又有七十二重宝殿,乃朝会殿,凌虚殿,宝光殿,天王殿,灵官殿,一殿殿柱列玉麒麟。……又至那灵霄宝殿……上面有个紫巍巍,明晃晃,圆丢丢,亮灼灼大金葫芦顶……正中间琉璃盘内,放许多重重迭迭太乙丹;玛瑙瓶中,插几枝弯弯曲曲珊瑚树。正是天宫异物般般有,世上如他件件无。金阙银銮并紫府,琪花瑶草暨琼葩。朝王玉兔坛边过,参圣金乌着底飞。猴王有分来天境,不堕人间点污泥。

书中所写,即是“上丹田”,那“紫巍巍、明晃晃、圆丢丢、亮灼灼大金葫芦顶”,正是“泥丸”之状;而“灵霄宝殿”,正是中空之所,为泥丸中空之象。因为是“丸”,其中必有“仁”,于是坐着一个“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玄穹”也是“泥丸”之状。这位玉帝,便是“泥丸真人”,是我们肉身的主宰。之所以称“玉”而非“金”,是因为她是“阴神”,又名“泥丸夫人”;而主宰灵魂的是阳神,是孙悟空。丹道学中,阳神至为关键,只有摆脱了由阴神控制的肉体,才算“弃壳升仙”。《上清黄庭内景经》云:

琼室之中八素集,泥丸夫人当中立。

即称“泥丸”为“夫人”,阴神“当中立”,则占据泥丸而做众神之主。阳神自被赶走,而称为“无位真人”,那即是后来的孙悟空。

金星领悟空到御前,悟空也不朝礼,挺身在旁,但侧耳听金星启奏:

金星奏道:“臣领圣旨,已宣妖仙到了。”玉帝垂帘问曰:“那个是妖仙?”悟空却才躬身答应道:“老孙便是。”仙卿们都大惊失色道:“这个野猴!怎么不拜伏参见,辄敢这等答应道:‘老孙便是!’却该死了!该死了!”玉帝传旨道:“那孙悟空乃下界妖仙,初得人身,不知朝礼,且姑恕罪。”众仙卿叫声“谢恩”,猴王却才朝上唱个大喏。

悟空既是“阳神”,与玉帝所代表的“阴神”是平等的,因为阴、阳二气共同造出了世界万物,但阳精却是宇宙太极中之一点“真阳理气”,是宝中之宝,远高于玉帝,所以自然不拜。小说自始至终,悟空都没有拜过玉帝,原因就在于此。金星称悟空为“妖仙”,悟空也直认不讳,可见决非贬意。“妖”谐“爻”,“仙”通“先”,“妖仙”即是“爻先”。“爻先”就是“先爻”,伏羲画八卦所最早先确定的那根爻就是“乾阳”(—),就是一点阳精。这种观点,与现在宇宙大爆炸的科学论断相同,“一点阳精”就是宇宙爆炸前那密度极大、质量极高、空间极小的质子。

悟空回答“老孙”,“孙”是子系,是婴儿,是少阳。“老孙”即是“老阳”,是《乾卦》。玉帝为“老阴”为《坤》,悟空为“老阳”为《乾》,正要乾坤交媾,奈何众“仙卿”不识,连玉帝也不识,正应释迦牟尼佛所说:“一切天人,皆须惊愕。”玉帝说他“初得人身,不知朝礼”,也不准确,因为他去西牛贺洲“三星洞”时,确是非常虔诚地拜过须菩提祖师。不过,须菩提是“菩提子”、“菩提觉性”,乃自性中灵觉,自然要拜;玉帝这样说,只能说他认不得“随形昼夜人”而已!

玉帝让“文选”、“武选”仙卿看哪处少缺官职,让孙悟空去补缺:

旁边转过武曲星君,启奏道:“天宫里各宫各殿,各方各处,都不少官,只是御马监缺个正堂管事。”玉帝传旨道:“就除他做个‘弼马温’罢。”众臣叫谢恩,他也只朝上唱个大喏。玉帝又差木德星官送他去御马监到任。

“文选”、“武选”,即是火候中的文火、武火:文火阳而温,武火阴而猛。“武曲星君”代表“武火”,即要猛烹极煅,使阳神坚固而成金液还丹。各宫都不缺官,谓有阴神统治,不需阳精。唯“御马监缺个正堂管事”,“御马”即管理驾驭天马、乾马,“监”谓监视、观察。而乾马乃是悟空上天来的根本,是肘后飞上来的阳精。《大丹直指·肘后飞金精》云:

顶戴蟾宫一朵花,朝游蓬岛暮还家。

能乘乾马奔龙骑,解使坤牛驾虎车。

“蟾宫一朵花”指冥司中那“1350号”的一点阳精金花;“乾”本居天上,是家,然流落在龙宫和冥司之中,故说“朝游蓬岛暮还家”;“奔龙”谓敖广,“坤牛”指“秦广”;“虎车”乃太白金星载金精上天之大车,如后来“车迟国”中之“虎力大仙”,因为“西方金”为“白虎”;“乾马”为乾阳,乃搬入天上之金精。“马”又属“午”,为火,所以“御马监”即是管察火候之所,非孙悟空自己管理不可。《大丹直指·金液还丹》云:

上件肘后飞金精,节次开关,以至一撞三关,金精入脑,补髓益气。既而面红骨健,颜嫩身轻。为依时刻,惟要升腰平坐,不昂不偃,自觉真气入脑,急用二掌紧闭两耳,自然肾气入脑,造化金液,下降如淋灰相似。每日下火一两,诚恐火多火少;火气多则头痛,火少则金精不飞,须行加减。如行火大猛,遍身壮热,不可再进火,恐火炎熏烧头目,太阳作痛,口舌烧破,必伤药物,当减息。意离中宫,听火自然,庶不相伤。却不要外思邪想,须用沐浴。如行火至金木两停,欲飞不飞之时、欲济不济之际,最要正意守持,一念不生。若思念才生,即是尘垢。尘者阴也,阴者魔也,被魔所障,三关即闭不通也。须要暂除,其意一正,二气自合,以结大丹。……所谓“沐浴防危险,妙用在抽添”。口诀:河车搬运入昆仑,须是牢关双市门。击动震雷霹雳鼓,急收甘雨洒乾坤。

所谓的“正堂监事”,即是“正意守持”,主管火候。而“弼马温”,俗传“避马瘟”,谓马厩中放一猴子,即可使马避过瘟疫。因为马怕猴子,时常惊动,可以提高免疫力。但既称“弼马温”,就不是“避马瘟”,而另有意义。“弼”是辅弼、夹辅、帮助之意,“马”谓乾阳、阳精,“温”指温养、沐浴。因此“弼马温”,就是温养、沐浴金丹,是金丹大道中的关键所在。陈致虚《金丹大要·防危护失须知》云:

正阳祖师曰:

已证无为自在心,便须温养保全真。

一年沐浴防危险,免见沈沦更用心。

吾所以云虑险防危,金丹之大事者也。

又《金丹诗》云:

阳丹结在阴海中,犹如坎里一爻雄。

擒来离内温温养,此即神仙颠倒功。

“阳丹”谓孙悟空和他的金箍棒,本在“阴”间和“海”中,就像《坎卦》中的那一根阳爻(—),如今取归天上,插入《离卦》之中,即是张伯端《悟真篇》中所说的:

取将坎位心中实,点化离宫腹内阴。

然而,这根阳爻到得天宫离中,必须谨防走失,因此需要温养火候。内丹派南宗鼻祖紫清真人白玉蟾,六十四岁得陈泥丸真传,

急忙收拾金丹大料,用尽千辛万苦。既得铅汞相合,入鼎烹炼,以其平日天资聪明,是当温养之时,用心不谨,不防其危,不觉汞走铅飞,不可收救。(后来得到张伯端指点),奠关防慎密,后乃成道。

(见《金丹大要·防危护失须知》)

至于玉帝派“木德星官”去送孙悟空上任,也有讲究。他要烹炼金丹,就得有火。木能生火,所以烧铅炼汞,离不得木、火。更重要的是吕洞宾曾说过:

木性好清静,保养心猿定。

(见《金丹大要·沐浴心虑须知》引)

让木德去送,即要悟空能像木性一样,温养清静而安定不失。

猴王欢欢喜喜到任,先会聚本监人员,查明本监事务。他的属下只有千匹天马,“一个个嘶风逐电精神壮,踏雾登云气力长”,稍不留神,便会走失。你看他:

查看了文簿,点明了马数。本监中典簿管征备草料,力士官管刷洗马匹、扎草、饮水、煮料,监丞、监副辅佐催办。弼马昼夜不睡,滋养马匹。日间舞弄犹可,夜间看管殷勤:但是马睡的,赶起来吃草;走的,捉将来靠槽。那些天马见了他,泯耳攒蹄,倒养得肉膘肥满,不觉的半月有余。

“点马”是要防失,而1000匹,正是《老子》所说“得其一,万事毕”的那“一点阳精”。“典簿”即管帐簿文书的官,让他征备草料,即称量木、火,掌握“火候”。“大力士”管刷洗马匹,即是“沐浴金丹”;“扎草”是进阳火,“饮水”是进阴符,“煮料”即烧鼎烹炼金丹大料。而“弼马”却不称“温”,足见是照料马匹的;“昼夜不睡”,可见是阴符、阳火并进;“滋”即“温”,“滋养”即是“温养”。“日间舞弄”、“晚间殷勤”,正是金丹学上的卯酉周天。《性命圭旨·卯酉周天口诀》曰:

前段乾坤交媾,收“外药”也;此段卯酉周天,收“内药”也。外交媾者,后上前下,一升一降也;内交媾者,左旋右转,一起一伏也。两者循环,状似璇玑。……《崇正篇》云:“搬运有功连昼夜,斡旋至妙体璇玑。”……《翠虚篇》云:“莫谓金丹事等闲,切须勤苦力钻研。殷勤好与师资论,不在他途在目前。”

孙悟空见玉帝,由下界而入上界,是乾坤交媾;由木德送来,是金木交并,行卯酉周天。《金丹大要·卯酉刑德须知》云:

紫阳真人曰:兔鸡之月及其时,刑德临门药象之。……一月之卯酉者,初八日为卯,月满上弦,酉时月到天心;二十三日为酉,月留下弦,卯时月在天中。一日之卯酉者,日出为卯而万物作,日入为酉而万籁息。

“日出”而作,是自古常理,所以说“舞弄犹可”;“日入”而息,亦是常理,不仅马要睡觉,人也要睡觉。然而金丹之道本来就要“倒行逆施”,就是要在万籁俱息时,来“攒簇火候”:

一时之卯酉者,盖攒簇之道也。簇一年于一月,两日半为六候;簇一月于一日,则一时分六候,故一年七十二候簇于一日也。是知一年之中,止有一日;一日之内,止在一时。大修行人,须辨时中卯酉。

睡着的马要赶(攒)起来吃草,这是“防危”;走了的马要捉(簇)回来靠槽,是“护失”。天马见他“泯耳”,即是“紧闭两耳”、“牢关双市门”,不受干扰;“攒蹄”,是不动,不走失。“肉膘肥满”,是金丹成就。

所谓“半月有余”,即十六日。每日进火一两,即是十六两,为一斤。这即是彭耜《道阃元枢歌》所说的:

分明一味水中金,但向华池着意寻。

八两金兮八两木,一物浮兮一物沉。

便是半斤木、半斤金的金木交并,乃丹道中的“卯酉周天”。卯为初八,酉为二十三,正是上弦和下弦各半:“盖二八者,卯酉也。卯酉是阴阳平分之位。”(《金丹大要·卯酉刑德须知》)又《生杀爻铢须知》曰:

爻与铢者,明轻重也;象与卦者,明进退也。积三百八十四爻,而成六十四卦;积三百八十四铢,而成一十六两,谓一斤也。斤足卦满,喻丹之将成也。……以卦足而药成,则丹足二八一斤之数。……阴阳之数既足,金液之丹已成也。

无论是从卦爻,还是从斤两和日月的角度来说,这十六都是一个金丹学中的关键火候。不到此或过此,都难成金液还丹。孙悟空不觉半月有余,即喻金丹已成,该要返还了。

金丹成就之后,先要沐浴心虑,而使之安闲自在:

一朝闲暇,众监官安排酒席,一则与他接风,二则与他贺喜。

这一段很有意思,一个是“闲暇”,二是“酒席”,三是“接风”,四是“贺喜”。既然“昼夜不睡”,为何“闲暇”?已经到任十数日,接什么“风”?又未得“喜”,贺什么?一般人都糊里糊涂看过去了,实际上大有文章。我们先引一段《金丹大要·沐浴心虑须知》中的话:

上阳子曰:“沐浴”者,适当阴阳相半,铅汞气停,阴阳二气自然交合于此时也。不必进火,亦不行符,恐反伤丹。唯宜洗心涤虑,以保养之,故谓之“沐浴”也。且何谓“沐浴”?大修行人,尽将平时忧悲、思虑、艰苦之心,执着、贪爱之念,倏然脱去,浑无一毫牵挂。直要形如槁木,心若死灰,是谓之“沐浴”也。……俗人无清净之心,道人无尘垢之心,是谓“洗涤”。其时则近卯、酉,其卦则云《否》、《泰》,其候则属温、凉,其象则为刑、德。至此则罢火守城,故谓之“沐浴”也。

因为卯酉二八,金丹已成,金木两停,不能再进火行符,所以有了“闲暇”。要沐浴,必得神水,因此“安排酒席”。洗涤的是金丹里的尘垢,便是“洗尘”,而“洗尘”就是“接风”。所谓“贺喜”,是因为把他所有平时的烦恼、忧愁、思虑、艰苦、贪婪、执着等不喜之心全部洗脱去了。那些东西都属于凶、忧、不吉之类,剩下的也只有法喜了。还丹有成,自然可以说“贺喜”了。

金丹成就而且受到温养、沐浴之后,还须“返还验证”,才能自然运用。这就是“三田返复金液还丹”,邱处机《大丹直指》此节云:

脑实髓满,用法制之。神水自上腭而下,清凉甘爽;复自肺间下入黄庭,号曰“金液还丹”。一如压丹之虚阳二气,以变丹砂为金,而曰“金丹”。金丹一粒,自可长生,与天地齐久。……

金丹成熟后,不还不能成其坚固;若能返还磨炼,自然愈久愈坚。《性命圭旨·灵丹入鼎长养圣胎》云:

紫阳翁云:“群阴剥尽丹成熟,跳出樊笼寿万年。”是以唐、宋尸解诸仙,多于此处分路,随意生身,出没自由。不肯于百尺竿头而再进一步,故有“七趣”之讥、“落空”之诮。盖为不知重立我之性命,再造我之乾坤;变“种性”为“佛性”,化“识神”为“元神”,“自造自化”之妙也。

只有金液还丹,才能使“物种之性”而变为“真如佛性”,使“识神”变为“元神”,其后之路尚长。会得“金丹”,做得“弼马”,尚不能进入“自造自化”境界,而与天地齐寿。那么,如何能使金丹返还而下降呢?《性命圭旨》又云:

然而珠在昆仑,何由得下而结圣胎?必假“神庐”,窃灵阳真气以催之,太阳真火以逼之。催逼既久,则灵丹应时脱落。吞入口中,化为金液,而直射于丹扃之内。霎时云腾雨施,电掣雷轰;鏖战片饷之间,销尽一身阴滓。则百灵如辐之辏彀,七宝若水之朝宗,皆聚于此矣。

我们且看孙悟空是怎么返还的:

正在欢饮之间,猴王忽停杯问曰:“我这‘弼马温’是个甚么官衔?”众曰:“官名就是此了。”又问:“此官是个几品?”众道:“没品从。”猴王道:“没品,想是大之极也。”众道:“不大,不大,只唤作‘未入流’。”猴王道:“怎么叫做‘未入流’?”众道:“末等。这样官儿,最低最小,只可与他看马。似堂尊到任之后,这等殷勤,喂得马肥,只落得道声好字;如稍有些祍羸,还要见责;再十分伤损,还要罚赎问罪。”猴王闻此,不觉心头火起,咬牙大怒道:“这般藐视老孙!老孙在那花果山,称王称祖,怎么哄我来替他养马?养马者,乃后生小辈,下贱之役,岂是待我的?不做他!不做他!我将去也!”忽喇的一声,把公案推倒,耳中取出宝贝,晃一晃,碗来粗细,一路解数,直打出御马监,径至南天门。众天丁知他受了仙?,乃是个弼马温,不敢阻挡,让他打出天门去了。

佛家有“四果徒”:须陀洹、斯陀含、阿那含、阿罗汉,加上佛为五果。据《金刚般若波罗密经》云:“须陀洹”为“入流”,即进入圣人之列;“斯陀含”为“一往来”,即成就之后还要再来人间一次;“阿那含”为“不来”,即成就之后不再回到人间;“阿罗汉”和“佛”俱得菩提正等正觉之果而得涅?自在,不生不灭。

“入流”即进入圣流,孙悟空此时“未入流”,就是尚未进入圣人之流,是最低的修行档次,只够给神圣做奴仆。看马,被责骂处罚的,只能是“奴仆”,这就是“必假神庐”中的“神庐”。“神庐”本指鼻,乃神气出入之门,是丹道之中呼吸及进火的关键。“庐”谐“奴”音,“神庐”可以说成是神仙的奴仆。部下用这样的话语来催逼悟空,使其生气,使其猛醒,而百尺竿头才会更进一步。他“不觉心头火起”,便是“太阳真火逼之”。真火一逼,乃火候之动,自会“唿喇一声”、“应时剥落”。

然而,依据佛家之说,“须陀洹”是“入流”,“斯陀含”为“一往来”,到“阿那含”才“不来”。因此,孙悟空此时尚未入流,到“不来”时还有三步。做了“齐天大圣”才是“入流”,“入流”之后尚须两个来回。正因为“弼马温”之后还有修行之境,还得返还验证,所以南天门把守兵将才不会拦他。

回到花果山,“只见那四健将与各洞妖王,在那里操演兵卒”,可见孙悟空由天上下界,也同样是“四健将”在行“卯酉周天”之功。众猴说他上界“十数年”,一定“得意”,他说只“半月有余,那里有十数年”。这里便是“攒簇火候”的说法,即《金丹大要》中说的:“簇一年于一月,两日半为六候;……是知一年之中,止有一日。”(见前)人们常说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便是修仙丹道中的“攒簇火候”。众猴道:

来得好!来得好!大王在这福地洞天之外为王,多少尊重快乐,怎么肯与他去做马夫!

这一段真是透彻!不仅唐、宋尸解诸仙该遭此骂,多少修仙者至此却步,宁可为神仙“做马夫”,也不愿自在“为王”,享受“尊重快乐”,真连猴类都不如啊!

正在众猴与悟空饮酒之际,两个“独角鬼王”出现,并特献一件“赭黄袍”。鬼为阴,“鬼王”即“阴王”,为《坤》,为土;“王”字去掉一横,便露出“独角”,即是个“土”字。两个“独角鬼王”,即“二土成圭”之意。“鬼”音谐“圭”,“刀圭”即是金丹大药。正如吕纯阳曰:

刀圭饵了丹书降,跳出尘笼上九天。

又如朱文公曰:

刀圭一入口,白日生羽翰。

这两个“鬼王”,意义重大。他们所献“赭黄袍”,即是“黄庭”的代表。金液一入黄庭,便为“金液还丹”。“赭”字从赤从者,即是赤色的人,即“赤子”、“婴儿”;“袍”字从衣从包,即为“胎胞”,是婴儿所住之胎胞。而“猴王将赭黄袍穿起”,即成了胎胞中的“圣婴”,正如赵缘督所说的:

神丹飞落黄金室,婴儿降生极乐国。

又如张紫阳说的:

婴儿是一含真气,十月胎圆入圣基。

(俱见《性命圭旨》引)

“入圣基”就是“入流”而成圣了,所以他穿上黄袍后:

鬼王听言,又奏道:“大王有此神通,如何与他养马?就做个‘齐天大圣’,有何不可!”猴王闻说,欢喜不胜,连道几个好好好,教四健将:“就替我快置个旌旗,旗上写‘齐天大圣’四字,立竿张挂。自此以后,只称我为‘齐天大圣’,不许再称‘大王’。”

灵丹入鼎,自然可以与天齐寿,如张伯端《悟真篇》所说:

一粒灵丹吞入腹(黄庭),始知我命不由天。

“不由天”,自然就由我,因而自命为“齐天大圣”,而且将来要玉帝以此官相封。

“弼马温”乃人所封,因命不由己;“齐天圣”由己所做,因命在己手。“立竿张挂”“齐天大圣”之旗,则明标“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之意。

那么,金液还丹的验证是什么呢?

御马监丞、辅由张天师引领,奏玉帝说弼马温反下天宫去了。张天师的“张”乃张驰之意,悟空打下天宫,神丹剥落,自然张开;南天门增长天王带众奏说弼马温走出天门去了。南天门为《离》(离中虚),孙悟空走出,自然虚而增大,故为“增长”。●第八章——司桃园名注齐天?

 
第8章 司桃园名注齐天
 

金丹返还之后,孙悟空便挤身入圣流,而称做“齐天大圣”,使“识神”变为“元神”,使凡物之性一变而为佛性,也即《性命圭旨》说的“自为造化”。且看这一返还的验证如何:

御马监丞、辅由张天师引领,启奏玉帝说弼马温反下天宫去了。“张”乃张开松驰之意。悟空打下天宫,神丹剥落,自然张开;而御马监空虚,因而出现了张天师;南天门增长天王率众天丁来奏,说弼马温走出天门去了。因为南为《离》,南天门即人的额头部位。出了南天门,即进入任脉而落入口中。《性命圭旨·灵丹入鼎图》曰:

一粒自从吞入口,始知世有活神仙。

金丹由口吞之入腹,称“灵丹入鼎”;继续烹炼,而称“长养圣胎”。此一过程,必经由南天门,因而南天王被称做“增长天王”,意谓增长圣胎。果然玉帝封托塔天王李靖为降魔大元帅,哪吒三太子为三坛海会大神,率众“出南天门外,径来到花果山”,去降妖除魔。

“靖”字从青从立,青青而立者为木;“李”字从木从子,木之子便是火;塔为土,土又生金,故塔为“金光宝塔”。照五行相生之说,靖(木)生李(火),李(火)生塔(土),塔(土)生金光。然而李之火克塔之金,而金便成水;魔为阴,为水,受土之克,故而李靖为“降魔大元帅”。

然而,“降”又读降落之“降”,则金水下降,入于丹田,又少不了李靖之火功。火逼阴降,故而又为“降魔大元帅”。“哪吒”为李靖之三太子,大太子为“金吒”,随了西方金身如来;二太子为“木吒”,随了南海柳枝观音;三太子为“哪吒”,依兄弟金、木、水相排,则应为“水吒”。水子与火父相克制,靠着如来所送之金宝佛塔(土),使李靖与哪吒父子(水火)相聚,而成“既济”之势。哪吒为“水”,故而封为“三坛海会大神”,也即是“水神”。“三坛”即上、中、下 三丹田。这三丹田在金液还丹一节要“返复抽添”。《大丹直指》即于此节称作《三田返复金液还丹》,谓由“上田入中田,中田入下田,三田返复而曰大还丹”。

托塔天王为土,土所生者为金,故其子哪吒为水神,又为金液神。由天而降,正应《大丹直指》之说:

腮门内谓之天池,有金液沸滚,如凉泉降下。或流面上,或流上脑;或如珠露之状,或从上腭入口,其味甘美。……真人曰:琼浆酝就从天降,灵药生成任海枯。

这父子两个合成五行:金、木、水、火、土;而五行相合,水、火既济,自然如泥灰相似,所以《大丹直指》谓:“造化金液,下降如淋灰相似。”而他们的兵马呢?

李天王与哪吒叩头谢辞,径至本宫,点起三军,帅众头目,着“巨灵神”为先锋,“鱼肚将”掠后,“药叉将”催兵。

他们的军队即是水军:“巨灵”是乌龟,“鱼肚”是鱼类,“药叉”又称“夜叉”,乃水中恶神,巡海夜叉。三军为“三坛”,为“三田”:“巨灵”为神龟,为上坛、上田;“鱼肚”为坤腹,为中坛、中田;“药叉”为三叉骨尾闾,为下坛、下田。上坛为首,因而巨灵为前部先锋;中坛主任脉,因而鱼肚将掠后;下坛为阳关,乃阳气发动之处,阳火逼金,因而“催兵”。中军自然为天王、哪吒所居。

巨灵神挑战,猴王浑身披挂出来迎战,这巨灵神睁开眼睛观看,但见好猴王:

身穿金甲亮堂堂,头戴金冠光映映。

手举金箍棒一根,足踏云鞋皆相称。

一双怪眼似明星,两耳过肩查又硬。

挺挺身才变化多,声音响亮如钟磬。

尖嘴咨牙弼马温,心高要做齐天圣。

这“金甲”、“金冠”、“金棒”,分明是“金液还丹”之象。成就之后,自然可以“与天齐久”,所以要做“齐天圣”,并不关他什么“心高”或者“心低”。他还说:

若依此字号(齐天大圣)升官,我就不动刀兵,自然的“天地清泰”;若不依时间,就打上灵霄宝殿,教他龙床定坐不成。

“齐天大圣”,是“寿与天齐”,“位与天齐”,即与玉皇大帝相对的圣人。玉帝为“阴神”,而齐天大圣则应是与之相对的“金皇阳神”。因此,如果做了“齐天大圣”,他就不动刀兵,那么“玉皇阴神”在上为《坤》,而“金皇阳神”在下为《乾》,《坤》(坤六断)上《乾》(乾三连)下即是《泰卦》(地天泰)。《泰卦》就是“天地清泰”。如果打上灵霄宝殿,便是《乾》上《坤》下而为《否卦》(天地否)。《周易·否卦》曰:

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

又《彖》曰:

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则是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内阴而外阳,内柔而外刚,内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也。

否卦即与“天地清泰”相对的“天地不交”,玉皇大帝的龙床自然坐不成了。

巨灵手持“宣花斧”,而且能“大口称夸”,会“喷云嗳雾”,可见这斧子代表的是人的“口”。“宣花”也即是“喧哗”,乃“口”之本能。“巨灵”为水中阳物,于卦属《坎》(坎中满),为水,“棒举却如龙戏水”,即明示此意。《坎卦》两边之阴爻(--)为“口”,孙悟空之棒为“一”,为阳爻。阴阳“交加”,“乍相逢,不知深浅”。但是:

巨灵神抵敌不住,被猴王劈头一棒,慌忙将斧架隔,喀嚓的一声,把斧柄打做两截,急撤身败阵逃生。猴王笑道:“脓包!脓包!我已饶了你,你快去报信!快去报信!”

把“斧柄”打做两截,即是将《坎》中之阳爻(—)打做两截(--),与“水脏洞”将“混世魔王”劈做两半是同一道理,于是《坎卦》变做了纯《坤》之象。“脓包”即是“水包”,水包打破,即成空壳;悟空脱胎换鼎,遗弃空壳,所以要他去报信。正是龙眉子所说的:

龙子脱胎吞入口,此身已证陆行仙。

这个信,是什么信呢?

《老子》曰:

孔德之容,唯道是从。

道之为物,唯恍唯忽。

忽兮恍兮,其中有象;

恍兮忽兮,其中有物;

窈兮冥兮,其中有精。

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

这信即是道中一气所生,是象、物、精、信中的“信”。巨灵被打成“坤象”,托塔亦是“坤象”。阴极阳生,一阳来复,即是“春信”,所以哪吒太子要出师一遭,探他深浅。你看他:

这哪吒太子甲胄齐整,跳出营盘,撞至水帘洞外。那悟空正来收兵,见哪吒来的勇猛,好太子:

总角才遮囟,披毛未盖肩。

神奇多敏悟,骨秀更清妍。

诚为天上麟麟子,果是烟霞彩凤仙。

龙种自然非俗相,妙龄端不类尘凡。

身带六般神器械,飞腾变化广无边。

今受玉皇金口诏,敕封海会号三坛。

悟空近前来问曰:“你是谁家小哥?闯近吾门,有何事干?”哪吒喝道:“泼妖猴!岂不认得我!”

这一段即是道家丹道学派所谓的“婴儿现形”。

“总角”一段,完全是一个幼婴的形象。《性命圭旨·婴儿现形图》曰:

气穴法名无尽藏,藏包于窍窍包空。

我问空中谁氏子,他云是你主人翁。

潜龙今已化飞龙,变现神通不可穷。

一朝跳出珠光外,涌身直到紫微宫。

“我问”两句,正是悟空与哪吒的问答。而“跳出营盘,撞至水帘洞外”、“闯近吾门”,都是“脱胎换鼎”而“婴儿现形”之意。婴儿出胎,即“潜龙”变化而为“飞龙”,应“龙种自然非俗相”;“飞龙”在天,自有“神通”无穷,应“飞腾变化广无边 ”。

两个人要较量一番,都变做三头六臂之象,施展神通,地动山摇。

六臂哪吒太子,天生美石猴王。相逢真对手,正遇本源流。那一个蒙差来下界,这一个欺心闹斗牛。……苦争数合无高下,太子心中不肯休。把六件兵器多教变,百千万亿照头丢。猴王不惧呵呵笑,铁棒翻腾自运筹。以一化千千化万,满空乱舞赛飞虬。唬得各洞妖王都闭户,遍山鬼怪尽藏头。神兵怒气云惨惨,金箍铁棒响飕飕。那壁厢,天丁呐喊人人怕;这壁厢,猴怪摇旗个个忧。发狠两家齐斗勇,不知那个刚强那个柔。

悟空此时为“金丹返还”,哪吒乃金丹所生就之“婴儿”,因而是“真对手”,是“本源流”。两家都在斗“勇”,而且分不清那个是“刚强”那个是“柔”。正如张三丰《玄机直讲·返还验证说》所云:

又其至妙者,临炉下手之初地,将产其金莲,天亦垂乎宝露。忽然一点真汞下降,透心如冰凉,即运一点神火,随之攒簇于交感宫内。浑然湛然,如千千战鼓之鸣,万万雷声之吼。又即是自己一身百脉气血变化,休要惊怕。只是踏罡步斗,执剑掌印。这里正是凶恶处,三回九转,降帅召将。如此防顾,于虚空中或见龙虎相交。天地交泰,日月交宫,见众仙诸佛。工夫到此,诸境发现,切不可认他,恐着外邪。既认“元神”,汞铅相投,三日才生“大药”。三日里最难过,遍世界都是邪境。四面神号鬼哭,八方杀气狼烟。此正是大开关工夫,到此十个九个都吓杀了。心不可有恐怖,盖己虽化成神,却是“阴神”。阴神最灵,能千变万化诸境为害,他岂肯善善降伏!前人说得好:“你会六通神,方才脱生死;你若不会六通神,休想成道混沌。”

照此说法,“六通神”即是“六臂哪吒”,乃初化现形之“阴神”;它“最灵”,所以有“巨灵”为先锋。“六通”的代表是六般兵器,为阴,为《坤卦》(坤六断)三阴爻之六段。悟空三头六臂,但是三条棒,则为《乾卦》(乾三连)之三根阳爻。一个从上而下,是“坤阴”;一个自下而上,为“乾阳”:《坤》上《乾》下,正是“天地交泰”:

那太子六般兵,变做千千万万;孙悟空金箍棒,变做万万千千。半空中似雨点流星,不分胜负。原来悟空手疾眼快,正在那混乱之际,他拔下一根毫毛,叫声变,就变做他的本相,手挺着棒,演着哪吒;他的真身却一纵,赶至哪吒脑后,着左膊上一棒打来。哪吒正使法间,听得棒头风响,急躲闪时,不能措手,被他着了一下,负痛逃走;收了法,把六件兵器依旧归身,败阵而回。……战兢兢报道:“父王,弼马温真个有本事!……”天王大惊失色道:“这厮恁的神通,如何取胜!”

只有悟空并不惊怕,而针锋相对,会得莫大神通,而且“真身”脱体,才能转危为安,一战而赢。用毫毛变做“本相”,乃是假相,如《金刚经》所说: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唯“真身”脱出,为“阳神”现形,自然具有莫大法力。“脑后”有穴名“风府”,左肩膊在八卦为《巽》(巽下断)。《巽》为“风”,所以孙悟空一棒下去,哪吒便听得“棒头风响”。一旦打伤左膊,则《巽》(巽下断)变为《坎》(坎中满而为水,成了“落花流水”而逃,遂致天神天将都“大惊失色”,如《玄机直讲·返还验证说》云:

气气相通,气满至极,忽然活泼地迸出“太阳流珠”,脱壳入口。百万龙神,尽皆失惊。此是元阳丹药入口,始知我命不由天也。仙云“这回大死今方活”,又云“一战而天下平”,即是此等地位。

所谓“太阳流珠”,即是那脱体之“真身”。真身出现,一切天人皆惊恐,即真正的“婴儿显形”。

“婴儿现形”之后,《大丹直指》接以“五气朝元”,《性命圭旨》则为“出离苦海”。其实是一回事:婴儿出现 ,便要朝拜元始天尊;朝元的过程,就已经在出离苦海进入不生不灭之体。但要朝元,即将炼就之金液还丹或现形之婴儿搬运而进入天界,这又需要火候和河车的发动:

你看那猴王得胜归山,那七十二洞妖王与六兄弟,俱来贺喜。在洞天福地,饮乐无比,他却对六弟兄说:“小弟既称齐天大圣,你们亦可以大圣称之。”内有牛魔王忽然高叫道:“贤弟言之有理,我即做个平天大圣。”蛟魔王道:“我称做复海大圣。”鹏魔王道:“我称做混天大圣。”狮驼王道:“我称移山大圣。”猕猴王道:“我称通风大圣。”犭禺狨王道:“我称驱神大圣。”此时七大圣自作自为,自称自号,耍乐一日,各散讫。

要行“搬运”之功,必得“河车”发动,行“周天火候”。

如前所说,六弟兄乃周天六阳、六阴时,七十二洞妖王乃七十二火候。牛为“坤土”,与“乾阳”相对,故称“平天大圣”,居西南“坤位”,在亥时,像《坤卦》(地为坤);蛟乃水中物,水中有“金阳”,乃“一阳来复”之象,故于子时,称“复海大圣”,像《复卦》(地雷复);鹏魔乃天上之“阳物”,故称“混天大圣”,像《坤》上《乾》下的《泰卦》(地天泰);狮驼为马类,属“午火”,居人头顶,顶称“昆仑”,故为“移山大圣”,像《乾卦》(天为乾);猕猴为耳,在人耳部,为任脉起始而督脉终结处,属“一阴来篹”的《篹卦》(天风篹),上为《乾》,下为《巽》,《巽》即风,因而称“通风大圣”,即是《篹卦》;犭禺狨王所居则当为《否卦》(天地否),《周易·否·彖》曰:“内阴而外阳,内柔而外刚,内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长,君子道消。”可知要将君子、阳、刚驱之于外,而且“否位”在于黄庭处。阳神已就,必得脱胎而换鼎,即离开黄庭,则离不了这位犭禺狨王,故称“驱神大圣”,即驱赶阳神而使之脱离苦海进入天界,像《否卦》。

由此可见,这六位弟兄的出现,即为了帮助孙悟空升天成仙的目的,各自承担着如丘处机《大丹直指》所列出的周天火候六卦象:《坤》、《复》、《泰》、《乾》、《篹》、《否》。七大圣自作自为,自称自号,即《性命圭旨》所说的“重立我之性命,再造我之乾坤。变种性为佛性,化识神为元神。自造自化之妙也”(见前)。“耍乐一日,各散讫”,即谓行一周天火候,婴儿即可出离苦海了。

李氏父子败阵回天,禀奏玉帝:

“那妖猴使一条铁棒,先败了巨灵神,又打伤臣臂膊。洞门外立一旗竿,上书‘齐天大圣’四字,道是封他这官职,即便休兵来投;若不是此官,还要打上灵霄宝殿也。”玉帝闻言,惊讶道:“这妖猴何敢这般狂妄!着众将即刻诛之。”

“休兵来投”,这四字是在行周天火候之后,哪吒给玉帝说的,原来悟空并无此语。可见,火候之后,悟空原意是要上天的。玉帝的惊讶,乃是丹成之后,天人共惊的意思。“休兵来投”,官位还在玉皇之下,仍然是《坤》上《乾》下的《泰卦》;若是“打上灵霄宝殿”,则成了《乾》上《坤》下的《否卦》,自然天地不宁。这时:

班部中又闪出太白金星,奏道:“那妖猴只知出言,不知大小。欲加兵与他争斗,想一时不能收伏,反又劳师。不若万岁大舍恩慈,还降招安旨意,就教他做个齐天大圣。只是加他个空衔,有官无禄便了。”玉帝道:“怎么唤做‘有官无禄’?”金星道:“名是齐天大圣,只不与他事管,不与他俸禄。且养在天壤之间,收他的邪心,使不生狂妄。庶乾坤安靖,海宇得清宁也。”玉帝闻言道:“依卿所奏。”

孙悟空与六弟兄行卦爻火候,目的是要:

养丹田之宝,此宝常在;夺丹鼎之珠,此珠复还。驾动河车,离尘世尾闾之海;移居天谷,在昆仑蓬岛之山。

为什么呢?《性命圭旨·婴儿现形出离苦海》云:

婴儿既宴坐静室,安处道场,须藏以玄玄,守以默默。始则借坤母黄芽以育之,继则聚天地生意以哺之。此感彼应,发迩见远。其中自呼自吸,自阖自开,自动自静。自由自在,若神仙逍遥于无何乡,似如来禅定于寂灭海。既到此大安乐处,仍须密守关元,无令外缘六尘魔贼所侵,内结烦恼奸尘所乱。若坐若卧,常施莹净之功;时止时行,广运修持之力。遂得六门不漏,一道常通,真体如如,永固丹基者矣。日夕如此卫护,如此保顾,如龙养珠,如母育子,不可顷刻暂忘,刹那失照。……盖温养育婴,乃作仙之一大事。若养育失调,婴儿就有弃壳离窠之变。此时着实提防,不可轻纵出去。恐一出而迷途,遂失舍而无归。

婴儿始成,尚且不知人事,不识路径,恐怕出家门之后迷途不归,而着魔境,前功尽弃。因此,必须使婴儿出离苦海,而进入受保护之境界,所以有太白金星“有官无衔”之说。“有官”即“有馆”、“有庐舍”;“无衔”即“无牵”、“无挂碍”。无牵无挂,自由自在,是丹成之后婴儿现形的自为境界;但必须有馆舍以温养育护,以收“邪心”,使“乾坤安靖”。而且又是太白金星,可见还是走的周天督脉。

听说是太白金星再来,悟空道:

来得好!来得好!想是前番来的那太白金星。那次请我上界,虽是官爵不堪,却也天上走了一次,认得那天门内外之路。今番又来,定有好意。

于是赶紧“顶冠贯甲,甲上罩了赭黄袍,足踏云覆,急出洞门,躬身施礼”。第一次金星下界,是因为悟空想“上天走走”,结果认得了天门内外之路,还未熟识,所以还想再去走走,于是有了金星的再次下界,便是此感彼应之理。金甲上罩“赭黄袍”,可见仍处在“黄庭”(静室)之中,襁褓之中。尚未长成大人,仍须温育。

他随着金星,“径入灵霄殿下”:

玉帝道:“那孙悟空过来。今宣你做个‘齐天大圣’,官品极矣,但切不可胡为。”这猴亦止朝上唱个喏,道声谢恩。玉帝即命工干官——张、鲁二班——在蟠桃园右首,起一座“齐天大圣府”。府内设个二司:一名“安静司”,一名“宁神司”。司俱有仙吏,左右扶持。又差“五斗星君”送悟空去到任,外赐御酒二瓶、金花十朵,着他安心定志,再勿胡为。那猴王信受奉行,即日与五斗星君到府,打开酒瓶,同众尽饮。送星官回转本宫,他才遂心满意,喜地欢天。在于天宫快乐,无挂无碍。正是:仙名永注长生?,不堕轮回万古传。

“官品极矣”,谓官中最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唱喏而不拜,还是分庭抗礼。上君下臣,且在“殿下”,可见还是《泰卦》。若不胡为而翻天,自然乾坤安宁。“工干官”,即是“温养”中行功的人:卫护、闭塞。《性命圭旨》曰:

气全神壮换胎时,照护婴儿休远出。防护之诀,密固三要为紧。《参同契》曰:“耳目口三宝,闭塞勿发通。真人潜深渊,浮游守规中。”

这闭塞之物,就是张、鲁二班。“班”者,“板”也;“张班”即是“障板”,“鲁板”便为“楼板”。用障、楼之板能够护之、闭塞之,使之勿远出,因而由他们来建造齐天大圣府。在蟠桃园右首,可见蟠桃园在左。左先右后,因而由蟠桃园生出齐天府。

悟空居齐天府内,目的在于温养;“温养”需要“文火”烹煮,生火则需要木柴。而蟠桃园即是木,由木生火,由火温养金丹,即是居桃园右之意义。府内二司,一“安静”,二“宁神”,总要使阳神静养,以至于壮大。左右扶持,即不离左右,像保姆带小孩一般。“五斗星君”,即“五肚(脏)星君”,主管五脏之气。送他到任,即行“五气朝元”之法,乃“内炼五脏”;至“外赐”御酒二瓶,是“外汞”;金花十朵,是“外铅”,乃“外投铅汞”。内外俱炼,自然安心定志,喜地欢天:

这才是天地交泰,日月交宫。真阳之药到口,顷刻周天火发,骨胎化作一堆肉泥。阳神脱体,撒手无碍,专心致志。持空养虚,以空养神。以虚养心,随心变神。

(《玄机直讲·返还验证说》)

孙悟空由水帘洞升入天宫,摆脱掉人间火宅,而出离苦海,逍遥自在。正如《性命圭旨·婴儿现形出离苦海》所云:

三年工夫已完,温养事毕,即《悟真》所谓“一霎火焰飞,真人自出现”。真人既现,必由太玄而升天谷。再加冥心灭尽之功,则有通灵变化之妙。刘海蟾曰:

卦行火候周天毕,孕个婴儿镇下田。

霹雳一声从地起,乾户擘开光万里。

翻身撞出太玄关,这回方是真仙子!●第九章——乱蟠桃盗光天界?

 第9章 乱蟠桃盗光天界
 

孙悟空名注“齐天”,已经进入圣流,不同于上次做弼马温时的“未入流”,是得“须陀洹果”。“须陀洹”名为“入流”,“斯陀含”名为“一往来”,因此孙悟空要修到“阿那含”的“不来”,还须有两个往来。

孙悟空做“齐天大圣”,现在只是“注名”,尚未有真正的身履实践;“婴儿”只是“现形”,还未盛壮而成人,所以把他养在“天壤”之间,是要哺育温养,使之成人。养幼育婴,必得营养丰富之物;悟空至此,由天地生成,自然要由天地之精华来抚养。而天地之精华,却由盗窃而来,而且要盗窃得机、得宜。如《阴符经》云:

天生天杀,道之理也。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三盗既宜,三才既安。

自然运行的规律,便是既生既杀,既杀既生。生杀相续,才有了丰富多彩的自然宇宙和生死悲欢的人类社会。因此,天地赋予万物以生命,却又不停地盗窃其气而使之走向枯竭;万物赋予人之生命,却同时又在盗窃其气而使之走向死亡;人使万物得以生存,同时又盗窃其精华而使其走向消灭。因而,天、地、人“三才”,正因为天地、万物与人构成的三盗关系,才使得他们相互制约,相互存在,达到“三才既安”的造化本末之妙。

孙悟空金液还丹成就而“婴儿现形”,必须使其形体壮健,因而需要一个“炼形”的过程。这一过程,《灵宝毕法》作《朝元炼气》,《大丹直指》作《五气朝元太阳炼形》,《性命圭旨》作《真空炼形》。总之都一样,炼出五脏之气,使之还于婴儿,使其壮健而成人,脱去襁褓而为仙。其法还在于“偷盗”二字,如《性命圭旨·真空炼形》曰:

夫人未生之先,一呼一吸,气通于母;人之既生之后,一呼一吸,气通于天。天人一气,联属流通,相吞相吐,如扯锯焉。天与之,我能取之。得其气,气盛而生也;天与之,天复取之。失其气,气绝而死也。故圣人观天之道,执天之行。每于羲驭未升眑谷之时,凝神静坐,虚以待之。内舍意念,外舍万缘;顿忘天地,粉碎形骸,自然太虚中有一点如露如电之阳,勃勃然入玄门,透长谷,而竟上泥丸,化为甘霖,而降于五内。我即鼓动“巽风”以应之,使其驱三关九窍之邪,扫荡五脏六腑之垢。焚身炼质,煅滓销霾。抽尽秽浊之躯,变换纯阳之体。累积长久,化形而仙。陈翠虚曰:

透体金光骨髓香,金筋玉骨尽纯阳。

炼教赤血流为白,阴气消磨身自康。

这里所说,既是天与当取,不取自遗其咎。如何取、何时取,这就关系到“火候”,关系到“机宜”。只有合机合宜,才能如《阴符经》所云:

食其时,百骸理;动其机,万化安。

而大圣之偷,神而妙,合机合宜,“人知其神而神,不知不神之所以神”(同上)。偷桃、偷酒、偷丹,无一不神,无一不宜,所以叫做“神偷”。

话表齐天大圣到底是个妖猴,更不知官衔品从,也不较俸禄高低,但只注名便了。那齐天府下二司仙吏,早晚扶侍,只知日食三餐,夜眠一榻,无事牵萦,自由自在。闲时节会友游宫,交朋结义。见“三清”称个“老”字,逢“四帝”道个“陛下”。与那九曜星、五方将、二十八宿、四大天王、十二元辰、五方五老、普天星相、河汉群神,俱只以兄弟相待,彼此称呼。今日东游,明日西荡。云去云来,行踪不定。

这里写的是“婴儿”的行为:“妖猴”谐音为“幼孩”,即是幼儿、孩提。幼儿的思维,自与常人、成人不同。他们没受后天“识神”的主宰,未被“六贼”所侵害。无知无识,自由自在。弼马温时嫌官低,是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到了齐天大圣,却“不知官衔品从,不较俸禄高低”,可见是由后天升了一格而入先天,具有了“赤子之心”,若孟子所云:“大人者,常葆其赤子之心者也。”(见《孟子·离娄下》)

可惜,世人只嫌赤子之“蠢”,而欲为大人之“聪”。不成想,这却是“速死之路”。所以,若能由大人而返为“幼孩”(妖猴),无牵无挂,方是真正的“大人”。“日食”四句,便讲顺其自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假人为,无贪无得。自然无我,才能自在。如《性命圭旨》云:

惟此一诀,乃曰“真空炼形”。虽曰有作,其实无为;虽曰炼形,其实炼神。是修外而兼修内也。……若千日工夫无间,乃悬崖撒手时也。自然言语道断,心思路绝;能所两亡,色空俱泯;无滞无碍,不染不着;身似翔鸿不可笼,心如莲花不着水;光光净净,潇潇洒洒;腾腾任运,任运腾腾。做一个无事无为、逍遥自在之散汉也。此际婴儿渐露其形,与人无异,愈要含华隐曜,镇静心田。若起欢欣,就着魔境。

所谓“真空”,即自在无为;“炼形”即是“炼神”,神须自在于真空之境,形才能炼而盛壮。孙悟空此时做了“齐天大圣”,成为圣、仙、佛三等人物中的初阶。“圣”又称“神圣”(见第一回),因此“神”与“圣”为同等,于是他与九曜星……河汉群神等“只以弟兄相待”。所有“神圣”,生活在天界,受天帝管辖;四方各有一帝,加上中央至尊玉皇大帝,共为天界五帝,乃群神之主宰,悟空自然得称他们为“陛下”。“三清”为上清、玉清、太清,乃老子一气所化,为宇宙生生之气。悟空此时只是婴儿,也自然要称他们为长辈,称“老”。“无事无为”,即是“东游”、“西荡”;“逍遥自在”,即是“云去云来”、“行踪不定”。因为不受约束,自为造化,所以是“散汉”。但长此以往,便会落于“顽空”,而非“真空”;无所事事,即与废物无异。而且婴儿渐长,更须防护,“含华隐曜,镇静心田”,以免无事生非,所以有一天:

玉帝早朝,班部中闪出许旌阳真人,俯囟启奏道:“今有齐天大圣,无事闲游,结交天上众星宿。不论高低,俱称朋友。恐后闲中生事,不若与他一件事管,庶免别生事端。”玉帝闻言,即时宣诏。那猴王欣欣然而至,道:“陛下,诏老孙有何升赏?”玉帝道:“朕见你身闲无事,与你件执事。你且权管那蟠桃园,早晚好生在意。”大圣欢喜谢恩,朝上唱喏而退。

《西游记》中,每一个人物都承担着自己的使命,所以人名本身就已经表现出来了。“许旌阳”乃“允许生阳”之意,“旌阳”就是表扬阳气。因为孙悟空已至真空之境,无事无为,阴极自会阳生。正如《大丹直指》所云:“升腰正坐不动,闭目忘思,默动心火,母气自然随。”闭目忘思之后,就得默动心火,心火即是阳气。是要用阳火烧焚一切魔气,而使婴儿坚强。火由木生,则阳火之母为阴木;所谓“母气”,即是生火之木气。没有木即无火,因而“许旌阳”心火一动,自然母气相随,所以玉帝要悟空去“权管蟠桃园”。“蟠桃园”为木,有木才会生火;“早晚好生在意”,即是“默动心火”。而许旌阳前面的“俯囟”,即为低头,照应“默动”之默。不过悟空“欣欣然”、“欢喜”,与《性命圭旨》所说的“若起欢欣,就着魔境”正好相同,已暗示他将会为“魔”为“盗”。但是,天地之魔之盗,却正是圣人、仙、佛。此处所论,其实即魔即是佛、烦恼即菩提的深刻命题。孙悟空不着魔不为盗,就成不了仙,做不了佛。《西游记》的作者,的确通过孙悟空形象的塑造,为我们指出了一条真正的修行之路。

一般人以为,修仙证道,到得无为境地,便为顶峰,就可清净自在了。比如孙悟空做得齐天大圣,自在无为,便是最高境界了。其实不然。《性命圭旨·移神内院端拱冥心》引阴长生的诗云:

无位真人居上界,空寂更无尘可碍。

有为功就又无为,无为也有工夫在。

此诗明白指出,无为之中,亦有功夫在,不能落于顽空。照道家的观点,此后工夫最为关键,能再进一步,使形神俱妙,方能如“阿那含果”而不再轮回。《大丹直指·五气朝元太阳炼形》曰:

升腰不动,丹中五气纷纭内起;正坐不偏,丹中五气纷纭四出。肾之真气炼,骨身轻如毛,可以乘风御雾;肝之真气炼,筋实如玉,可以走乘奔马;心之真气炼,血白如膏,可以永耐寒暑;肺之真气炼,肌肤莹如雪,可以换骨易形;脾之真气炼,肉硬如石,可以化气如金。始自丹成,五气朝真,气聚而不散;次用前法而搬运,内传五脏,外遍四肢。五气炼形,凝而不衰,号曰“形神俱妙”,“与天齐年”。口诀:

丹就自然朝五气,气真方可现元神。

炼形换骨非凡客,自是长生物外人。

这一段即是炼五脏元气,及其验效。且看孙悟空是如何炼的:

他急忙去蟠桃园内查勘,心火动而得木之助。火旺便生土,所以逢土地神拦住。得知他是“代管蟠桃园”的,赶快施礼,引他进去。而且桃园的排列,亦按《坤卦》排列:

有三千六百株:前面一千二百株,花微果小,三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了道,体健身轻;中间一千二百株,层花甘实,六千年一熟。人吃了霞举飞升,长生不老;后面一千二百株,紫纹缃核,九千年一熟。人吃了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庚。

“三千六百”,乃《坤卦》六爻“六六三十六”之数。前面一千二,是“初六”和“六二”两爻,为初入虚无之门,即可成仙了道,体健身轻;中间一千二,为“六三”和“六四”两爻,乃已入而未深,便能霞举飞升,长生不老;后面一千二,为“六五”和“上六”两爻,乃已虚极静笃而至“纯坤”之象,自可与天地齐年而日月同庚。《大丹直指》又曰:

金液还丹变为金,其中纯阳生气,是为气中有气,已是陆地神仙,可与天地同其寿算。古今上真,再举丹中纯阳之气,升入四肢,号曰“太阳炼形化气”,自然形神俱妙,随五气而换骨易容,自耐寒暑。昔日衰朽之姿,炼之端正。昔日枯槁之形,炼之红润。何止返老还童,而又身轻骨健。乘风而举,跨雾而行,号曰“南宫飞仙”、“尘中羽客”。

即讲的此意。一座蟠桃园中,便蕴含了如此众多之妙,仍是还虚之功。《坤》为土,为脾,此段即写炼脾脏气。

土能生金,金主肺,因而要炼肺脏之气。炼脾时,大圣听得土地介绍桃园情况,竟然“欢喜无任”,可见要“着魔”了:

一日,见那老树枝头,桃熟大半,他心里要吃个尝新。奈何本园土地、力士并齐天府仙吏紧随不便,忽设一计道:“汝等且出门外侍候,让我在这亭上少憩片时。”那众仙果退。只见那猴王脱了冠服,爬上大树,拣那熟透的大桃,摘了许多,就在树枝上自在受用。吃了一饱,却才跳下树来,簪冠着服,唤众等仪从回府。迟三二日,又去设法偷桃,尽他享用。

“桃熟大半”,就是“时机”;“尝新”即《阴符经》的“食其时”。我们在前边讲过孙悟空与桃的关系:桃为心形,心借桃明;猴为心猿,猿心即桃。因此,“心里想吃”,一是“默动心火”,二是“心心相印”,自然此感彼应。以心吃心,即盗天地之灵气与精华。

桃之熟年为三、六、九千年,俱为天地间之阳气所化,食之自然“百骸理”。“少憩片时”,却是“默动心火”后,“气满四肢,不觉己身鼻息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要睡觉偷懒,却又不睡,竟是“机”关,可谓“盗其机”者也。上树吃桃,竟要“脱掉冠服”,岂非多此一举!然而,“桃”为“乾阳金”,食之既润肺,又顺心,是既炼肺又炼心。“脱掉衣冠”,便是赤身裸体,正应炼肺的“肌肤莹如雪”;因不怕冷,所以又应炼心的“可以永耐寒暑”,并且形象地说明了“百骸理”和“换骨易形”。另外,在他偷桃时,总是“迟三二日”,也有文章。三二为六,即为六日、六时、六候。丹道讲火候、讲攒簇。六为“坤数”,《坤》为虚象。虚极静笃,自然阳生。隔六日,即第七日,乃“一阳来复”之时,即冬至一阳生。“食其时”者,即于此时,采天地之阳气;而过与不及,皆非其时。他之偷桃,乃是“天”所赐予,也就大大方方,尽他享用。

金又生水,水主肾脏,因此肺、心炼过之后要炼肾脏之气。王母娘娘设宴,在瑶池中做“蟠桃盛会”。“瑶池”为水,水中藏金,即“母(金)隐子(水)胎”。本来这蟠桃(金阳)盛会,是要天地诸仙佛所共享,却没想到俱让孙悟空独自吞了。七衣仙女,即谓第七根阴爻(--),也是“初六”之爻。“七衣”谓“七一”;卦爻共六根,因而第七根亦即下卦第一爻;“女”即阴爻,阴爻数为“六”,第一根阴爻,即“一阴来篹”的“初六”,所以七衣仙女中的第七位为“绿衣”,“绿”音谐“六”。桃为阳金,为阳爻;七衣仙女在前树上摘了二篮,中树上摘了三篮,共五篮,为五根阳爻;到后树上已经没有了,都被悟空偷吃了。可知这后树即是无阳之阴爻,在卦象为《篹》。孙悟空偷桃,每于三二日之后,即子时阳生之际;熟的都被猴王吃了,已是无阳可采,而一阴生之时。

原来大圣耍了一会,吃了几个桃子,变做二寸长的个人儿,在那大树梢头浓叶之下睡着了。

变成小人儿,是“换骨易形”;睡在树枝头,是炼肾脏而达到的“骨身轻如毛,可以乘风御雾”。“二寸长”,明指是阴爻(--);“浓叶之下”本是生桃之阳位,如今却被阴爻占据,自然还是个《篹卦》。

水生木,木主肝脏。肝木色青,因此一个“青衣女子”用手扯下一根桃枝;心火色红,因此一个“红衣女子”用手摘下一个半红半白的桃子,“桃”即“心”。然而大圣变化了睡在此枝,因而往上放时把他惊醒了。他大为恼火,即现本相,扯出棒来,咄的一声道:“你是那方怪物,敢大胆偷摘我桃!”等听说是王母娘娘设蟠桃会,他却“回嗔作喜”;一听没有请他:

大圣道:“我乃齐天大圣,就请我老孙做个席尊,有何不可?”……好大圣,捻着诀,念声咒语,对众仙女道:“住!住!住!”这原来是个定身法,把那七衣仙女,一个个愣愣睁睁,白着眼,都站在桃树之下。大圣纵朵祥云,跳出园内,竟奔瑶池路上而去。

他发怒是动了肝火。要做“席尊”,是因为蟠桃会是天地复取阳之时,却被他老孙全部吃光,已无阳可取;故而只有他才能坐主席,他已与阳桃融为了一体。让七衣仙女定身不动,正应“肝之真气炼,筋实如玉,可以走趁奔马”。“白着眼”、“仙女”,乃是“如玉”;“筋实”,即不能动身,是“定身法”;“走趁奔马”,即“竟奔瑶池”。

至此地步,水、火、木、金、土,肝、肾、脾、肺、心,都依次相炼,循环一周。五脏气已炼出,就待朝“元神”了,即丹道学中的“五气朝元”。果然,正行时,只见那边:

一天瑞霭光摇曳,五色祥云飞不绝。

白鹤声鸣振九皋,紫芝色秀分千叶。

中间现出一尊仙,相貌天然丰采别。

神舞虹霓晃汉霄,腰悬宝?无生灭。

名称赤脚大罗仙,特赴蟠桃添寿节。

“一天”四句,乃写“元神出现”的光景。五脏气炼出而成“五色祥云”,即“丹中五气纷纭而出”,遂使满天瑞气,摇曳生光。“白鹤”乃仙使,丹成自然有白鹤来迎;“九皋”为九天,鹤鸣九皋,谓天使来迎。“紫芝”谓紫府之物,写天宫灵秀。“中间”句,写元神出现,即冲破顶门便成仙。“相貌”句谓其形妙,“神舞”句写其神妙。形神俱妙后,自然“无生灭”,照应《大丹直指》所谓“形神俱妙,与天齐年”。后两句谓,即使是大罗神仙,亦须赴蟠桃之会来添寿益年。因为蟠桃乃宇宙元阳真气,所有仙、佛、神圣皆于此时采而食之,故可长生而不死,“大罗”即宇宙。“赤脚大仙”的出现,即五气朝元而炼神还虚的初步。《性命圭旨·移神内院端拱冥心》云:

盖顶门一窍,岂易开哉!先发三昧火,透之不通;次聚太阳火,冲之略启。二火腾腾,攻击不已。霎时红光遍界,紫焰弥天。霹雳一声,顶门开也。故吕纯阳曰:

九年火候直经过,忽尔天门顶中破。

真人出现大神通,从此天仙可相贺。

真人出现,乘云气,御飞龙,升玉京,游帝阙,飘飘云际,翱翔太空。凤篆金书,朝赴九阳之殿;蟠桃玉液,位登万圣之筵。适意则鸾舆前引,登云则龙驾前迎。紫府鳌宫,欲去而顶中鹤舞;丹台琼苑,拟游而足下生云。劫火洞烧,我则优游于真如之境;桑田变海,我则逍遥于极乐之天。

“赤脚大仙”的出现,正是孙悟空“太阳炼形”后所达到的形神俱妙之境界,已经婴儿长成而冲出顶门。

大圣撞见那赤脚大仙,且低头定计,要赚哄真仙而自己暗去赴会,所以告诉他:

老道不知。玉帝因老孙斤斗云疾,着老孙五路邀请列位,先至通明殿下演礼,后方去赴宴。

“五路邀请”,即是“五气朝元”。“通明殿”,即是冲破顶门而接通光明之处。“后去赴宴”,即谓冲破顶门之后,才能长生不老,赴宴而食桃添寿。“斤斗云疾”,则照应《大丹直指》所谓的“南宫飞仙”和真人诀:

五马不调金水伏,一龙常驾火云飞。

天下都游半日功,不消跨凤与骑龙。

五气不调丹已就,一阳外遍火轻飞。

而大圣骗走了赤脚大仙,他自己“驾着云,念着咒语,摇身一变,就变做赤脚大仙模样,前奔瑶池”。这一变,就完成了五气朝元之功,应着了口诀:

丹就自然朝五气,气真方可现元神。

炼形换骨非凡客,自是长生物外人。

为什么这位大仙非是“赤脚”呢?因为孙悟空一直穿着“云履”,尚未变为“乾金”,至今变成“赤脚”,则完全变成纯阳乾体,而成仙自在了。

而且,在《西游记》中出现过两位“大仙”,值得一提。一位是“赤脚”,一位是“金顶”。“赤脚”者尚未成年,“金顶”者已臻壮盛;“赤脚”者了命,“金顶”者了性。因此,道教天界有“赤脚大仙”,而佛教净土有“金顶大仙”。孙悟空变成赤脚大仙,即是完成了“了命”的阶段。《西游记》的作者,将儒、释、道三教合一,让三教所追求的最高人格,根据各自不同的着眼点,而分作三个不同的修炼阶段和层次。圣为“初阶”,仙为“了命”,佛为“了性”;至成佛之后,方始进入涅?自在之境,到达彼岸。因而“赤脚”只是摆脱了烦恼,刚刚踏上成佛无我的修行之路;遇到“金顶”,才彻头彻尾地性、命双成。正是《性命圭旨·移神内院端拱冥心》所云的:

始则有作有为者,采药结丹以了命也。终则无作无为者,抱一冥心以了性也。

孙悟空到了瑶池阁,其他的仙人尚未到来。他轻移脚步,走入里面,只见:

琼香缭绕,瑞霭缤纷。瑶台铺彩结,宝阁散氤氲。凤翥鸾腾形缥缈,金花玉萼影浮沉。上排着九凤丹霞?,八宝紫霓墩。五彩描金桌,千花碧玉盆。桌上有龙肝和凤髓,熊掌与猩唇。珍馐百味般般美,异果嘉肴色色新。

“瑶池”也称“玉池”,这两者有所分别。据《钟吕传道集·论水火》曰:

“华池”在“黄庭”之下,“瑶池”在’丹阙”之前,……“玉池”在唇齿之内。

“丹阙”又称“丹扃”、“丹门”,谓丹田之门,是“丹田”的代名词。丹田分上、中、下三田,不过还以上丹田为主。《道藏·洞真门》云:“入眉三寸为丹田宫。”若“丹阙”指上丹田,则“瑶池”应在上丹田前方,与“玉池”相连接。“玉池”在口内,《上清黄庭内景经·口为章》云:

口为玉池太和官,嗽咽灵液灾不干。

务成子注曰:

口中津液为“玉液”,一名“醴泉”,亦名“玉浆”。贮水为池,百节调柔,五藏和适,皆以口为主也。

而且,根据《西游记》的描写,亦以“玉池”为是,“瑶”即是“玉”。“玉池”为水,水之母为金,因而王母娘娘又称“金母”,“金母”居于瑶池水中,即是“母隐子胎”。

“王母”又做“西王母”,本是神话传说中人物,人面虎身,蓬发戴胜,所以女人被称做“母老虎”。这恰与道教宇宙观相符,西方为“金虎”,所以王母又由半人半兽神一变而为瑶池之主人。而且,“王母”即是“祖母”,为“老阴”,乃是《坤卦》之象;八卦之中,《乾》东《坤》西,所以她又以女性的身份成了诸天母后,而与东王公出身的“玉皇大帝”相对。《坤》为土,居五行金、木、水、火之中,因此有“合和四象”之功,如《太上黄庭外景经·下部经》曰:“金木水火土为王。”王母娘娘年年召开蟠桃大会,以和睦各路神仙,职务便是“太和官”,要使“百节调柔,五藏和适”。土生金,金生水,所以有“金津”、“玉液”;水生木,因而有桃园仙桃。

“琼香”,“瑞霭”,“瑶台”,“宝阁”,均象征着雅洁清净的“阴性世界”。“金凤”与“玉鸾”,“金花”与“玉萼”,俱为口中二穴——“金津”和“玉液”——二穴在舌下系带两侧。舌为心之华苗,故有“花”、“萼”之说;穴通肾脏,常有津液,故有“金津”、“玉液”之称,金左而玉右。

“九凤丹霞?”,象征头上“九霄”;“八宝紫金墩”,象征“八片顶阳骨”。而“九凤”、“八宝”,则指“口”上大脑的“九宫八卦”,所以说“上”。“五彩”句指舌,《上清黄庭内景经·心部章》曰:“心部之宫莲含华,……外应口舌吐五华。”“千花”句指口腔,“碧玉”为牙。“龙肝”、“凤髓”、“熊掌”、“猩唇”,“珍馐百味”、“异果嘉肴”等俱为口中之物,而且都是美味:

这大圣点看不尽,忽闻得一阵酒香扑鼻;忽转头,见右壁厢长廊之下,有几个造酒的仙官、盘糟的力士,领几个运水的道人、烧火的童子,在那里洗缸刷瓮,已造成了玉液琼浆,香醪佳酿。大圣止不住口角流涎,就要去吃,奈何那些人都在这里。他就弄个神通,把毫毛拔下几根,丢入口中嚼碎,喷将出去,念声咒语叫变,即变做几个瞌睡虫,奔在众人脸上。你看那伙人手软头低,闭眉合眼,丢了执事,都去盹睡。大圣却拿了些百味珍羞,佳肴异品,走入长廊里面,就着缸,挨着瓮,放开量,痛饮一番,吃勾了多时,荗?醉了。自揣自摸道:“不好!不好!再过会,请的客来,却不怪我?一时拿住,怎生是好?不如早回府中睡去也。”

“酒”即“琼浆”、“玉液”等,“右壁厢”即指舌右边的“玉液”穴,左壁厢乃是“金津”穴,“金津”其实即是“蟠桃”。齐天府在“蟠桃园”之右,则园在“左壁厢”。大圣偷桃,即是采食“金津”;偷酒,则是吞咽“玉液”。而且书中明确指出那些“造酒”、盘糟”、“运水”、“烧火”的仙道,已经造出了“玉液琼浆,香醪佳酿”。《金丹大成集·金丹问答》曰:“问曰:何谓琼浆玉液?答曰:皆神水也。”口中有了“神水”,自然“止不住口角流涎”;“就要去吃”,即是吞咽神水。

这一段,其实已经进入了《大丹直指》所谓的《神气交合三田既济》:

顶中神水下降,丹田真气上升,号曰“既济”。此法号曰“水火既济”。本法用阳时中刻,平坐伸腰,一撞三关,闭耳,神水下降;伸腰举腹,鼻息长息,默运心火上升。上件《震》、《艮》之时,一撞三关,金精入脑,补之数足,面红肌白如膏;后身轻,方可一撞三关,金精入顶。紧闭两耳,使肾气不出,并入天宫。造化金精,下降如淋灰相似,自上腭间清凉美味,神水满口。若咽之归黄庭,号曰“金液还丹”。当此上腭有甘美水降下咽,便以伸腰举腹,默运心火,暗引丹田真气上升,而又鼻中出息同举。真气遍满四肢,上水下火相见于重楼之下,号曰“既济”。

“口角流涎”,即是“神水满口”而准备“下咽”(吃)。让那些仙官“盹睡”,即停止感官作用,“闭眉合眼,丢了执事”,照应“默”字。他“痛饮”一番”,“吃勾”(吞咽)了好久,竟然醺醺醉了,即“真气遍满四肢”。识神泯而元神出,所以“自揣自摸”,要“回府中睡去”。齐天府又是“心园”,可以认为是中田。吞咽神水而回中田,即是“顶中神水入中源”,接下来便要“丹田真阳返上田”。以达到“水火合来为既济,庭中升入大罗天”的境界(见《大丹直指》):

还丹未还之际,形炼欲起之时,水上火下,相见于重楼之下,而曰既济之时,当用“地天泰卦”,子后是也。每次一粒如金粟形状,颗颗还于黄庭。每颗生金光一道,般运出放皮毛之际,金光满室,何止长生不死,是欲弃壳升仙之时也。真人曰:

两曜铸成七宝殿,一渠流转入琼浆。

水火都来相并间,卦后变成地天泰。

阴阳升降两相兼,水火交加入下田。

既济无差真气足,金丹一粒万千年。

这里说的是“既济”的功夫。且看孙悟空是如何做的:

好大圣,摇摇摆摆,仗着酒,任情乱撞,一会把路差了;不是“齐天府”,却是“兜率天宫”。一见了,顿然醒悟道:“兜率宫是三十三天之上,乃离恨天太上老君之处,如何错到此间?——也罢!也罢!一向要来望此老,不曾得来,今趁此残步,就望他一望也好。”即整衣撞进去。那里不见老君,四无人迹。原来那老君与燃灯古佛在三层高阁朱陵丹台上讲道,众仙童、仙将、仙官、仙吏都侍立左右听讲。这大圣直至丹房里面,寻访不遇,但见丹灶之房,炉中有火。炉左右安放着五个葫芦,葫芦里都是炼就的金丹。大圣喜道:“此物乃仙家之至宝。老孙自了道以来,识破了内外相同之理,也要炼些金丹济人,不期到家无暇。今日有缘,却又撞着此物。趁老子不在,等我吃他几丸尝新。”他就把那葫芦都倾出来,就都吃了,如吃炒豆相似。

这一段妙极了,亏作者能想得出来。

“任情乱撞”,就是“默运心火”,竟到了“兜率宫”。“兜率”本是梵文Tusita的音译,亦译做“兜率陀”、“睹史多”、“都术”等等,乃佛教六欲天之一,分内、外两院。“外院”为诸天所居,“内院”乃弥勒菩萨之净土。道教在唐代亦用此说,认为是老子所居之处。丹道亦有内院之说,则指“泥丸宫”,乃《西游记》中玉帝所居的“灵霄宝殿”,与“兜率宫”无关。但是,为什么要把“兜率”与老子相关呢?

“三十三天”,“三”于卦为《乾》(乾三连);那么两个“三”,合起来则为“重乾”,也做“重阳”。“重阳”之处,则在人头脑之顶门上,又称“天门”。而“离恨天”则更妙。许多人只知《红楼梦》中有座“离恨天”,却不知它借自《西游记》,而字同意义却大不同,“恨”即“憾”、“患祸”。因为是太上老君(老子)住在“离恨天”,所以我们就用他自己的一段话来解释:

吾所以有大患者,在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老子》

我之所以会有麻烦、苦恼和灾祸、遗憾,是因为我有身体这个躯壳(佛家则更刻薄,把它叫做“臭皮囊”)。因为它生存在三维空间之中,要吃、要动作、有障碍,难以最大限度地获得自在。所以等我没有身体的障碍时,我还有什么可怕的事呢!所以吕洞宾才教人“未死学死”,做个“活死人”,才能得自由。由此可见,这个躯壳便是“恨”;离开它便可自在,所以道家功夫在最高层次,即是“白日飞升”,“弃壳成仙”。抛弃了有形之壳,才能炼神还虚,为仙自在。所以“离恨天”,即是阳神超脱躯壳的所在——“天门”。那么,老子为什么要住在这儿,并且建一座“兜率宫”呢?

我们知道,老子一气化三清,他是这个宇宙的奠基人。《重阳真人授丹阳二十四诀》曰:

“太”者,是大之极也;“上”者,是至重高之极也,名曰“太上”。……“存气”是“太上老君”。

“太上老君”是“元始祖气”,“太”即“元”,“上”即“始”,“老”即“祖”,“气”即“君”。狭义地说,他是人体形成时的那一点元阳真气。没有他,就没有人的躯体;只要有他在,人的躯体就不会死亡。因此丹道家常说:“人有一毫阳气不死”。谓阳气留恋元神,不使之离开躯体,那么人就不会死去。太上老君能维持人体生命,靠的是他的“金丹”——阳气。他的任务,就是阻止阳神离恨(壳);而元神出壳,其门在“天门”。所以老子就在“离恨天”上建了一座“兜率宫”,来“堵塞”离体的阳神。“兜率”在这里,只采用了它的音译“堵塞”,而不是它的汉意——“妙足”、“妙乐”。

“一向要来望此老”,即欲从此处采得先天真阳一气;“不曾得来”,是功夫不够。“趁此残步”,即谓“阳神”尚未壮盛。不到出壳之时,还要返还才是,故称“残步”,是上一步工夫的末段。到此看望一下,探明道路,为日后出壳奠定基础,也不错。他“整衣”去“撞”,可见是在“撞天门”。结果没有人,是“还丹未还”,“欲济未济”之际。“朱陵丹台”,指“心府”;《性命圭旨·涵养本源图》将心称作“丹元”、“灵台”、“丹台”、“朱汞”、“赤水”等;心属《离》,为火,因而又被称做“朱陵火府”。“三层高阁朱陵丹台”,即指老君“兜率宫”的第三层。老君所住,应在三层之下的丹房之中,“炉中有火”;而“燃灯古佛”则应在三层“朱陵丹台”以上。

“燃灯”即点灯,使灯燃烧之物,自然为“油”,为“水”;老君为元阳真气,为火。这一个为“古佛”,一个为“老君”,可知是宇宙天地生成时的那两点阴、阳二气,水、火二元素。两个在一起讲道,就是水与火交融,而成“既济”之势。水在上而火在下,而且出现了三层高阁,正照应“水上火下,相见于重楼之下”。

“五个葫芦”,应五脏、五气;“都是炼就的金丹”,谓五脏气已炼成。“仙家至宝”,与“神珍铁”虽属同类,但层次大有不同。则神圣所珍惜的“铁”,到仙家所珍惜的“至宝”,中间要经过多少折腾啊!五脏气炼不成,便无法朝元而使神、气交合;仙家能长生,就是因为有这元气拥抱,方使神不死而为仙。“内外相同之理”,即“天人合一”之理:外丹即是内丹,内丹即是外丹,乃“天人合发”之时,所以也想烧些“金丹济人”。

这里所写,正如《玄机直讲·返还验证》所说:

夫万物天地生发吾,万神朝拜而宾服。厌居尘世,逍遥蓬岛,自有三千玉女奉侍,终日蟠桃会上饮仙酒、戴仙花。四大醺醺,浑身彻底玲珑。海底龟蛇出现,万神受使,才是真铅真汞颠倒。浑身紫雾毫光,瑞气千条,是“五龙大蛰法”也。炼之百日,玄关自开,婴儿显像,龟蛇出现,自然蟠绕。学者到此地位,口中才干得外汞。炼之六个月,体似银膏,血化白浆;浑身香气袭人,口中出气成云。此是灵丹成熟一块干汞,人服之永不死矣。亦能治死人返活。

“口中才干得外汞”,是偷桃、偷酒之事;以下谓偷丹之事。“干汞”,即是由金液变为干实之体——金丹,乃五脏之气所凝聚而与神相合;即所谓神气相抱永不分,自然人“服之永不死”了。“治死人返活”,即起死回生之术,有了阳气自可“返活”,便是“也要炼些金丹济人”。

“到家无暇”的“家”字,很有讲究。佛、道、儒三教,都以虚空为“家”,是人生之归宿。李道纯《炼虚歌》云:

为仙为佛与为儒,三教单传一个虚。

亘古亘今超越者,悉由虚里做工夫。

……

霹雳震时天地开,虚中迸出一轮来。

圆陀陀地光明大,无欠无余照竹斋。

……

虚至无虚绝百非,潜虚天地悉皆归。

虚心直节青青竹,个是炼虚第一机!

空虚是关键,就好比是零。它是最小,却同时又是最大的。人从虚无中来,又到虚中去。虚中有宝,即是奥中之妙、虚中之阳。没有虚空,即无世界;虚空乃万物之“家”。因此《悟真篇》曰:

未炼还丹莫入山,山中内外尽皆铅。

此般至宝家家有,自是愚人识不全。

要炼还丹,需要铅汞。“铅”即“金公”,乾阳之气,此气在于虚空之中。宇宙有虚空,人亦有虚空。到得虚空处,自然可以得到其中至宝。孙悟空说他“到家无暇”,是没能像太上老君那样修到虚空之处。因为老君所居乃“离恨天”,是与虚空相接之处,所以他能炼丹。孙悟空如今瞎撞,到得“天门”之处,诚为“有缘”,撞见了老君由虚里所炼之阳丹。想去炼丹“济人”,结果自己把五葫芦全倒出来,象吃炒豆一样一颗颗吃了,是“既济”成功。先已吃酒,为水,如今再吃丹,是以丹淬水,则成一块“干汞”,而万世不坏。如吕洞滨《敲爻歌》所云:

仙桃熟,摘取饵,万化朝来天地喜。

斋戒等候一阳生,便进周天参同理。

参同理,炼金丹,水火熏蒸透百关。

养胎十月神丹结,男子怀胎岂等闲。

内丹成,外丹就,内外相接和谐偶。

结成一块紫金光,变化飞腾天地久。

“既济”于卦为“水火既济”,水上火下,乃烧砖瓦、木炭之法。《大丹直指》谓:

真人曰:土之既济为瓦,瓦可得千年;木之既济为炭,炭可得百载。人欲长生,无出于既济之法。是还丹炼形,同用其功也。

由此可知,还丹不淬水,便不会坚刚永固,所以“既济”之功,极为重要。

“既济”之后,一时间“丹满酒醒”。“丹满”,谓肉体由炼形而使全身变为金丹;“酒醒”,谓玉液琼浆全被金丹吸收,自然就醒了:

又自己揣度道:“不好!不好!这场祸比天还大;若惊动玉帝,性命难存。走!走!走!不如下界为王去也!”他就跑出“兜率宫”,不行旧路,从西天门使个隐身法逃去。即按云头,回至花果山界。但见那旌旗闪灼,戈戟光辉,原来是四健将与七十二洞妖王,在那里演习武艺。

“自己揣度”又是“默运心火”;祸比天大,谓此时自己已成纯阳乾体,位居玉帝“坤位”之上,为《否卦》,天地即将不宁了。好在玉帝不知,尚未完全形成《否卦》;否则,“性命难存”,谓悟空此时虽内外合一,但尚须返还验证,才能脱体合道;若即时出壳,恐怕难保永久,岂不坏了自家性命。

《性命圭旨·移神内院端拱冥心》曰:

此处只言到太虚之阶梯,未曾造到太虚之实际,谓之“炼神”则可,谓之“出神”则未也。欲要高奔帝境,须当炼演“谷神”。常以灵知寂照为心,虚空不住为观,抱本还元,复归太极。由此进进不已,及至无上可上,玄之又玄,无象可象,不然而然,则一灵妙有,遍法界而圆通,贯云汉以高跻,与穹昊而俱合。此天谷“元神”,炼到至极至妙之处也。

孙悟空到得老君的丹房,只是“炼神”,尚未到“出神”的功力。所以要自由自在地遨游于神仙境界,就得修炼演习“阳神”,使之一步一步炼之又炼,直至无炼可炼,无步可上,才能与太虚合一而永不退转。所以,三个“走”字,“下界为王”,即是由天谷将三根阳爻抽走而搬入下界“黄庭”,从而形成地天《泰卦》,《坤》上而《乾》下。“王”字即是“以一贯之”的三根阳爻,为《乾卦》,是孙悟空;而《坤》即那位高居灵霄的玉皇大帝。

“不行旧路,从西天门,使个隐身法逃去”。“旧路”指南天门,南为《离》(离中虚),为阴,乃是阴神所走之路;如今阳神成就,而西天门为《坎》(坎中满),为金、为阳,自是阳神所走之路。阳神“有影有形”,要走离西天门,当然需要“隐形”才能逃遁。《性命圭旨》云:

道书曰:“阴神”能见人,“阳神”使人见。盖独修一所出乃“阳神”也;“阳神”则有影有形,世所谓“天仙”是也。故曰:“道本无相,仙贵有形。”然而出神太早,丹经之所深诃。既得其母,当返其始。常留神于天谷,复归如婴儿。不识不知,唯深唯寂。阳光无漏,则愈扩愈大,弥远弥光,自然变化生神。生之再生,则生生而无尽;化之又化,则化化而无穷。子又生孙,百千万亿。

所以,孙悟空必须重回花果山,才有前程。而花果山上则是“旌旗闪闪,戈戟光辉”,正应着:

每次一粒如金粟之状,颗颗还于黄庭。每颗生金光一道,般运出放皮毛之际,金光满室。何止长生不死,是欲弃壳升仙之时也。

到此地步,他已是:

既济无差真气足,金丹一粒万千年。

证得佛家第二果——“斯陀含”。“斯陀含果”的汉意是“一往来”,所以他还得要有一个天上人间的返还才证得“阿那含果”——“不来”。而“四健将”和“七十二洞妖王”在演武,说明他们还在行周天、走火候,而孙悟空由天而下,其实是他们的作用。

众猴为大圣安排接风,但“椰酒”却很难吃。“椰”音谐“业”,意为“造业”。“业酒”乃是有生有灭之水酒,自然不如不生不灭“仙酒”;一在天谷”瑶池”,一出下界肾脏。孙悟空在天宫时已行过上田与中田的“水火既济”,但要到“下界”才算做“三田既济”。这时:

崩、芭二将道:“大圣在天宫,吃了仙酒、仙肴,是以椰酒不甚美口。常言道:‘美不美,乡中水。’”大圣道:“你们就是‘亲不亲,故乡人’。我今早在瑶池中受用时……待我再去偷他几瓶回来,你们各饮半杯,一个个也长生不老。”众猴欢喜不胜。大圣即出洞门,又翻了一斤斗,使个隐身法,径至蟠桃会上,进瑶池宫阙。只见那几个造酒、盘糟、运水、烧火的,还鼾睡未醒。他将大的从左右胁下挟了两个,两手提了两个,即拨转云头回来,会众猴于洞中。就做个“仙酒会”,各饮了几杯,快乐不题。

这里是说“三田既济”。“四健将”与“七十二妖”本在行周天火候,加上崩、芭二将的出现,很明显又要开关展窍了。“椰酒”不美,是下田尚未彻底还阳,没有“仙酒”,不成极乐。崩、芭提到“仙酒”,则是欲孙悟空能为他的“故乡人”偷取仙酒,以使下田“既济”;可见,此次是走督脉,即“丹里真阳返上田”。他果然又翻一个斤斗,一个返还,到了“瑶池会”上窃得仙酒而回,做了“仙酒会”,使“一个个也长生不老”,便是“阴阳升降两相兼,水火交加入下田”。

这“一往来”之后,孙悟空即证得第三果——“阿那含”。“阿那含”的意思为“不来”,即可以去而不返,永驻涅?了;照道家的说法,他再又一次上天,便可跳出躯壳,不再轮回而进入大自在了。

总之,此章《乱蟠桃大圣偷丹》中,描述了大圣偷桃、偷酒、偷丹,无处不是随机、随心、随缘。正是无偷不神,无神不偷;不偷不足以成仙佛,无仙佛而不为神偷。孙悟空必须经过偷的阶段,才能由“圣位”而跻“仙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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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奇游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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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2-07-16
《西游记》的心路历程7
第10章 呈变化战败诸神
 

在上一章里,我们分析到孙悟空偷桃、酒、丹而水火相交返下田,而使上、中、下三田均为阳体而长生不老。但丹道家弃壳升仙之处,在于上田顶门;而中田、下田都无济于事,因而修仙功夫最极处还在头上,孙悟空必须再由下田升入上田方可。这一步称作“炼神入顶”。

《大丹直指·五气朝元炼神入顶》曰:

此法曰“炼气成神”。本法用子午卯酉时,甲乙日炼肝,丙丁日炼心,庚辛日炼肺,壬癸日炼肾。脾不受炼,气寄四脏,戊己日不下功。此为炼五脏日也。甲乙日卯时下功,丙丁日午时下功,庚辛日酉时下功,壬癸日子时下功,此为炼五脏时也。……升身平坐,内观所炼之脏,鼻息绵绵若存。静极气生,气极神现,如梦非梦,暗中神气上升。前件日辰不可有差,盖神随日。当真气随时运转,当审日察时炼之。百日气足神现,将欲升仙,非止长生不死。口诀:

应日随时自不差,五神会处起河车。

静中真象朝元后,犹恐阴魔作外邪。

……华阳真人曰:以丹中纯阳之气,随日定时炼肝,二十四日青气现,二十日阳神自出。气为神体,神为气主是也。炼心、肾、肝、肺皆如之,其脾神、脾气随四时正气亦以共升。静中内观壶中,别有山川物象成形,两昧分胎。防其“阴鬼”、“外魔”、“七魄”、“三尸”相随,杂天真乱阳神,不能得上入天宫。自有内观起火之法,推以炼气,气聚为神,不可差其时也;自然气现神出,五方真气合出本色,五色阳神各出真形,升而上入天宫内院,是为合神入道之时也。……真人曰:

三岛紫烟龙凤彩,九天红日炼龙精。

《中黄经》曰:

肝生东方其色青,炼之青气出身腾;

肾水北方其色黑,炼之应时黑气出。

身立,纯阳气满五脏中,神升本色入天宫。

这一法,要使丹田中五脏之气炼而成神,会聚一起,驾动河车升入天宫,即“炼神入顶”。

孙悟空几乎偷光了天上的宝贝,跑下界在水帘洞中摆他的“仙酒会”,而天上却真闹翻了天。七衣仙女受了大圣的“定身法”,“一周天方能解脱”,谓“三田既济”之法乃大周天之法;非得孙悟空行完一周天,从天而降后,才能苏醒。说明上件功夫是运“阳神”而制“阴神”,解脱后便回瑶池禀奏王母。王母又去见玉帝备陈前事,告悟空偷吃仙桃。接着是造酒仙官来报:“不知甚么人搅乱了蟠桃大会,偷吃了玉液琼浆。其八珍百味,亦俱偷吃了。”其后是太上老君来说:“老道宫中,炼了些九转金丹,伺候陛下做丹元大会,不期被贼偷去。”王母娘娘所组建的“蟠桃大会”上,桃和酒被偷;太上老君所组建的“丹元大会”上,金丹被偷。“王母”为《坤》,为阴;“老君”为《乾》,为阳。《坤》阴所生者为《坎》,《乾》阳所生者为《离》;《坎》为水而《离》为火。桃为“津”而酒为“液”,俱属水;丹为阳九,属火。这阴阳、水火都被盗到了下界,即“水火交加入下田”。天上空虚,水火俱无,自然作为万天之尊的玉皇大帝会“闻奏悚惧”,而大惊失色。

不久,齐天府的仙吏来叩头道:“孙大圣不守执事,自昨日出游,至今未转,更不知去向。”齐天大圣离开齐天府,就无法像太白金星对玉帝说的:“收他的邪心,使不生狂妄。庶乾坤安靖,海宇得清宁也。”(见第八章)狂妄之心已生,玉帝自然“又添疑思”。然后,赤脚大仙又来启奏:“臣蒙王母诏昨日赴会,偶遇齐天大圣,对臣言万岁有旨。着他邀臣等先赴通明殿演礼,方去赴会。臣依他言语,即返至通明殿外,不见万岁龙车凤辇,又急来此俟候。”“赤脚大仙”我们说过是冲天门元阳真气的象征,已听大圣指挥,正应着《玄机直讲·返还验证说》所云的“万神受使”。“返至通明殿外”,即冲破了顶门,进入虚空光明境界。此处不受玉帝管辖,所以不见“龙车风辇”,只好再回灵霄宝殿。万神不受玉帝使,而由大圣指挥,而且很有可能打出天界而升仙出壳,使四大之体形同虚设而死亡,玉帝的意义也就失去,所以他听奏后“越发大惊”。

以上“五路人马”告状,说明“五气朝元”后所导致的混乱状态。这如同孙悟空做“弼马温”时,由龙王和地藏告状的两路人马一样,是起向导作用的。五脏秩序已经改变,五气朝元而使天界混乱,该是五脏神升天入顶之时,也是惊天动地的时候。玉帝令纠察灵官去查访,是“内观所炼之脏”,结论是:“搅乱天宫者,乃齐天大圣也。”玉帝听后“大恼”,即是“起火”,要“炼神入顶”了:

即差四大天王,协同李天王并哪吒太子、点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东西星斗、南北二神、五岳四渎、普天星相,共十万天兵,布一十八架天罗地网下界,去花果山围困,定捉获那厮处治。……黄风滚滚遮天暗,紫雾腾腾罩地昏。只为妖猴欺上帝,致令众圣降凡尘。四大天王,五方揭谛:

四大天王权总制,五方揭谛调多兵。

李托塔中军掌号,恶哪吒前部先锋。

罗猴星为头检点,计都星随后峥嵘。

太阴星精神抖擞,太阳星照耀分明。

五行星偏能豪杰,九曜星最喜相争。

元辰星子午卯酉,一个个都是大力天丁。

五瘟五岳东西摆,六丁六甲左右行。

四渎龙神分上下,二十八宿密层层。

角亢氐房为总领,奎娄胃昴惯翻腾。

斗牛女虚危室壁,心尾箕星个个能。

井鬼柳星张翼轸,轮枪舞剑显威灵。

停云降雾临凡世,花果山前扎下营。

玉皇大帝这一恼,便出动了天上一切能调动的人马,即常说的“十万天兵”。

“四大天王”即东、西、南、北四天之王。照佛经所言,东方为持国天王,南方为增长天王,西方为广目天王,北方为多闻天王,而中间天王为帝释天。《西游记》中除了中天王为李靖外,其他天王俱无名姓,唯以南天门为“增长天王”。可见,天王在这里,也为丹道所服务,有其职责。他们做的是“总制”官,各管其部;并协同李天王工作,可见象征代表的是人身五脏之神:东为肝为青色,南为心为红色,西为肺为白色,北为肾为黑色,而中为脾为土色。因此,他们下界时,是“黄风”,是“紫雾”。因李天王为土,为中军掌号,所以他所领的军队自然“黄风滚滚遮天暗”;加上其他各处神仙星相,光彩纷呈,紫雾腾腾,照应“三岛紫烟龙凤彩”。“哪吒太子”已经出现过,随同其父,总是先锋,而且冠以“恶”字,可见十分凶猛恶狠。哪吒为水,水火无情,洪水猛兽,冲锋陷阵,定然凶恶。

“罗猴星”,与“计都星”俱出梵语,乃“九曜”之二。“罗猴”本作“罗目侯”,《西游记》中因为要“捉猴”,所以改作“罗猴星”。星命学家以此二星为凶恶之煞,逆行于天,主灾祸。此处“罗猴星为头检点”,是要网罗金猴而上入于顶,使之检点约束;“计都星随后峥嵘”,是要“审日察时炼之”,计时算日,看守火候。“太阴星”为月,“精神抖擞”;“太阳星”为日,“照耀分明”:正谓“日辰不可有差”,“应日随时自不差”,乃指阳火、阴符。“五行星”,谓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象征五方、五脏之气;“偏能豪杰”,指“五方真气合出本色”。因为只有英雄豪杰,才能出现本色。以上这“罗猴”、“计都”、“太阴”、“太阳”、“五行”、“九曜星”,“最喜相争”,照应“九天红日炼龙精”。“龙精”即“猴精”,也即“五气阳神”。

“十二元辰”,即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时辰,乃炼丹中的周天火候,即我们前面讲的“子午流注”和“子午卯酉”之法,因此说“元辰星子午卯酉”,照应《大丹直指》所谓的炼五脏日和炼五脏时;要想行火候周天而搬运猴精,这次不比从前,所以需要巨大的力量,而恰巧十二元辰却“一个个都是大力天丁”。“五方揭谛”,谓五脏信使。“揭谛”为梵语,“揭”的意思为表示、揭示、传达,“谛”的意思为真理、实信。“揭谛”即传递信义,第十五回《蛇盘山诸神暗佑》中,就有一位“金头揭谛”去请观音菩萨收伏“意马”。“五方揭谛”排在“十二元辰”之后,可见是传递炼五脏的日、时信息的。能传递信息,自然会请兵搬将,所以是“五方揭谛调多兵”。“四值功曹”,即四位“攒簇火候”的值年、值月、值日、值时的功夫的监护神。因而这“揭谛”和“功曹”,在唐僧去西天取经的路上,一直跟随保护着他,目的即在于调兵遣将,攒簇时光。

“东西二斗,南北二神”,也指四方神圣。东西南北四方神,东为木、西为金,可以做斗,所以有“木斗”、“金斗”之称。但斗星只有三座,即“南斗六星”、“北斗七星”、“中央小斗五星(即送孙悟空任齐天府的五斗星君)”,皆像斗形。这里所称,即以金、木为用而称二斗;南北二神,即水神和火神。南为《离》为火,北为《坎》为水,本来有二斗,此处却只能称水、火二神。

“五瘟五岳”,“五瘟”谓东、西、南、北、中五方行瘟之神,为阴;“五岳”乃东、西、南、北、中五方山岳之神,为阳。东为阴而西为阳,所以“五瘟”摆在东,而“五岳”摆在西。“六丁六甲”,六丁为六十甲子中六个以丁为开头的干支:丁卯、丁巳、丁未、丁酉、丁亥、丁丑;六甲为甲子中六个以甲为开头的干支:甲子、甲戌、甲申、甲午、甲辰、甲寅。六丁为阴神,六甲为阳神,《无上霄雷霆玉经》云:“六丁玉女,六甲将军。”左为阴而右为阳,因而六丁行在左,而六甲行在右。

“四渎龙神”,谓长江、黄河、淮河、济水等四条独立流向大海的水道里的龙神。“二十八宿”,本是古人观测日月五星运行的坐标的二十八个星座。因为他们环列在日、月、五星的四方,似乎是这“七曜”所栖宿的场所,故称“二十八宿”。二十八宿又分做四宫,东、西、南、北,并配以四灵。东宫“苍龙七星”:角、亢、氐、房、心、尾、箕;南宫“朱雀七星”:井、鬼、柳、星、张、翼、轸;西宫“白虎七星”:奎、娄、胃、昴、毕、觜、参;北宫“玄武七星”:斗、牛、女、虚、危、室、璧。这四宫二十八宿“密层层”,谓运行周天的各个环节,都毫无疏漏。而且由角、氐、亢、房四星为“总领”,其他的“惯翻腾”、“个个能”、“轮枪舞剑显威灵”,说明一定要把金猴捉上天。以上这些,都是“河车”起动的景象。

至于“一十八架天罗地网”,则谓“天罗九重”,“地网九重”。因为天有九重,所以网也有九重;地有九重,所以网也有九重。这十八架罗网,即是将这一身各处,从脚底到头上都包裹围紧,硬要逼金猴阳神由下田进入上田,再由头顶出神弃壳。悟空修功到此地步,已经是自然而然,一身阳气必然合神而使之上升入顶。正是:

天产石猴变化多,偷丹偷酒乐山窝。

只因搅乱蟠桃会,十万天兵布网罗。

“变化多”谓机巧多,能抓住天地运行之时机,因此而神偷,而行乐山窝心田,自在无碍。但是,当搅乱了天地秩序后,即将发生翻天覆地之变化。十万天兵布下网罗,要逼他弃壳升仙。

李天王传令,着众天兵扎营下寨,“把那花果山围得水泄不通,上下布了十八架天罗地网”。这就是要形成一个“壶”的形状,从而“水泄不通”,可知里面能装水。而且道教所追求的,就是“壶中天地”。《云笈七签》载:施存鲁人,学大丹之道。遇张申为云台治官,常悬一壶,如五升器大,化为天地,中有日月。夜宿其内,自号“壶天”,人谓曰“壶公”,因之得道。因此,“别有天地”即是“壶天”,道士们也常以“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相标榜。照应“别有山川物象成形,两昧分胎”,乃内观之象。

“九曜星”出战,众猴慌忙入传,说祸事了!“外面有九个凶神,口称上界差来的天神,收降大圣”。没想到:

那大圣正与七十二洞妖王,并四健将分饮仙酒,一闻此报,公然不理道: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门前是与非。

说不了,一起小妖又跳来道:“那九个凶神,恶言泼语,在门前骂战哩!”大圣笑道:

诗酒且图今日乐,功名休问几时成。

说犹未了,又一起小妖来报:“爷爷!那九个凶神已把门打破,杀进来也!”大圣怒道:“这泼毛神,老大无礼!本待不与他计较,如何上门来欺我!”……正嚷间,大圣到了,叫一声开路,掣开铁棒,晃一晃,碗来粗细,丈二长短,丢开架子,打将出来。

大圣与小妖的一段对话,极有妙乐。正在饮仙酒,酒乃壶中之物,尤其是“仙酒”。“今朝”两句,言幽栖修仙之人,只求自安,而不管是非,哪怕这是非就发生在自己门前,这是“静”;“诗酒”两句,谓酒仙诗圣,只知壶中快乐,造化自然,岂是世间名缰利索所能束缚得了?他们已经忘记了一切身外之物,而注重于自我心身的境界,这也是“静”。静到极处,而九曜凶神亦逼到极处,自然大为生气(怒);气到极处,必然有一条元气之棒“打将出来”。这就照应了“静极气生,气极神现”的话。

由《大丹直指》所说的“随日定时炼肝,二十四日青气现,二十日阳神自出。气为神体,神为气主是也”,可见九曜与大圣之战,是“九天红日炼龙精”,龙为肝象,此是炼肝脏。败阵之后,李天王又派四天王及二十八宿出战。据《大丹直指》“炼心、肾、肝、肺皆如之,其脾神、脾气随四时正气亦以共升”,可知四天王即心、肾、肝、肺之神,而二十八宿分属春、夏、秋、冬四时,为四时之正气。脾神、脾气乃李天王之事,却又在四时、四脏之中,为“主管”。二十八宿相随,要使四时周正无差,即《大丹直指》说的:“日辰不可有差,盖神随日。当真气随时运转,当审日察时炼之。”

这一场恶战,“滚滚盔明映太阳,如撞天的银磬;层层甲亮砌岩崖,似压地的冰山”,“撞天”、“压地”即是“炼神入顶”的关键。冰山压地,是要“防其阴鬼、外魔、七魄、三尸相随,杂天真以乱阳神”,而使阳神剥出纯然之象;银磬撞天,是要“一撞天门,金光影里,以现法身”(《钟吕传道集·论朝元》),而“上入天宫”。“大杆刀”、“短棍蛇矛”等各种兵器,“挟了魂”是将“神魂”捉住。“大圣一条如意棒,翻来复去战天神。”“如意棒”为元气,“天神”即“神”,这是神气相抱,翻腾缠绕。这一场恶战的结局是:

那独角鬼王与七十二洞妖怪,尽被众天神捉拿去了,止走了四健将与那群猴,深藏在水帘洞底。

“阴鬼外魔”都被掳去,只剩下了阳气、阳神、阳精,才可以进行“朝元”之功。《钟吕传道集·论朝元》曰:

奉道之士,当深究此理,而日月之间,一阳始生,而五藏之气朝于中元;一阴始生,而五藏之气朝于下元。阴中之阳,阳中之阴,阴阳之中之阳,三阳上朝内院心神,以返天宫,是皆“朝元”者也。

剥阴留阳,阳气朝元阳真神,即是群猴深藏水帘洞底。孙悟空得如此阳气之助,神气相抱,便有无穷变化:

这大圣一条棒,抵住了四大天神与李托塔、哪吒太子,俱在半空中——杀勾多时。大圣见天色将晚,即把毫毛一把丢在口中,嚼碎了,喷将出去,叫声变,就变了千百个大圣,都使的是金箍棒。打退了哪吒太子,战败了五个天王。

一条棒,元气变现;“杀勾”,即是剥去五脏之阴,而勾取五脏之阳。“阳神”出现,个个元气相抱,自然使的都是金箍棒,正应《玄机直讲·返还证验说》“炼之十个月,阳神脱体,一身能化千万身”之语。《性命圭旨·移神内院端拱冥心》亦云:

常留神于天谷,复归如婴儿,不识不知,唯深唯寂。阳光无漏,则愈扩愈大,弥远弥光,自然变化生神,生之再生,则生生而无尽;化之又化,则化化而无穷。子又生孙,百千万亿。张紫阳曰:“一载生个儿,个个会骑鹤。”……白玉蟾曰:“一体遍多,犹朗月而影分千水;多身入一,若明镜而光寓万形。”仙家谓之分身,佛氏谓之化身。

群猴“深藏”,正是“唯深唯寂”;“影分千水”,即“变了千百个大圣”,乃“分身”之法。他得胜之后,又“收了毫毛”,合而为一,即“多身入一”。

孙悟空急忙转回水帘洞,却见那四健将站在铁板桥头,领众叩迎那大圣:

“哽哽咽咽”大哭三声,又“唏唏哈哈”大笑三声。大圣道:“汝等见了我,又哭又笑,何也?”四健将道:“今早帅众将与天王交战,把七十二洞妖王与独角鬼王,尽被众神捉了,我等逃生,故此该哭。这见大圣得胜回来,未曾伤损,故此该笑。”大圣道:“胜负乃兵家之常。古人云:“杀人一万,自损三千。”况捉去的头目乃是虎豹、狼虫、獾獐、狐犭各之类,我同类者未伤一个,何须烦恼?”

“大哭三声”,“哽哽咽咽”,是吞咽水液,为《坎》,为《坤》;“大笑三声”,“唏唏哈哈”,是发散火气,为《离》,为《乾》。先哭,故《坤》在下,《坎》在下;后笑,故《乾》在上,《离》在上。正是《易·系辞上》所谓“同人,先号啕而后笑”。《离》上《坎》下为《未济》,为“火水未济”;《乾》上《坤》下为《否》,为“天地否”。水在上而火在下,才为《既济》(水火既济);地在上而天在下,才为《泰》(地天泰)。“天地否”而“火水未济”,就意味着天地不宁,水火无情,要天翻地覆了。正应着《玄机直讲·返还证验说》:

今人果得明师指示,先炼己于尘俗,积铅于廛市,攒年簇月、攒日簇时。大定之中,只在一刹那间,不出半个时辰,把天地都颠倒过。运火十月之工,体天地自然之法。若不能死中求活,焉能逃出三灾八难哉!

因为要翻天覆地,所以对于《否卦》大圣毫不在意。天地原本浑沌一气,后化生两仪,天上而地下为《否卦》,阴阳尚未交通,万物未生;后玉帝阴神出,而推阳神于下界,则为《坤》上《乾》下而成《泰卦》,交变之后则万物生。阳神要返上界甚至跳出樊笼而进入混沌,就是要打乱正常的秩序,将天地再颠倒过来,使《乾》上而《坤》下以成《否卦》。然后才能“死中求活”,而“逃出三灾八难”。

“杀人一万,自损三千”,谓自己还赚七千。这七之数,便是“一阳来复”之候,与七衣仙女是“一阴来篹”之时候一样。损的都是妖魔鬼怪的阴气,“同类”都未伤一个。“同类”乃是“朋”字,未曾损伤,便是《复卦》(地雷复)说的:

复。亨。出入无疾,朋来无咎。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利有攸往。

阳气已全,正有利于起火而上入天谷。《性命圭旨·移神内院端拱冥心》云:

今若未顶门开具眼,休教散影与分形。分形散影非不妙也,奈何还滞幻躯中,尚未超脱,而欲千变万化,岂不反伤于本体也。

尽管孙悟空使用了“分形散影”的“分身法”,打退了诸天;但仍然留滞在虚妄的空幻之躯中,而未出神超脱,尚有牵挂,未免伤身。所以孙悟空说:

他虽被我使个分身法杀退,他还要安营在我山脚下。我等且紧紧防守,饱食一顿,安心睡觉,养养精神。天明看我使个大神通,拿这些天将,与众报仇。

天兵天将虽被暂时打退,但仍然安营在“山脚下”,谓断了后路,只能向上冲而入顶。悟空要众猴紧守而“安心”,“睡觉”而养神,以待“天明”;天明即是“顶门具只眼”的冲破顶门大光明。冲破天门而成仙,自可神通无限而不伤本体,因为本体已成虚空。

天王收兵罢战,各报功劳,却“不曾捉着一个猴精”。艰巨的任务还在后面:

当时果又安辕营,下大寨,赏劳了得功之将,吩咐了天罗地网之兵。各各提铃喝号,围困了花果山,专待明早大战。各人得令,一处处谨守。此正是:

妖猴作乱惊天地,布网张罗昼夜看。

“安营”、“下寨”,即是丹道中的“守城”、“提防”。《金丹大成集·金丹问答》曰:

问“守城”,答曰:抱元守一而凝神聚气也。问“提防”,答曰:驱除杂念而专心不二也。

“辕营”,即是“元营”;“安元”,即抱元;“大寨”即“大斋”,专心致志。“赏劳”有功之将,即“春气发生谓之赏,乃巳前阳火之候也”。各处“谨守”,“昼夜看”即“内观”,以看火候之起。

此一段“五气朝元炼神入顶”,虽未使阳神入顶,但已将五气朝元而阳神出现,剥去阴魔而剩纯阳之金猴。但此尚未足,还要再起火功,以逼阳神入顶而出壳,才能出现大神通而真正地“命由自主义。“●第十一

 第11章 观世音内观起火
 

通过前面的分析,我们知道,《西游记》中的所有人物,都是金丹大道中的某种因素或技术的象征和代表。如同“玉皇大帝”代表“泥丸夫人阴神”、“太上老君”象征“先天太乙真气”一样,“观音菩萨”也不是佛教信仰中的“观世音菩萨”或“正法明如来”,而是一种反观内照的修炼技术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妙观察智慧”的象征。因此,每到孙悟空无法无力解救唐僧脱苦时,总是要求助于观音菩萨。正是观音菩萨的“观”字,才使《西游记》的作者特别钟意于她,并把她塑造成一个十分善良、慈悲,有着强烈的中国女性特征的宗教人物。《西游记》问世以后,人们所信仰的观音菩萨,实际上已经不是印度佛教中的原貌,而成了地地道道的中国式、《西游记》式的了。

在“五气朝元炼神入顶”的功夫作完之后,“天神围绕”,是在守护阳神,而防止其被邪魔阴鬼所乱;“大圣安歇”,是在养精蓄锐,准备一撞天门。这时,就需要一把火来催动河车,使之搬运阳神。正是“万事俱备,只欠火起”了。

然而,火之发生,全在于内观意守,反照自身丹田;及至火力强弱,火候文武,又全须内观默察,以防危杜渐。而且金丹大道最为微妙,因而有“火候差殊毫厘不结丹”的说法。所以内观默察就最为重要,观音菩萨的地位也因此而显得举足轻重了。

《钟吕传道集》和《灵宝毕法》中,在“朝元”之后,都列有“内观”一节,《大丹直指》则名之曰《内观起火》。不过,《大丹直指》将“内观起火”与“炼神合道”列在一节。《西游记》里第七回的上半节《观音赴会问原因》即是“内观起火”,而下半节《小圣施威降大圣》则为“炼神合道”。

我们这里也将二者分开,先述说“内观起火”一节。《大丹直指》云:

丹中纯阳气,举之入四肢,号曰“焚身”,入五脏号曰“炼神”,出身号曰“降魔”,入顶号曰“弃壳”。此诀曰“内观起火”,本无时候。每日有暇举起为念,略有行持,终日静坐,神识内守,一意不散。常常升身正坐,默观五脏,惟要分别真假,勿令阴魔乱真矣。上件内观之法,止是静坐升身,举起丹中纯阳之气,内炼五脏,气附神象,上入顶中;外炼四肢,气迸金光,外出神体。非久,神合为道,弃壳升仙。防其阴鬼、外魔、三尸、七魄假托形象以乱天真,混杂阳神不能合道。所以不计昼夜,常随气转。卯时观肝,肝气现青;午时观心,心气现红;酉时观肺,肺气现白;子时观肾,肾气现黑。五色气出,壶中真境,不同尘世;车马威仪,胜及王者。不厌升身起火,真假自然两向也。口诀:

旌旆威仪处处同,内观形象满壶中。

再三荧起焚身火,嘹亮笙簧入上宫。

……

真人曰:炼气自易,起火亦难。默运丹中纯阳气,随日随时以炼五脏。气真自现,神真自出。相照上升,并入天宫。

而“内观起火”之时,果然就有“南海普陀落伽山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感观世音菩萨”应时出现。

能内观返照的,是我们的“心神”;只有“心神”,才具有大慈大悲的德惠,才具有救苦救难的本领,才具有灵妙感应的特性。“观世音菩萨”又称“观自在菩萨”,只有内观自在,才能外观世音。内外相通,普观现化,方能“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心经》所讲,即观世音菩萨的“心路历程”,而《西游记》中唯一的一篇佛经全文,也只是《心经》(见第十九回《浮屠山玄奘受心经》)。所以,观世音菩萨是“慈悲心”的象征,与孙悟空的“元心”一脉相承,互相济度。

“普陀落伽”谐音就是“普脱罗枷”,再加翻译,便是“普遍摆脱罗网枷锁”。佛教认为天地人间如“火宅”,如“罗网”,如“枷锁”,是痛苦的渊薮。佛教的一切努力,就是要人解脱痛苦,超越三界火宅,而到达彼岸。观世音菩萨曾发下大愿,要普渡一切众生到彼岸,故驾慈航而行三界火海之中,使众生俱上大法船,登彼岸地。所以“普陀落伽山”,即是使众生都解脱罗网枷锁的地方,其实就是你我众生的“心田”。从方位上说,南为《离》(离中虚),《离》为日;在丹道中,《离》为火,为“姹女”,中有木液,为“婴儿”;所以在海上,称“南海”。《离》有火性,故观音到处,则一定会起火;《离》为女性,故观音菩萨以美女之形出现;《离》有木液,所以观音有“甘露净瓶”,瓶中且插有“杨柳”,还跟随有“木叉”徒弟;《离》有“婴儿”,所以先有“木叉太子”,后收伏“善财童子”。海中之水,离中木液,俱可生金,因而后来收了“黑熊精”,水池中还有“金色鲤鱼精”。

这次蟠桃会上观音的出现,便是为了“内观起火”;要生火,必得有木,所以带了“木叉”——惠岸行者;火必生土,所以“惠岸”即是智慧(惠)的彼岸(土)。要到彼岸,必须出神;要出神,就必须火力烹炼使之入顶;火却必要木生。所以,“木叉”在此作用非凡。他们同登宝阁,“见”那里荒凉残乱;与众仙相“见”毕,听他们“备言前事”,便说:“汝等可跟贫僧去见玉帝。”到通明殿外,告四大天师:“我要见见玉帝。”都是“观”、“听”世事和世音。为观音通报的是丘弘济,是因为观音为水,与弘济(大水)相同;这与太白金星招引孙悟空相同,均是同类相感。观音又称“水月观音”,即观水而见月,月在水而水如月,能所双亡,方是空观;所以观音离不开水。

进入灵霄宝殿,太上老君在上,而王母娘娘在后。太上老君为阳,为乾,为元阳真气,所以在上,是轻清上浮者为天;王母娘娘为阴,为坤,为老阴,自然靠后,是重浊下凝者为地。这就是观音的“观”,为“默察阴阳”。观音礼毕玉帝,“又与老君、王母相见”。“坐下”之后;她:

便问:“蟠桃盛会如何?”玉帝道:“每年请会,喜喜欢欢;今年被妖猴作乱,甚是虚邀也。”菩萨道:“妖猴是何出处?”玉帝道:“妖猴乃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石卵化生的。……朕心为此烦恼,故调十万天兵,天罗地网收伏。这一日不见回报,不知胜负如何。”菩萨闻言,即命惠岸行者道:“你可快下天宫,到花果山,打探军情如何。如遇相敌,可就相助一功。务必的实回话。”

这是“观世音”,她有千手千眼,但却如《灵宝毕法·内观》说的:

观乎内而不观乎外,外无不究而内得明矣;观乎神而不观乎形,形无不备而神得见矣。

只观内,所以到灵霄宝殿问情由;只观神,所以问孙悟空生身出处。观听明白,便命木叉去探听军情,又是“深观”。“相助一功”,便是伺机起火。“的实回话”,更是要洞察秋毫,审明火候。

木叉到花果山前,“见”天罗地网密密层层,将花果山围得水泄不通。又是“观”,照应“略有行持,终日静坐。神识内守,一意不散”。替他传信的是五岳神兵,五兵即是五脏,神兵即是五脏真气。报入军中的是虚日鼠、昴日鸡、星日马、房日兔。这是二十八宿中的四大日宿,正是子鼠、酉鸡、午马、卯兔的子、午、卯、酉周天四时。

他进了天罗地网之后:

此时东方才亮,惠岸随旗进入,见四大天王与李天王下拜。拜讫,李天王道:“孩儿,你自那厢来者?”惠岸道:“愚男随菩萨赴蟠桃会,……玉帝备言父王等下界收伏妖猴,一日不见回报,胜负未知。菩萨因命愚男到此打听虚实。”李天王道:“昨日到此安营下寨,……今日还未出战。”

这里正是“默观五脏”。东方才亮,是“卯时”,正应:“不计昼夜,常随气转。卯时观肝,肝气现青;午时观心,……酉时观肺,……子时观肾。”父子之间的对话,即是观听实情。

说不了,外面就有人报说:“那大圣引一群猴精,在外面叫战。”正应“默运丹中纯阳之气,随日随时以炼五脏。气真自现,神真自出”。猴精便是“纯阳之气”,“叫战”即是要炼五脏,所以“四大天王与李天王并太子正议出兵”。然而木叉说道:“父王,愚男蒙菩萨吩咐,下来打探消息,就说若遇战时,可助一功。今不才愿往,看他怎么个大圣。”“遇战”、“助功”,即是借机放火;“木叉”即“木柴”,正可生火。“看他”句,还带着内观的任务。见面之后,大圣问他:“你不在南海修行,却来此见我做甚?”正说明是“内观起火”。木叉道:“见你这般猖獗,特来擒你!”即是要以火克金。两个一场好战:

一个是太乙散仙呼大圣,一个是观音徒弟正元龙。……这个的阴手棍,万千凶,绕腰贯索疾如风;那个的夹枪棒,不放空,左遮右挡怎相容。那阵上旌旗闪闪,这阵上驼鼓冬冬。万员天将团团绕,一洞妖猴簇簇丛。怪雾愁云漫地府,狼烟煞气射天宫。昨朝混战还犹可,今日争持更又凶。堪羡猴王真本事,木叉复败又逃生。

“大乙散仙”是金丹,“元龙”即木龙,为木。“阴手棍”为阴木,“万千凶”为万千凶凶火苗。“绕腰贯索”,说的是:

魔障不退,急急向前以身微敛,敛而伸腰;后以胸微偃,偃不伸腰。少时前后火起,高升其身勿动,名曰“焚身”。火起魔军自散于躯外,阴邪不入于壳中。如此三两次已,当想遍天地之间,皆是炎炎之火。

(《灵宝毕法·内观》)

火炎炎而升,绕过腰身,穿过夹脊,而行周天火候。“疾如风”,谓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以炼五脏。而那条“夹枪棒”则为阳金,“不放空”谓不留空隙,“怎相容”是不容邪魔存身,说起来又是金木相交。“旌旗闪闪”象征五彩火苗,五脏之青、赤、白、黑、黄五色之气纷纷而起即“五色气出”。“驼鼓冬冬”喻鼓吹火势,“驼”通橐为风箱,“鼓”为鼓风之具。此谓一边在鼓风煽火,一边是火焰腾腾,正是火起之象。“万员”两句写火候的攒簇,正是《灵宝毕法·内观》所谓的:

以一心观万物,万物不谓之有余;以万物挠一气,一气不谓之不足。一气归一心,心不可为物之所夺;一心运一气,气不可为法之所役。心源清彻,一照万破,亦不知有物也;气战刚强,万感一息,亦不知有法也。物物无物,以还本来之象;法法无法,以全自得之真矣。

“一洞”与“万员”,交相缠绕,法物俱无,自然会露出本来面目。“怪雾”句与“狼烟”句,俱写“起火”景象;“漫地府”、“射天宫”,均喻火起之烈:正是“不厌升身起火,真假自然两向”也。“昨朝”两句,写今日与昨朝战况不同,更加凶恶,就因为昨日无火。今日火盛,更使金猴得胜,以炼四大天王(脏)之兵。“堪羡”两句,谓尽管火能克金,但金得火炼更加刚强,故能克木而使木叉败逃。李天王见了心惊,即命写表求助,便差“大力鬼王”与“木叉大子”上天启奏。可见,此时“阴鬼”已经出现。

“大力鬼王”,即是“牛魔王”。牛负重物,故称“大力”。牛属丑,地支中丑为土;“鬼王”为阴王,即老阴,为《坤》。因此,“大力鬼王”即为“坤土”。在五行之中,金、火为一家,水、木为一家,土自为一家。“三家相见”,才是丹道工夫的核心。土为五行之中,是“金木交并”和“水火既济”的媒介和调剂,因此被称做“黄婆”。孙悟空与木叉的交战,应该是金木交并,但因缺少土的相助,故而未能完成。另外,五脏之中,脾属土居中,土气色黄,故以“坤牛”像之,所以李天王派大力鬼王上天启奏,即是脾神、脾气已经炼出。木叉与大力鬼王:

二人当时不敢停留,闯出天罗地网,驾起瑞霭祥云。须臾,径至通明殿下,见了四大天师,引至灵霄宝殿,呈上表章。惠岸又见菩萨施礼,菩萨道:“你打探的如何?”惠岸道:“始领命到花果山,……父亲因此差大力鬼王同弟子上界求助。”菩萨低头思忖。

二人闯出天罗地网,驾祥云上入天宫,正是“气真自现,神真自出。相照上升,并入天宫”。惠岸说让“大力鬼王”求助,就是要“黄婆”作媒而找到能与大圣匹敌的配偶和对象。“菩萨低头思忖”,便是“内观”、“默察”,以神觉照。

玉帝拆开表章,见李天王又来求助,正不知找那路神兵助之:

言未毕,观音合掌启奏:“陛下宽心,贫僧举一神,可擒这猴。”玉帝道:“所举者何神?”菩萨道:“乃陛下令甥显圣二郎真君,见居灌州灌江口,享受下方香火。他昔日曾力诛六怪,又有梅山兄弟与帐前一千二百草头神,神通广大。奈他只是听调不听宣,陛下可降一道调兵旨意,着他助力,便可擒也。”玉帝闻言,即传调兵的旨意,就差大力鬼王赍调。

“甥”即外甥,能生男的自是母亲;母为“坤阴”,为魔,所以外甥便是外阴魔。“显圣”,即显现圣人,使圣人出现;正是无仙不魔,无魔不仙,没有魔难,也就不会有真仙。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即是修道者进道一尺,便要经受魔难一丈;也就是说,魔难越大,而道果也就越高。这位玉帝的外甥,就要使孙大圣的阳神显现而上入天宫,是孙悟空的对手和克星。

“二郎”在卦为阴爻(--),与“大圣”的阳爻(—)正好相反,因而被呼为“小圣”。照《西游记》中孙悟空的说法,玉帝妹子思凡下界,配合杨君,生一男子,可知不该称做“二郎”,因为没有大郎。反过来说,孙悟空也没有兄弟,却竟然称做“大圣”,在他们七兄弟中,他的排行最小,根本没有资格去叫那“大圣”。就因为《西游记》的作者要把孙悟空去象征阳爻(—),为一,所以称做“大”;把杨二郎去象征阴爻(--),为二,所以称做“小”。于是,我们也就明白了,称其为“二郎”的原因,也就是要为孙大圣的阳神显现找一对手而设的。《西游记》的作者用心实为“良苦”!“真君”又称“真宰”,即宇宙的主宰;《坤卦》“周流六虚”,为万物之母,可以生男(阳),便是无中生有,奥而妙之;因而,虚空便是真正的主宰。二郎的意义同玉帝一样,俱为“坤象”,均为“真君”,因而“只听调不听宣”。

“灌洲灌江口”,“灌”通“管”,为“管道”,乃人体脏腑中的肠道;肠道在丹道学中被称做“江”。《钟吕传道集·论水火》曰:

小肠二丈四尺,而上下九曲,乃曰九江。

那么,“灌江”即“管江”,乃是直肠、管肠。“灌江口”即直肠口、肛门所在,为阴极阳生之处,丹道学中的“下鹊桥”即搭建于此。因为要行周天,必须通过直肠这一空洞之处,无桥不成。水湿而火燥,因而人称小便为水,大便为火;大便味臭,“臭”与“香”古同字。位居直肠的“二郎真君”,自然“享受下方香火”。他曾力诛“六怪”,“六怪”即相当于与孙悟空结拜的那六位自封的大圣:牛、蛟、鹏、狮、猕、犭禺。

我们分析过,这六位妖怪是周天火候中的六个阶段,当他们出现的时候,就将出现周天搬运之法。而周天最难通的断处,即是直肠尾闾;“力诛六怪”即谓直肠斩断了周天六候,使其无法运行。因此要上入天宫,必须使二郎神搭起“鹊桥”,方能通过这一难关。正如《钟吕传道集·论水火》所云:

用周天则“火起焚身”,勒阳关则“还元炼药”。别“九州”之势以养阳神,烧“三尸”之累以除阴鬼。上行则“一撞三关”,下运则“消磨七魄”。炼形成气而轻举如飞,炼气成神而脱胎如蜕。若此,皆火之功效也。

“直肠”在丹道中被称作“魄门”,乃“七魄”所居之地。同上《论内观》曰:

未到天宫,方在内观。阴鬼外魔,因意生象,因象生境,以为魔军。奉道之人,因以狂荡而入于邪中,或而失身于外道,终不能成仙。盖以“三尸”、“七魄”,唯愿人死而自身快乐;“九虫”、“六贼”,苦于人安则存留无处。

因为是“七魄”,所以必须再接拜六兄弟,连他自己才够七个。那就是“梅山”六兄弟——康、张、姚、李四太尉,郭申、直健二将军。这六兄弟,就是《坤卦》(坤六断)中的六根阴爻。“梅山”即是“母山”,母为《坤》,所以《坤》之六爻成为二郎真君的兄弟。“帐前一千二百草头神”,“一千二”乃《坤》之数,两边各半为六百,每爻象征一百阴神。“草头神”为“萃”字,“萃”有汇聚、聚集之义,正合《大丹直指》所谓“集阳神”之意。因为《坤》卦周流六虚,能于无中生有,而灵妙无方,所以说他们是“神通广大”。

要逼悟空金猴入顶,需“火逼金行”,所以需要极强大的火力。李天王的部下不行,观音的徒弟“木叉”也不行,那么这次请到的“二郎”一定要成功,就必须足够的火力。他姓“杨”,是杨柳的“杨”,而杨柳木是造火药的最好材料;他的六个兄弟住在“梅山”,一定是梅树山了,自然不缺木材;更妙的是这“帐前一千二百草头神”,“草头”是生火时的引火物,是起火离不了的。这样以来,由这1200“草头神”去引火,由那“梅山”6弟去放火,再由他1个“杨二郎”去放炮,看来这孙悟空不上天也不行了。

“降一道调兵旨意”,即阴气外魔不得上天“听宣”,只能上入中田黄庭,行阴阳交媾之法,所以由玉帝同类下一道调兵旨意,使二郎神带兵由下田升入中田。仍然差“大力鬼王”前去“赍调”,即是由他为“黄婆”前去招引阴气上入黄庭,而与悟空阳神交媾。

当然,这一切全由观音菩萨谋划而来,就是“内观起火”;认明阴鬼阳神,才能在火里炼金丹。

 第12章 杨二郎显圣入顶

 

内观的目的,是要起火;起火的意义,在于炼魔。孙悟空尽管成就金液还丹,预入圣流,但身上尚有阴邪之气,未得彻底消灭。因此必须炼之又炼,使之纯而又纯,方能脱壳升仙。因此,这一节,便是“炼神合道”。

《大丹直指》谓修习《内观起火炼神合道》一节时,要:

防其阴鬼、外魔以假乱真。当此之时,气随神升,神附气起,以中田入上田。阴鬼愿人速老,外魔不喜人安。虚生队伍,妄起浮华,亦傲阳神相杂而升。谁为真像,谁为假形,混杂难别。笙簧四围,车马并起。欲要辨别,莫若频起丹中真火。一曰“焚身”,二曰“降魔”,三曰“去三尸”,四曰“逐七魄”,五曰“集阳神”。静中内观,自然明朗。惟见炎炎火中,人物交杂。少间,歌乐上起者,自己阳神;哭泣去者,身中阴鬼。须臾火息,壶中清净。功不可再,切防十魔续来。盖以阴鬼、外魔多生巧作缘业,来乱真神,内观当可分别。

这里,要辨别真假阳神,最好是屡次起火;而生火必得要木,这就是“草头神”的威力,因此“二郎显圣真君”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大力鬼王领旨,即驾云至“灌江口”到了“真君之庙”。有“把门”的“鬼判”,可见这位“真君”即是“外魔”的代表。真君听说要他去花果山收伏妖猴,便“大喜”,而且要“拔刀相助”,正照应“三尸、七魄,唯愿人死而自身快乐”(《钟吕传道集》)。他召唤了六兄弟——康、张、姚、李和郭申、直健。如前所讲,他们是《坤卦》之“六爻”,又是《坤卦》索于《乾》而得,即《坎》(康)、《震》(张)、《兑》(姚)、《离》(李)、《巽》(郭申)、《艮》(直健),二郎自己则为《坤》。因为他诛了孙大圣《乾卦》中的六兄弟,而夺归自己,于是有了自己的“六兄弟”。《易·说卦》云:

《乾》,天也,故称为父;《坤》,地也,故称呼母。《震》一索而得男,故谓之“长男”;《巽》一索而得女,故谓之“长女”。《坎》再索而得男,故谓之“中男”;《离》再索而得女,故谓之“中女”。《艮》三索而得男,故谓之“少男”;《兑》三索而得女,故谓之“少女”。

《乾》即孙悟空,被孤立起来;《坤》即二郎神,带了三男三女,因为儿女总随其母。《震》是“长男”,谐音做“张”;《巽》为“长女”,《易》曰:“重巽以申命。刚巽乎中正而志行,柔皆顺乎刚。”“郭申”即谐作“刚顺”、“刚巽”为《巽》;《坎》为“中男”,谐音作“康”;《离》为“中女”,谐音作“李”;《艮》为“少男”,为山,为止,为坚,故称“直健”;《兑》为“少女”,少女即“幼女”、“夭女”,故称做“姚”。

二郎与六兄弟“即点本部神兵,驾鹰牵犬,搭弩张弓,纵狂风,霎时过了东洋大海、径至花果山”。四大天王与李天王俱出辕门迎接,真君笑道:

小圣来此,必须与他斗个变化。列公将天罗地网不要幔了顶上,只四围紧密,让我赌斗。若我输与他,不必列公相助,我自有兄弟扶持;若赢了他,也不必列公绑缚,我自有兄弟动手。只请托搭天王与我使个照妖境,住立空中。恐他一时败阵,逃窜他方。切须与我照耀明白,勿走了他。

自称“小圣”,便与“大圣”相对;“大圣”为“乾阳”,“小圣”为“坤阴”;大圣为君子,小圣为小人。要“斗个变化”,即“阴鬼、外魔多生巧作缘业,来乱真神”。要天罗地网不“幔顶上”,是放开一条通天之路,逼阳神入顶。若小圣输于大圣,是《乾》上而《坤》下,为《否》(天地否)卦。《易》曰:

《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则是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内阴而外阳,内柔而外刚,内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也。

“天下无邦”即“不必列公相助”,“小人道长”即“自有兄弟扶持”。若小圣赢了大圣,即《坤》上而《乾》下,为《泰》(地天泰)卦,《易》曰:

小往大来,吉亨,则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内阳而外阴,内健而外顺,内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

天地交通,上下志同,自然无须“列公绑缚”;“小人道消”,即虽“自有兄弟动手”,动手相打,自然是无道而“道消”。要“托塔天王”使“照妖镜”立在空中“照耀明白”,即《大丹直指》中的“静中内观,自然明朗”。“照妖镜”即是返观自照,“托塔”为土为“黄婆”,为小圣与大圣的赌斗、乾坤的交媾负有监护的作用。

真君领着“四太尉、二将军,连本身七兄弟,出营挑战”。“太尉”即掌管武事的军官,即《坎》、《离》、《震》、《兑》四卦。四卦之排列,在后天八卦中,为《离》南、《坎》北,《震》东、《兑》西;与子下午上、卯后酉前的周天法中的子午卯酉正为同类,因此这四太尉也是掌火候的。不仅如此,还带有二位将军郭申、直健。“郭申”为《巽》为“风”,风助火势,则行武火;“直健”为《艮》,“艮其背”(见《易·巽》)即是通背而使阳神上升。连二郎在内成了个“七兄弟”,后面又称其为“义结梅山七圣行”,则与孙大圣当年无异,亦是一阴来篹之象,正是《大丹直指》“惟要分别真假,勿令阴魔乱真矣”中的“阴魔”。

他吩咐众将紧守营盘,“收全了鹰犬,众草头神得令”。鹰之利者在“爪”,犬之利者在“牙”,以“爪牙”名者为“虎”。二郎住灌江口,乃水之神,丹道认为“虎向水中生”,因此,二郎所代表者又为“虎”。“众草头神得令”,即是行令放火;有火自然引出龙来,因为丹道云“龙从火里出”。所以二郎来到水帘洞外,“见那一群猴,齐齐整整,排作个蟠龙阵势”,而“龙虎交媾”乃“炼神合道”一节中的主要部分。《钟吕传道集·论内观》云:

吕曰:“若以龙虎交媾而匹配阴阳,其想也何似?”钟曰:“初以交合,配阴阳而定坎离。其想也,九皇真人引一朱衣小儿上升,九皇真母引一皂衣小女下降,相见于黄屋之前。有一黄衣老妪接引,如人间夫妇之礼。尽时欢悦,女子下降,儿子上升,如人间分离之事。既毕,黄妪抱一物,形若朱桔,下抛入黄屋,以金器盛留。然此儿者,是《乾》索于《坤》,其阳复还本位,以阳负阴而会本乡;是此女者,则《坤》索于《乾》,其阴复还本位,以阴抱阳而会本乡;是曰坎离相交而匹配阴阳者也。若以炎炎火中,见一黑虎上升;滔滔浪里,见一赤龙而下降。二兽相逢,交战在楼阁之前。朱门大启,勃勃烟焰之中,有王者指顾于大火焚天。而上有万丈波涛,火起复落,烟焰满于天地。龙虎一盘一绕,而入一金器之中,下入黄屋之间,似置在笼柜之中。若此,龙虎交媾而变黄芽之想也。”

二郎为水,水中有金,有男儿,于是二郎又为黑虎、坎男;悟空为火,火中有木,有姹女,于是大圣又为赤龙、离女。二者相斗,即行阴阳、夫妇之礼。

二郎见大圣中军里立一竿旗,上书“齐天大圣”四字,便道:“那泼妖,怎么称得起齐天之职?”梅山六弟则说:“且休赞叹!叫战去来!”可知二郎亦在羡慕大圣,而且甘居其下而称“小圣”,有男恋女之意,即是“赞叹”。“叫战”就是要“交媾”。大圣则“掣金箍棒、整黄金甲、登步云履,按一按紫金冠”,正是赤龙之象。他看那二郎真君的相貌“果是清奇,打扮得又秀气”,真个是:

仪容清俊貌堂堂,两耳垂肩目有光。

头戴三山飞凤帽,身穿一领淡鹅黄。

缕金靴衬盘龙袜,玉带团花八宝妆。

腰挎弹弓新月样,手执三尖两刃枪。

斧劈桃山曾救母,弹打棕罗双凤凰。

力诛八怪声名远,义结梅山七圣行。

心高不认天家眷,性傲归神住灌江。

赤城昭惠英灵圣,显化无边号二郎。

前两句写“坎男”的状貌,“三山”指尾闾“三叉骨”;“淡鹅黄”像“坤土”之象,又像黄口小儿;“弹弓新月样”,乃月初生时,即“冬至一阳生”之际,正在“尾闾”,为“少男”之象;“三尖两刃枪”或“三尖两刃神锋”,象征“小人”。“尖”字为从一从小从人,照应“小圣”。小人之长在无中生有,“两刃”即两片嘴唇,自然锋利无比;“斧劈”一句,二郎之母为“坤土”,克土者为木,故被压“桃山”;克木者为金,因此二郎用金斧劈开木山而救出“坤母”;“弹打”句,仍言二郎之金能克木。棕罗为木,凤凰则为木禽,故能以金弹打之;“八怪”,各种版本均同,但观音在前所说为“昔日曾为诛六怪”,六怪即孙大圣的六个弟兄。因为《坤》从《乾》中索出六爻,等于诛灭了六怪,而使自己拥有了六圣,所以应以“六怪”为准;“梅山”,我们说过是“母山”,为《坤》,有六爻,即梅山六弟,加上自己为七。但《灌志文征》记李冰父子,只言“梅山七圣”为七人,没有二郎;《二郎神醉射锁魔镜》中亦言“眉山七圣”为七人,也不算二郎。可见,《西游记》的人物决不能用现实中的史实去看,他们都是为作者自己的主旨服务的;“天家眷”即与天同类的“乾阳”,“不认”即不愿与之并列,遂使《乾》(乾三连)之中爻(—)离去而成《离卦》(离中虚)。《离》为心,所以说“心高”,住于上方;“灌江”,我们说过是“坤方”、“空方”,“归神”即使《乾》之中爻(—)落入《坤》(坤六断)之中而成《坎》(坎中满)。“坤方”称“奥”或“傲”,佛云“诸法空性”,因此万物都姓(性)空,故称“性傲”;“赤城”即“空城”,是空方,“昭惠”即“慧照”。此句谓,只有虚极静笃,神观慧照,才能显现出英灵神圣来。最后一句“显化无边”,乃“坤奥”之妙用,变化无穷;“二郎”即“中男”,乃《坎》卦之象。这首诗歌,赞美描述了二郎神的出处和特征。

大圣见了他,“笑嘻嘻的”,问二郎“是何方小将”?到此挑战?当二郎说他是“玉帝外甥,敕封昭惠灵显王二郎”时,大圣则道:

我记得当年玉帝妹子思凡下界,配合杨君,生一男子,曾使斧劈桃山的,是你么?

“我记得”三字,已经透露出孙悟空自然长于二郎神。“玉帝妹子”岂不是《钟吕传道集》所谓的“九皇真母引一皂衣小女下降”,为“坤土”;土受木克,故而配合“杨君”。杨字从籣从木,为阳木;木克土而土生金,故“生下一男”,名为“二郎”。木为金父,但金反过来却“斧劈桃山”而克木,是背反伦常,所以孙悟空说要“骂他两句”。而玉帝调二郎神上花果山,岂不是“九皇真人引一朱衣小儿上升”;大力鬼王赍调,岂非“有一黄衣老妪接引”;到花果山中田,岂非“相见于黄庭之前”。黑虎与赤龙一见,二兽相逢,自然要有一场恶斗。所以孙悟空说破二郎的底细,他便大怒起来,两个一场好杀:

昭惠二郎神,齐天孙大圣。这个心高欺敌美猴王,那个面生压伏真梁栋。两个乍相逢,各人皆赌兴。从来未知浅和深,今日方知轻与重。铁棒赛飞龙,神锋如舞凤。左挡右攻,前迎后映。这阵上梅山六弟助威风,那阵上马流四将传军令。摇旗擂鼓各齐心,呐喊筛罗都助兴。两个钢刀有见机,一来一往无丝缝。金箍棒是海中珍,变化飞腾能取胜。若还身慢命该休,但要差池为蹭蹬。

“昭惠”即慧照、神觉,乃空观之妙,所以他有“神眼”。“齐天”,与天相齐,即是乾阳。“心高”者,为二郎神;“欺敌美猴王”,谓以小人之道欺骗和战胜美猴王。“面生”者,为孙悟空,他“有眼无珠认不得”二郎神;“面生”即“免生”、“晚生”,因为二郎为“坤方”,为土;土生金,因此金猴生于土中。尽管孙悟空早生于二郎,但于二郎为晚辈。“真梁栋”,即金桥,亦指“尾闾”、“魄门”上的“鹊桥”。“面生压伏真梁栋”,谓孙悟空压伏在鹊桥上;如果不是二郎鹊桥相护,大圣便可能堕入魔道。“两个”二句,正是龙虎相逢,战不可免,张伯端《赠白龙洞刘道人歌》云:

时节止,用媒人,金公姹女结姻亲。

金公偏好骑白虎,姹女常驾赤龙身。

虎来静坐秋山里,龙向碧潭奋身起。

两兽相逢战一场,波浪奔腾如鼎沸。

黄婆丁老助威灵,撼动乾坤走神鬼。

须臾战罢云雨收,种个元珠在泥底。

龙虎相斗,阴阳交媾,黄婆助威,热闹非凡。“从来未识”两句,即钟离权《还丹歌》所谓:

学者亦如麻,达者自今古。

见龙不识龙,逢虎不识虎。

龙不在东溟,虎不在西卤。

若向一源求,昭昭知臧否。

若向东西觅,有目亦如瞽。

阳在阴之胞,阴在阳之肚。

男白女还赤,自然成夫妇。

龙虎相逢,始知轻重、深浅,始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能团成一团紫金霜。“铁棒”两句,来自吕洞宾《敲爻歌》:

天神佑,地癨迎,混合乾坤日月精。

虎啸一声龙出窟,鸾飞凤舞出金城。

铁棒使动,如游龙出窟;神锋挥来,如凤舞金城。

“梅山六弟助威风,”即坤土黄婆相助;风助火威,火借风势。“威”谓火,火光炎炎而焰上,“巽风”鼓动,使火势更加威猛。火势一猛,“河车”转动,即康、李、张、姚四太尉之功;搬运阴神入顶,于是“那阵上马流四将传军令”,即阳气出发的军令。马为午,流为子,仍是子、午流注,或卯酉周天,旨在逼阳神入顶。“齐心”、“助兴”,正是“神识内守,一意不散”。“两个钢刀”,就像第二回“断魔归本”中的混世魔王所使的钢刀一样,代表“坤土”“刀圭”,“两个”即是“二土成圭”之意。“圭”即“黄婆”,她能“见机”调和,恰到好处,正是《敲爻歌》中说的:

黄婆匹配得团圆,时刻无差口付传。

“时刻无差”,即是“一来一往无丝缝”,没有任何漏洞。又如《悟真篇》所说的“一时关锁在黄家”,要关要锁,不能有任何马虎。“金箍棒是海中珍”,因为棒出自海藏,称做“神珍铁”;要成神仙,自然离不开它;频起丹中火,即要使它纯之又纯而上天宫。纯一之后,自然可以通灵变化:

黑铅过,采清真,一阵交锋定太平。

三车搬运珍珠宝,送归宝藏自通灵。

所以说“变化飞腾能取胜”。“若还”最后两句即谓这一场战争,是生死搏斗,毫无半点留情。正合《悟真篇》之语:

西山白虎正猖狂,东海青龙不可当。

两手捉来令死斗,化成一片紫金霜。

若不死斗,就无法成就“紫金霜”,阳神即无法入顶,更不能合道。

两个一场恶战,三百余合而不分胜负。这比战巨灵、哪吒、天王、木叉等更加惊险,也真是棋逢对手,旗鼓相当;应该是成仙路上的重要一关,过得此关,便有好景;过不得,便会功亏一篑,可不慎哉!你看:

那真君抖擞神威,摇身一变,变得身高万丈,两只手举着三尖两刃神锋,好便是华山顶上之峰。青脸獠牙,朱红头发,恶狠狠望大圣着头就砍。这大圣也使神通,变得与二郎身躯一样,嘴脸一般,举一条如意金箍棒,却就是昆仑顶上擎天之柱,抵住二郎神:唬得马、流元帅战兢兢,摇不得旌旗;崩、芭二将虚怯怯,使不得刀剑。这阵上,康、张、姚、李、郭申、直健传号令,撒放草头神,向他那水帘洞外,纵着鹰犬,搭弩张弓,一齐掩杀。可怜冲散妖猴四健将,捉拿灵怪二三千!那些猴抛戈弃甲,撇剑丢枪;跑的跑,喊的喊;上山的上山,归洞的归洞;好似夜猫惊宿鸟,飞洒满天星。众兄弟得胜不题。

二郎“恶狠狠”“着头就砍”,即是“外魔”欲人速死。悟空与他变得一模一样,正是“谁为真象,谁为假形,混杂难别”。而“欲要识别,莫若频起丹中真火”,但“马、流、崩、芭”均被吓软,无法子午流注而运转丹中真火。恰好有那六兄弟下令“一千二百草头神”撒出,正如木叉生火一样,这些草头神又生起了一把大火:冲散妖猴,捉拿灵怪。“二三千”,二三得六,是“六爻”;“千”即“乾”,乾之六爻即“二三千”。乾为阳精,阳精被捉,即《敲爻歌》所云:

龙虎媾,外持盈,老圣飞灵在宝瓶。

一时辰内金丹就,上朝金阙紫云生。

“龙虎媾”,即二郎与大圣变化成法象一般,互相斗狠;“外持盈”,谓六兄弟撒放草头神,以火烧损猴精。《老子》说:“持盈之道,损之又损。”将猴精损之又损,便是“外持盈”;“走圣飞灵”,即“灵怪二三千”。捉住“灵怪”入宝瓶,丹成自然朝金阙。这一把火好厉害,使众猴四奔,飞洒满天星,只剩下孙悟空和那被捉的灵怪——老阳——《乾》。这全是“草头神”萃聚阳神的妙用,照应了“集阳神”。

两个正在变做“法天象地”的规模赌斗,大圣看见本营中妖猴四散,剩下独自光杆司令。其实是纯阴剥尽只剩阳,阳中之阳已剥出的气象,但他心中着慌,收了法象,败阵而走:

将近洞口,正撞着康、张、姚、李四太尉,郭申、直健二将军,一齐帅众挡住道:“泼猴!那里走!”大圣慌了手脚,就把金箍棒捏做绣花针,藏在耳内,摇身一变,变作个麻雀儿,飞在树梢头钉住。那六兄弟,慌慌张张,前后寻觅不见,一齐吆喝道:“走了这猴精也!走了这猴精也!”

这丹中真火烧得只剩下悟空这一“猴精”,使“真假自然两向”,那么他必须往上走而入天宫,不能再往下走。但他却跑到水帘洞外,还想躲进去不出来,恰恰撞着六兄弟一齐拦住,是硬逼他向上一路,不能让他堕落。当大圣变做麻雀儿的时候,两个人的变化赌斗又进入了另一个阶段。

这一场赌斗,其目的在于剥去大圣的一切,而使之“损之又损”,以至于“剥无所剥”,与道合一,如《易·剥》所言:

《剥》,不利有攸往。《彖》曰:剥,剥也,柔变刚也。不利有攸往,小人长也。顺而止之,观象也。君子尚消息盈虚天行也。

《剥》(山地剥)卦象为一阳五阴,已将五阴剥掉,只剩纯阳,然后才能使柔弱而变刚强。这时不利于有所做为,因为一阳而五阴,君子难敌小人。“小人”即是“小圣”,所以在赌斗中他处处占以上风。而君子之道,只好顺而随之,以观其变。消息盈虚、阴阳返还之道,即是天道,君子应与之相合,便是合道。

二郎神所具有的鹰犬——爪牙,为黑虎,使的又是“两刃”枪,所以他所变的动物,全以利爪坚牙为本。大圣五变,皆为阴柔之物,象《剥》卦之五阴,小圣则以刚坚之物以消剥其阴,使其成为纯阳之体:

二郎圆睁凤眼观看,见大圣变了麻雀儿,钉在树梢上,就收了法象,撇了神锋,卸下弹弓。摇身一变,变作个雀鹰儿,抖开翅,飞将去扑打。大圣见了,一翅飞起去,变作一只大鹚老,冲天而去。二郎见了,急抖翎毛,摇身一变,变作一只大海鹤,钻上云霄来蛕。大圣又将身按下,入涧中,变作一个鱼儿,淬入水内。二郎赶至涧边,不见踪迹,心中暗想道:“这猢狲必然下水去也,定变作鱼虾之类。等我再度拿他。”果一变变作个鱼鹰儿,飘荡在下溜头波面上等待。片时,那大圣变鱼儿,顺水正游,忽见一只飞禽,似青鹞,毛片不清;似鹭鹚,顶上无缨;似老鹳,腿又不红:“想是二郎变化了等我哩!”急转头,打个花就走。二郎看见道:“打花的鱼儿,似鲤鱼,尾巴不红;似鳜鱼,花鳞不见;似黑鱼,头上无星;似鲂鱼,鳃上无针。他怎么见了我就回去了?必然是那猴变的。”赶上来,刷的啄一嘴。那大圣就撺出水中,一变变作一条水蛇,游近岸,钻入草中。二郎因蛕他不着,他见水响中,见一条蛇撺出去,认得是大圣。急转身,又变了一只朱绣顶的灰鹤,伸着一个长嘴,与一把尖头铁钳子相似,径来吃这水蛇。水蛇跳一跳,又变作一只花鸨,木木樗樗的,立在蓼汀之上。二郎见他变得低贱——花鸨乃鸟中至贱至淫之物,不拘鸾、凤、鹰、鸦都与交群——故此不去拢傍,即现原身,走将去,取过弹弓拽满,一弹子把他打个騲踵。那大圣趁着机会,滚下山崖,伏在那里又变,变一座土地庙儿:大张着口,似个庙门;牙齿变做门扇,舌头变做菩萨,眼睛变做窗棂。只有尾巴不好收拾,竖在后面,变做一根旗竿。真君赶到崖下,不见打倒的花鸨,只有一间小庙;急睁凤眼,仔细看之,见旗竿立在后面。笑道:“是这猢狲了!他今又在那里哄我。我也曾见庙宇,更不曾见一个旗竿竖在后面的。断是这畜生弄喧!他若哄我进去,他便一口咬住。我怎肯进去?等我掣拳先捣窗棂,后踢门扇!”大圣听得,心惊道:“好狠!好狠!门扇是我的牙齿,窗棂是我的眼睛;若还打了牙,捣了眼,却怎么是好?”扑的一个虎跳,又冒在空中不见。

孙悟空的六变,正合乎《剥》卦的变化发展。因为炼神合道的过程,就是损之又损,所以此时当用《剥》卦。

《易·剥》曰:“初六,剥床以足,蔑贞,凶。”《象》曰:“剥床以足,以灭下也。”王弼注曰:“床者,人之所安也。剥床以足,犹云削床之足也。……下道始灭,刚陨柔长,则正削而凶来也。”《剥》卦的第一根阴爻,是剥掉阳爻初九后而来;“初九”是人所安居的阳基,所以孙悟空变做麻雀。“麻雀”即“马脚”,为阳足;二郎则变“雀鹰”,即谐“脚阴”,为阴足,所以卦爻为“初六”。过去扑打,用的是脚爪。

《剥》曰:“六二,剥床以辨,蔑贞,凶。”《象》曰:“剥床以辨,未有与也。”王弼注曰:“辨者,足之上也。剥道寝长,故剥其辨也。稍近于床,床转欲灭。长柔而削正,以斯为德,物所弃也。”“辨”为床腿,“与”即同类;“未有与”即没有同类,所以悟空变作“鹚老”。“鹚”即“鸬鹚,到老头与翅翼皆白;“鹚老”即“只老”、“孤老”之意,为孤阳,照应“未有与也”。变作海鹤去口兼,用的是利嘴。

《剥》曰:“六三,剥之无咎。”《象》曰:“剥之无咎,失上下也。”王弼注曰:“与上为应,群阴剥阳,我独协焉。虽处于剥,可以无咎。三上下各有二阴,而三独应于阳,则失上下也。”六三即是剥掉九三之阳爻所得,而九三与最上之阳爻上九相协,因此尽管处于群阴相剥之中亦无咎,所以孙悟空变做鱼儿钻入涧中。然而九三所处上下各有二阴爻,是失却上下之同类,于是“上下相失”。孙悟空所变鱼儿似鲤非鲤,似鳜不鳜,似黑不黑,似鲂不鲂;而二郎所变之鱼鹰,也是鹞不鹞,鹭不鹭,鹳不鹳的,正应“失上下”,是似是而非之物。“鱼鹰”即是“腰阴”。谓床将被剥完,去啄大圣,又是用利嘴。

《剥》曰:“六四,剥床以肤,凶。”《象》曰:“剥床以肤,切近灾也。”王弼注曰:“初、二剥床,民所以安,未剥其身也。至四,剥道寝长,床既剥尽,以及人身,小人遂盛。物将失身,岂唯削正?靡所不凶。”床已被剥尽,就要剥及人身,“肤”即是“肉”。肉被吃,自然接近了灭顶之灾。大圣变水蛇,游近岸,钻入草;蛇为巳,为火,“水蛇”即“水火”,水火就是灾;灾字的旧体,即是上水下火。大圣变水蛇,即是“近灾”。二郎变成朱绣顶的灰鹤,那长嘴“与一把尖头铁钳子相似”,照应“切”字。用嘴去吃,又象铁钳,更是利嘴坚牙。“尖”是一小人;“头”、“铁钳子相似”,照应“遂盛”,“朱绣顶”,是红极、盛极;“灰鹤”谐音“辉煌”,都照应“小人遂盛”。而君子“将失身”。

《剥》曰:“六五,贯鱼以宫人宠,无不利。”《象》曰:“以宫人宠,终无尤也。”王弼注曰:

处剥之时,居得尊位,为《剥》之主者也。《剥》之为害,小人得宠,以消君子者也。若能施宠小人于宫人而已,不害于正,则所宠虽众,终无尤也。贯鱼,谓此众阴也。骈头相次,似贯鱼也。

《剥》之“六五”,乃为尊位,剥《乾》之“九五”而来。如果它能对“小人”及“宫人”施宠,尽管所宠的虽多,但却“无尤”;不过总是要以小人而害君子。孙悟空变“花鸨”,花鸨又名“鸿豹”、“独豹”,因为孤独,所以“木木樗樗的”,正照应“得处尊位”。没有配偶,所以才“不拘鸾、凤、鹰、鸦都与交群”,即“施宠小人于宫人而已”。二郎无论变什么鸟,都会与之交群,而大圣则“终无尤”也。但他不去靠近,竟“现原身”又成“小圣”,应“小人”;拿弹弓一弹子把大圣“打个騲踵”,即“小人得宠,以消君子也”。

《剥》曰:“上九,硕果不食,君子得舆,小人剥庐。”《象》曰:“君子得舆,民所载也;小人剥庐,终不可用也。”王弼注曰:

处卦之终,独全不落,故果至于硕,而不见食也。君子居之,则为民覆荫;小人用之,则剥下所庇也。

“上九”为《剥》卦中的最上一根阳爻,能独全而不落,正是“硕果不食”。他能为君子而受民爱戴,并庇荫百姓,但“小人”却要“剥庐”。从“剥床”、“剥肤”到“剥庐”,是要彻底毁掉“君子”,所以“庐”也“终不可用也”。大圣变一座“土地庙”,“土地”自然受民爱戴而给民覆荫和幸福,也是“小人”要剥的“庐”。

大圣的口变庙门,眼变窗棂,舌变菩萨,正是《重阳真人授丹阳二十四诀》所谓的:

又曰眼为窗,口为门户,心肾为日月。

舌头为心之华苗,而心则为菩萨之心,故舌变菩萨。尾巴不好收拾,则变成一只旗竿;旗竿即是“上九”乾阳,“旗竿”二字反切即为“乾”音。土地为《坤》,《剥》卦为一阳五阴,“五阴”即“老母”,为“坤阴”。因此,前五阴即是土地庙,后一阳即是一旗竿;前庙后竿,合而即是《剥》卦。二郎要“先捣窗棂,后踢门扇”,即是“小人剥庐”;大圣一个“虎”跳,冒在空中不见,即“终不可用也”。

孙悟空这“上九”乾阳亦被剥去,自然成为《坤》卦(坤六断),周流六虚,空无所有,所以二郎说他“纵一纵,又渺无踪迹”,而且“众皆愕然,四望更无形影”。但是天空中有李天王高擎照妖镜,看出了悟空的去处:“真君,快去!快去!那猴使了个隐身法,走出营围,往你那灌江口去也。”“灌江口”是尾闾“坤方”,是“奥而生妙”之处,所以他使隐身法奔去。李天王为“黄婆”,为“坤土”,是阴阳乾坤交媾的媒介,自然能照见悟空躲藏之地。

以上《剥》卦,剥之又剥,至于无所可剥,而为无牵无挂之坤象,是“降魔”;降魔之后,当行“集阳神”之法,使阳神聚而上入天宫。聚集之卦为《萃》,萃之又萃,至于无所可萃,而为纯阳纯金之乾卦,始为功成而合道。你看:

那大圣已至灌江口,摇身一变,变作二郎爷爷的模样,按下云头,径入庙里。鬼判不能相认,一个个磕头迎接。他坐中间,点查香火:见李虎拜还的三牲,张龙许下的保福,赵甲求子的文书,钱丙告病的良愿。正看处,有人报:“又一个爷爷来了。”众鬼判急急观看,无不惊心。真君却道:“有个甚么齐天大圣,才来这里否?”众鬼判道,不曾见甚么大圣,只有一个爷爷在里面查点哩。”真君撞进门,大圣见了,现出本相道:“郎君不消嚷,庙宇已姓孙了。”这真君即举三尖两刃神锋,劈脸就砍。那猴王使个身法,让过神锋,掣出那绣花针儿,晃一晃,碗来粗细,赶到前,对面相还。两个嚷嚷闹闹,打出庙门,半雾半云,且行且战,复打到花果山,慌得四大天王等众,提防愈紧。这康、张太尉等迎着真君,合心努力,把那美猴王围绕不题。

这是《萃》卦的体卦和“初六”、“六二”两爻。

《萃卦》(泽地萃),兑上坤下,《易·萃》曰:

萃。亨。王假有庙。利见大人,亨,利贞。用大牲,吉。利有攸往。

《彖》曰:萃,聚也。顺以说,由中而应,故聚也。王假有庙,致孝享也。利见大人,亨,聚以正也。用大牲,吉,利有攸往,顺天命也。观其所聚,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

《象》曰:泽上于地,萃。君子以除戎器,戒不虞。

王弼注曰:聚乃通也。假,至也。王以聚至有庙也。聚得大人,乃得通而利正也。全乎聚道,用大牲乃吉也。聚道不全而用大牲,神不福也。但顺而说,则邪佞之道也;刚而违于中应,则强亢之德也。何由得聚?顺说而以刚为主,主刚而履中,履中以应,故得聚也。全聚,乃得致孝之享也。大人,体中正者也。通聚以正,聚乃得全也。方以类聚,物以群分;情同而后乃聚,气合而后乃群。聚而无防,则众生心。

大圣变二郎,即是“通”,是“萃”,为“亨”通之象。“径入庙里”,是“王假有庙”。鬼判不能相认而磕头,是“利见大人”,是“顺而说,则邪佞之道也”。他“坐中间”,即“主刚而履中”;“查看香火”,即“全聚”而得“致孝之享”。“拜还的三牲”,即“用大牲乃吉”;牛、羊、豕为“三牲”,为“大牲”,能用全,神灵才能“保福”。“又一个爷爷来了”,即是“物以群分”,“情同”、“气合”而后“乃聚”、“乃群”。众鬼判急急观看,“无不惊心”,即“聚而无防,则众生心”。因为“利见大人”,大人即“爷爷”,为阳气,即《坤》卦后“一阳来复”时的阳气、阳神,所以“利有攸往”。大圣只有到了灌江口,才能现出“本来面目”,使阳神聚现,即“天地万物之情可见”。

《萃》曰:初六,有孚不终,乃乱乃萃,若号。一握为笑,勿恤,往无咎。

《彖》曰:“乃乱乃萃,其忘乱也。

王弼注曰:有应在四,而三承之,心怀嫌疑,故“有孚不终”也。不能守道,以结至好,迷务竞争,故“乃乱乃萃”也。“一握”者,小之貌也。“为笑”者,懦劣之貌也。己为正配,三以近宠,若安夫卑退,谦以自牧,则勿恤而往无咎也。

二郎问是否齐天大圣“才来这里”,是“心怀嫌疑”,是“嚷”,是“若号”。众鬼判说“不曾见”,即“有孚不终”。“真君撞进门”,是“不能守道,以结至好”,遂使“大圣见了,现出本相”,便是“乃乱乃萃”。不分真假,二个爷爷,是“乱”;“现出本相”,是“萃”,是“集阳神”。“郎君不消嚷,庙宇已姓孙”,谓“己为正配”,本是主人;“郎君”为“小人”,应“一握”;“不消嚷”,即“为笑”,懦劣的样子。正因为庙宇姓孙,但要“安夫卑退,谦以自牧”,所以现出了“本相”。“往无咎”,即是一走了之。

《萃》曰:六二,引吉,无咎。孚乃利用馤。

《象》曰:引吉无咎,中未变也。

王弼注曰:居《萃》之时,体柔当位;处《坤》之中,己独处正;与众相殊,异操而聚。民之多僻,独正者危,未能变体以远于害。必故见引,然后乃吉而无咎也。馤,殷春祭名也,四时祭之省者也。居聚之时,处于中正,而行以忠信,故可以省薄荐于鬼神也。

大、小二圣半雾半云又打回花果山,即是“引吉”,退回原居之意,是“孚”。“六二”为《坤》(坤六断)之中爻(--),所以“体柔当位,处坤之中”。大圣便又进入“壶”(坤)中,四大天王等众愈加提防,即“中未变也”。“这康、张太尉等迎着真君,合心努力,把那美猴王围绕”,即“己独处正,与众相殊,异操而聚。民之多僻,独正者危”。猴王为“美”,乃《坤·文言》所谓的“正位居体,美在其中”。“大圣”奔向灌江口,很容易堕入“魄门”魔道,幸好“小圣”及时赶到;尽管庙宇已姓孙,但还是将大圣逼回花果山“黄庭”。大圣变二郎,即龙虎交媾,阴阳相合而为一体;到此则复称“美猴王”,意味着龙虎交媾后所产的“纯阳之神”。

《易·系辞上》曰:

故神无方而易无体,一阴一阳之谓道。

又曰:

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

这一过程,即道生一、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是“顺则凡”;由八返四、四返二、二返一,一返道,是“逆则仙”。孙悟空要逆修而成仙,必然要由后天返先天而最终合道。因此当他俩在变做法天象地模样的时候,就已是阴、阳两仪的象征了。通过“剥之又剥”,使阴、阳合一;通过“萃之又萃”,使阳神独出,即是“美猴王”的出现。

大力鬼王调了真君与六兄弟前去降魔,即上界去回奏,其实是“坤土黄婆”又在筹划下一步的阴阳合道功夫:

玉帝与观音菩萨、王母并众仙卿正在灵霄殿讲话,道:“既是二郎已去赴战,这一日还不见回报。”观音合掌道:“贫僧请陛下同道祖出南天门外,亲去看看虚实如何?”玉帝道:“言之有理。”即摆驾,同道祖、观音、王母与众仙卿至南天门。早有些天丁、力士接着,开门遥观,只见众天丁布罗网,围住四面;李天王与哪吒擎照妖镜立在空中,真君把大圣围绕中间,纷纷赌斗哩。菩萨开口对老君说:“贫僧所举二郎神如何?果有神通,已把大圣围困,只是未得擒拿。我如今助他一功,决拿住他也。”老君道:“菩萨将甚兵器?怎么助他?”菩萨道:“我将那净瓶杨柳抛下去,打那猴头;即不能打死,也打个一跌,教二郎小圣,好去拿他。”老君道:“你这净瓶是个磁器,准打着他便好;如打不着他的头,或撞着他的铁棒,却不打碎了?你且莫动手,等我老君助他一功。”菩萨道:“你有甚么兵器?”老君道:“有,有,有。”捋起衣袖,左膊上,取下一个圈子,说道:“这件兵器,乃锟钢抟炼的,被我将还丹点成,养一身灵气,善能变化,水火不侵,又能套诸物。一名‘金钢琢’,又名‘金钢套’。当年过函关,化胡为佛,甚是亏他,早晚最可防身。等我丢下去打他一下。”

这里所写,是《萃》之“六三”和“九四”两爻。

《萃》曰:六三,萃如嗟如,无攸利。往无咎,小吝。

《象》曰:往无咎,上巽也。

王弼注曰:履非其位,以比于四,四亦失位,不正相聚。相聚不正,患所生也。干人之应,害所起也,故“萃如嗟如,无攸利”也。上六亦无以应而独立,处极而忧危,思援而求朋,巽以待物者也。与其萃于不正,不若之于同志,故可以“往而无咎”也。二阴相合,犹不若一阴一阳之应,故有小吝也。

“菩萨开口对老君说”,即是“萃如嗟如”。“菩萨”为草头的神道,为“萃”;“开口”,即是“嗟”字中之“口”;菩萨用净瓶去助,是不利的,即“无攸利”;那么菩萨所说即是差错之语。差错的话,即是“口”“差”,为“嗟”。“上六”为阴,为观音;她“处极而忧危,思援而求朋”,站在高天之上,关心下界动静,担心二郎,因而要相助。“净瓶杨柳”也是“萃”,“抛”即“扌卒”,是“萃”。“打不着他的头”,即“萃于不正”。“不若之于同志”,“同志”即与“美猴王”相同类的“金钢套”。“二阴相合”,谓观音“净瓶”为“磁器”,“磁”同“雌”,为阴;二郎神,也谓“坤阴”之象。二郎与净瓶为同类,即二阴相合而克一阳(大圣),自然有“小吝”,照应“撞着”铁棒,岂不打碎了。倒不若让“一阴一阳之应”的太极圈子——“金钢套”去施一功。二郎与大圣,正是一阴与一阳。“金钢套”乃太极,正包含着阴阳二仪。二仪相合,而成一太极圈子,即是“炼神合道”。这一圈子极有灵气,锟钢炼,还丹点,能变化,水火不侵,却能包藏万物,即是“一阴一阳之应”。《悟真篇》有两首诗,正好说明这一圈子:

道自虚无生一气,便从一气产阴阳。

阴阳再合成三体,三体重生万物昌。

坎电烹轰金水方,火发昆仑阴与阳。

二物若还和合了,自然丹熟遍身香。

这“金钢套”,便是虚无中生出之一气,是“道”;一气又生出阴阳——大圣与小圣。“金水方”即西北方,“昆仑”即在西北;“抟炼”,即“烹轰”。阴阳和合,即是“金钢套”;“丹熟遍身香”,照应“最可防身”。称“金钢琢”,是因为它能化生雕琢万物;称“金钢套”,是能包罗万象在其中的。太上老君为道祖,是道之化身;“当年过函关,化胡为佛”,“函关”即玉枕关,“化胡”即阴阳二气化和;“佛”从“人”从“弗”,弗(不)是人,即为仙佛。到不得太极无为,自然成不得仙佛,所以说“甚是亏他”。

当老君从天上把金钢琢往下一掼:

滴流流,径落花果山营盘里,可可的着猴王头上一下。猴王只顾苦战七圣,却不知天上坠下这兵器,打中了天灵,立不稳脚,跌了一跤,爬将起来就跑;被二郎爷爷的细犬赶上,照腿肚子上一口,又扯了一跌。他睡倒在地,骂道:“这个亡人!你不去妨家长,却来咬老孙!”急翻身爬不起来,被七圣一拥按住,即将绳索捆绑,使勾刀穿了琵琵骨,再不能变化。

这一段,是《萃》卦的“九四”和“九五”。

《萃》曰:九四,大吉,无咎。

《象》曰:“大吉”,“无咎”,位不当也。

王弼注曰:履非其位,而下据三阴。得其所据,失其所处。处聚之时,不正而据,故必大吉。立夫大功,然后无咎也。

“大吉”即“打极”(打中了天灵);“履非其位”,即“立不稳脚”;“据”即双手撑地,“三阴”为“坤土”。大圣被打,跌了一跤,爬在地上,即“下据三阴。得其所据,失其所处”。站不住,就只好据地。“位不当”,就可以“大吉无咎”,可以“立夫大功”;因为阴阳化和,还离不开土;离开土,便无法“集阳神”。

《萃》曰:九五,萃有位,无咎,匪孚。元永贞,悔亡。

《象》曰:萃有位,志未光也。

王弼注曰:处聚之时,最得盛位,故曰“萃有位”也。四专而据,己德不行,自守而已,故曰“无咎,匪孚”。夫修仁守正,久必悔消,故曰“元永贞,悔亡”。

九五乃至尊之位,这时就该“萃”集阳神。大圣爬将起来就跑,结果让细犬咬了一口,又扯了一跌。细犬属地支之戌,配五行之土,又是“坤阴”;“一跌”,即倒在地上,是“据三阴”。“撞倒在地”,是“四专而据”,四肢全据在地上;“急翻身爬不起来”,是“己德不行,自守而已”。骂狗是个“亡人”,即是“悔亡”。被七圣捆住,即“匪孚”,孚通缚。“琵琵骨”又称“三叉骨”、“九灵铁鼓”、“九重地狱”。此关不堵,则地狱有路,而生死轮回,变化不已;此门一闭,则上升天界,脱壳为仙,永无死期。“勾刀”,是朝上之勾,向下之刀;一刀砍断生死路,一勾挑上极乐国。用“勾刀穿了琵琵骨,再不能变化”,照应“修仁守正,久必悔消,故曰元永贞,悔亡”。穿骨为“修仁”,不变为“守正”。久久行之,自然无悔,悔即生死轮回。可惜世间凡夫俗子,惟务奇怪,竞逞变化,追求神通,殊不知变化神通之门,乃是生死之路、地狱之门!

老君收了金钢套,请玉帝、王母和观音众仙等回到灵霄宝殿:

这下面四大天王与李天王诸神,俱收兵拔寨,近前向小圣贺喜,都道:“此小圣之功也!”小圣道:“此乃天尊洪福,众神威权,我何功之有?”康、张、姚、李道:“兄长不必多叙,且押这厮去上界见玉帝,请旨发落去也。”真君道:“贤弟,汝等未受天?,不得面见玉帝。教天甲神兵押着,我同天王等上界回旨。你们帅众在此搜山,搜净之后,仍回灌口。待我请了赏,讨了功,回来同乐。”四太尉、二将军依言领诺。这真君与众即驾云头,唱凯歌,得胜朝天。

这里所写,是《萃》卦之“上六”。

《萃》曰:上六,赍咨涕氵夷,无咎。

《象》曰:赍咨涕氵夷,未安上也。

王弼注曰;处聚之时,居于上极。五非所乘,内无应援。处上独立,近远无助,危莫甚焉。“赍咨”,嗟叹之辞也。若能知危之至,惧祸之深,忧病之甚,至于涕氵夷,不敢自安,亦从所不害,故得无咎也。

“上六”为最上之处,“九五”又不是其所能乘驾的。《萃》上为《兑》,“九四”、“九五”为阳,“上六”为阴,一阴不能凌二阳,又无内应,是十分危险的。大圣被降,并非二郎之能,而是老君“金钢套”之成。所以五位天王说是“小圣之功”,而小圣能“知危之至,惧祸之深,忧病之甚”,自谦道是天尊、众神之福、之权,而非自己之功。“涕氵夷”,即“弟遗”,是二郎将其六弟遗留在下界搜山;要搜净妖猴,以免再次为害,照应“至于涕氵夷,不敢自安,亦众所不害,故得无咎也”。

二郎与天神驾云头,高唱凯歌,得胜上入天宫,正是《大丹直指》所说的:“再三荧起焚身火,嘹亮笙簧入上宫。”而“歌乐上起者,自己阳神;哭泣去者,身中阴鬼”。让六弟搜净花果山,即是“须臾火息,壶中清净”。大圣被押上天宫,而天下清净安宁,便是“炼神合道”后的境象:

不多时,到通明殿外,天师启奏道:“四大天王等众已捉了妖猴齐天大圣了。来此听宣。”玉帝传旨,即命大力鬼王与天丁等众押至斩妖台,将这厮碎剁其尸。咦!正是:欺诳今遭刑宪苦,英雄气概等时休。

“妖猴齐天大圣”,即“幼孩齐天大圣”,为“婴儿阳神”;被天丁所捉,是已入天宫。“斩妖台”,即“斩幼(婴)台”。连这形体也要消掉,才能与宇宙同体而入仙境,因而要“碎剁其尸”。“剁尸”,即除去“三尸”。炼神合道,而“道常无为而无不为”(《老子》),因而“欺诳心”、“英雄气”除去之时,才能合道而“自在无为”。

这一节里,已经炼神合道;而人之生命则是形、神相合,神已合道,形尚未合。因此,在下一节里,将看到炼形合道而弃壳升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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